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非村伯乐主题写作之【孤勇】
1
比尔是个牧民,老实稳健,四十来岁,带着媳妇儿、儿子和一群羊住在卡兹别克山谷。
媳妇儿伊娃曾是村子里所有男性倾慕的女性,婚后操持家务勤劳质朴;一群羊健康可爱,生生不息,供着比尔一家吃穿;儿子拉姆聪明懂事,还带点儿口吃——哦,这是比尔唯一糟心的事。
为了这个口吃的儿子,比尔是求名医访高友。草原的硬通货是羊奶和奶酪——羊不能总生小羊,羊奶产量也就没那么大,再精心发酵一整年的奶酪就更少——关系着生计的这两样东西都被比尔拿着送了各路大神,病没治好钱也没攒下。
游牧民族很忙,光是搬家一年就要好几次,冬天在山谷里避风,夏天到山顶上长膘,春秋随吃随走,不留一颗活草。不是在搭帐篷筑栅栏,就是在去往搭帐篷筑栅栏的路上。剩下的时间伺候牲口——羊要放,种要配,奶要挤,毛要剃。
闲下来的时间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喜欢骑马的,喜欢打猎的,喜欢骑着马打猎的……比尔买不起马,也没有猎犬,打不着鹿和狐狸,只能打打兔子——既不露脸也没乐趣,所以他只剩下喝酒。
高加索山的男人能喝,可惜比尔不是英雄普罗米修斯的后代,他沾酒必醉,一来二去,就成了别人眼里的酒鬼。这也不能怪他,求医问药不能空手去吧,带了礼物人家得管饭吧,医生拿人手短又治不好病,就得多灌比尔几杯吧——连串换带解忧,不占比尔便宜。
可是媳妇不理解,依伊娃看,拉姆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有点儿口吃多大的事,何必一天到晚瞎折腾,病没治好还整天醉醺醺的。有几个不怀好意的老光棍喜欢趁比尔醉得不省人事时半夜到他家帐篷外游荡,看看能不能捞着点便宜。这让伊娃觉得很是难堪。
儿子也不理解,别人家的小孩有马骑有狗陪,他什么都没有,还得帮忙干体力活——比尔总醉着,就算醒了也没多少力气。可一说委屈,比尔反要怪他说话不利索,好像他愿意口吃似的。所以他干脆少说话,整天蹲在草原上玩蚂蚁。
有一天,诺德曼森林——山顶夏季牧场旁边的云杉树林——里出了狼,这不奇怪,即使已经很久没人看到过狼,它们也一定存在。
拉姆没见过狼,对此十分好奇,忍不住拉着比尔问长问短。
“倒也不太可怕,它们不会主动招惹人类,除非饿极了。我想你不太可能在牧场上遇到狼?!北榷?,“总之,即使撞上了也不要怕,它能嗅出你的恐惧,然后立刻吃了你?!?/p>
“如……如果怕了呢?”
“好吧,谁都会怕的,也许它嗅不出来,谁知道呢。如果狼没有攻击你,那么你要表现出谦卑,对它弯腰示弱,避免直视它,并缓慢地回退……”
“要……要是它攻……攻击呢?”
“那么你就要——”话到嘴边,比尔猛地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村里的一位先知,年轻时去了遥远的东方游学,历经数十年,临终前叶落归根回到了山谷。比尔听了信儿便跑去拜访,询问东方有没有治疗口吃的秘方。
先知掐指一算,告诉比尔拉姆是狗灵,他还不会控制天赋,所以影响了说话。
“狗灵?”
“能够驾驭狗的灵魂,与狗融为一体的灵能者。我们这一族世代生活在草原上,与动物长期共存,多少都能和动物进行一些交流,这其中的佼佼者,便能侵入动物身体,控制它们。”先知说。
狗灵——比尔听得直皱眉头?!傲槟苷摺?,多么让人敬畏的称呼,狼灵桀骜威猛,鹿灵优雅漂亮,兔灵矫健活泼,这么多你不选,偏偏选个狗灵,还是长残了的狗灵,这他妈叫哪门子事呢。
无论什么事,只要和儿子的口吃沾上边,比尔就立刻焦躁起来,他问先知这劳什子灵究竟该怎么御。
先知摇摇头说:“很多年没出现过灵能者了,我也没有亲见过,你可以让他试试训狗,也许会有所得?!彼肓讼耄叩?,“还有一个传说,如果能打败天敌或上位捕食者,比方说兔灵杀死一头狼,就能突破自己?!?/p>
“到……到底要怎么做?。俊崩钒驯榷叵质?。
“挺直身子张开双臂,显示出自己比它高大,不怕它,然后——”比尔回过神说,“杀了它?!?/p>
比尔打开了一段尘封的记忆,当初他对“狗灵”的称呼很不满意,所以没把先知说的当回事,如今又过了好几年,拉姆的口吃不见好转,又因着他不敢说话,说得越来越少,病情似乎还加重了,事已至此,比尔以为试试先知说的也无不可。
他先给儿子弄来条小狗,叫作香肠的,让他训练它作牧羊犬,以便观察他究竟会不会变狗。同时比尔开始留心有关狼的情报——是独狼还是群狼,活动范围大致在哪里——然后开始规划如何让十岁的孩子击杀一匹狼。
要说收集情报,还得是在酒桌上。来自天南海北的神话传说,奇闻异事,小道消息,让比尔确信真的有灵能者这回事,他开心地讲给伊娃听,她却觉得那些人只是为了骗他两杯酒。
伊娃错了,比尔的酒没白喝,有一天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狼窝里。周围满是狼,三三两两地趴着,斗大的脑袋,锋利的獠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臭。
比尔觉得头和身子都很沉,他挪了挪身子,感觉手脚不太灵活,低头去看,却是四条小短腿和毛茸茸的肚子,他的大脑立刻变得兴奋,不断高喊着,“看啊,狼,我变成了狼!我是狼灵!”
再次醒来时,比尔回到了自家帐篷里,屋里没人,石板炉上的汤锅里煮着甘蓝汤——伊娃的拿手菜。他翻身下地,突然地,一阵天旋地转,让他脚下拌蒜踢翻了汤锅。
伊娃一掀门帘正好进屋,看了眼地上的汤,面无表情地说:“起了?今天要把帐篷补一下,眼看就要到雨季了,屋里别又到处漏水?!?/p>
比尔犯错被撞个现行,以为媳妇儿会埋怨两句,那不管他是虚心认错一笑泯恩仇,还是大吵大闹地犯浑,都能让心里痛快点儿,结果她全当没这事,仿佛是司空见惯一般,反倒让比尔不自在。
他讪笑着搭话,问:“这是午饭还是晚饭……”
“跟你没关系,反正你一会儿又喝酒去了?!?/p>
比尔自讨没趣,转身出了帐篷,看见拉姆在远处和香肠玩,心想,老子发愁得都梦见自己变狼了,也不知道这小子有点进步没有。于是走过去,蹲在拉姆身边,问:“香肠听话吗?”
“不太听?!崩凡辉敢飧习侄嗨祷?,免得大家都难受。
“你要用心感受它,喂它吃的,和它约定口令……”比尔也不知道该怎么训狗,差点脱口说出“多喝点儿,没准一睁眼就变狗了”。
“哦。”拉姆应着。
即使拉姆不开口,比尔也仿佛听见他说话,如同便秘般难受的吭叽。他站起身,望着远方的树林,幻想着有一天拉姆说话能像林中小鸟一样清脆流畅。这么想着,他心情又烦闷起来,把补帐篷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径直去了酒友家。
2
这次比尔是被狼拱醒的,睁眼看见一寸长的尖牙好悬让他尿了裤,心脏停跳一下后,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狼,而狼不穿裤子,也就不用再担心。
比尔看到其它狼都站着看他,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最远处的一头高大威猛的狼便转身,对着初升的月亮仰起头嚎叫,大家都跟着嚎起来。紧接着队伍便出发,狼王并不跑在最前面,反而是叫醒比尔的那头狼一直把他往前拱,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那匹狼带着比尔跑到了队伍最前面,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后背又宽又高,似乎比狼王还要壮实。蓝眼儿引领着比尔和队伍。风在耳边呼啸,送来了猎物的气息,高大的云杉向四周退去,灌木丛出现了,还有藏匿其中的小鹿。蓝眼儿带队包抄,比尔遵从狼的本能行动,第一个扑了上去,可惜位置不太好,只咬到鹿的身子,好在同伴一哄而上,咬脖子的咬腿的,没让它逃掉。
鹿的肚子被撕开,比尔看着血丝胡拉的内脏口水流了一地,刚要掏一块吃,就被一股力量撞了一溜跟头,爬起来一看,原来是狼王,它正守在猎物旁冲自己呲牙,其余的狼早都退开成一圈。正不知所措间,蓝眼儿赶过来把他拱到了旁边。
狼王低吼了几声,转过身去,掏着内脏大吃起来。这只吃完,又上去两三只吃,比尔才明白吃饭要分等级的,轮到他时,肥得流油的部分和大块的肉早都没了,他扒拉着肋骨吃了几口,硌得牙疼。
第二天起床,人类比尔觉得浑身疼痛,腮帮子酸软无力张不开嘴,嘴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胃也一阵阵翻腾,他惊恐地想,莫非那不是做梦,我真的变成狼了?
很快他就释然了,儿子狗灵老子狼,合理得很,可是这么一说,他就得对拉姆口吃负全责了,因为那是继承自他的灵能力。
比尔决定再去先知那里讨教讨教,拎上两桶羊奶就下了山谷??上赐硪徊剑戎剂死夏瓿沾?,失去了洞穿真相的能力。
“狼?”他双眼无神地望着比尔。
“对,我是比尔,还记得吗?”
“狼王……芬里尔……”先知连连点头,把他和北欧神话里的狼神混为一谈,“一张嘴能吞天地,上嘴唇挨着天,下嘴唇挨着地……”
比尔听了无可奈何,苦笑道:“这么大嘴,那脸往哪儿放???”
“我们说相声的就不要脸了?!?/p>
“啊?相声?”
“相声讲究说学逗唱……”
比尔听不懂,他以为这说的必是东方古国的一种巫术,是那里的先知探索世间奥秘的一种方式,可惜自己无缘领教。
没能从先知那里获得智慧,比尔只好自己慢慢体验。又变形了数次后,他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等到他习惯了狼群的生活,夏天已接近尾声。
比尔仍不知道怎么主动变狼,他只会在喝得烂醉时进入狼的体内,奇怪的是变狼后的意识却十分清醒,记忆也都会保留下来。
最开始比尔以为捡了个便宜——拉姆得杀狼,而他正好是狼灵。他当然不打算牺牲自己,但他可以找一个老幼病残,甚至先弄个半死,再让拉姆一刀捅进去,岂不皆大欢喜。
后来他明白到自己是族群里等级最低的,是马前卒,是炮灰。狩猎时第一个冲上去的,会让鹿一脚踢碎内脏、让野猪给肚子开个洞、让豪猪扎得满脸刺,最危险的还是第一个下嘴的咬不准可能崩了牙,牙坏了连炮灰都当不成,会被赶出族群。
这让比尔有些犹豫,作为底层,他可没能力给儿子弄条容易下手的狼。想要成功,他得先成为王——他附身的那匹狼没多大追求,不能指望它能帮他。
成为狼王。比尔有了清晰的目标。不用说,这事儿很难,可谓前有狼后有虎。狼是老狼王,身强体壮,想取代它就得单挑,人类比尔的智慧和阴谋诡计都行不通,唯有武力致胜?;⑹且镣?,想在狼群里做出成绩,比尔得天天烂醉变狼才行。他试图跟伊娃解释清楚,她自然不信,甚至以为他喝酒喝到傻了。他想了想,也没必要变狼后屁颠屁颠地从森林里跑出来证明给她看,毕竟八字还没一撇,万一将来弄不来狼呢。比尔决定只靠自己,孤独和狼倒是很般配,他觉得。
野兽的战力靠基因,人类比尔不很强壮,附身的自然也是细狗一样的狼。老狼王比他大了两圈,正面单挑毫无胜算,他终究还是得借用人类的智慧——做个陷阱,这是个好主意,但也要经过周密的安排才能起效。陷阱要远离狼窝,以便人类比尔布置;还得选族群能一起见证的地方;还要足够隐蔽,狼很聪明,不能被发现有猫腻。
比尔选中了一个小丘,一面是断崖,不很高,但狼不能直接跳下来,他用竹子削成尖刺,暗藏在崖下,清理了断面上的树枝,又布了几个绳套,确保从上面掉下来的动物被套住后按既定轨迹戳到尖刺上。在崖顶做好标记后,比尔演练了很久,包括狼形态下咬断绳套、掩盖尖刺造成的伤口等,以确保万无一失。
动手的机会来得很不容易。比尔需要带队在陷阱附近狩猎,等狼王优先用餐时他才能发起挑战。尽管他使了些手段引导过猎物去那附近,可它们逃跑时可不会傻到往断崖方向去。比尔需要一个帮手,在围堵猎物时把它赶去陷阱那边,但这是不可能的。
冬天到了,草原的生活开始变得艰难。今年比尔家没有下到山谷里过冬,事实上他们并不会真的一年搬四次家,三处牧场里总会有一处的房子盖得特别结实,比尔的家安置在山顶夏季牧场上。今年是暖冬,多数人都留在了山顶。
没下山还有另一个原因,到谷底的冬牧场去,就不方便比尔随时来查看自己的陷阱,万一哪天机会来了而陷阱出了问题,损失可就大了。
十月末的一个狩猎日,比尔嗅到了陷阱附近有猎物,出发前他暗自祈祷成功,蓝眼儿凑过来,拱了拱他,留给他一个复杂的眼神。比尔看不懂,他还没跟狼真正交流过感情。出发后蓝眼儿一直跑在他身边向他示意,到了目的地,蓝眼儿带着几只狼从陷阱的反方向包抄过去,逼迫小鹿往断崖处跑,这让比尔成功在小丘上将它扑倒。
剩下的事水到渠成,比尔发起挑战,拼尽全力躲过老狼王的一扑,然后撞向狼王,俩狼一起滚落断崖。过程比比尔想象的轻松,绳子套住狼王的脚,它在挣扎中脖子戳上了尖刺,在蓝眼儿带着族群赶下来前,比尔扯下绳套,又撕开了狼王的脖子。族群里体格最好的蓝眼儿没有异议,也没有挑战,于是比尔成了新王。
3
大雪来得很迟,但还是来了,比尔的狼孩子们出生在一个雪夜,这种日子很适合喝酒,所以比尔得以第一时间见到自己的孩子们,一窝六只,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稀稀拉拉的黑色短毛,蜷缩在母狼肚子边发抖。
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悲惨的意外,照理说,比尔成王时母狼已过了发情期,所以他并没有很着急地实施下一步。可也许是王朝更替,也许是天气太暖和,母狼意外地发了情,如果比尔早知道会这样,那天一定会少喝两口,他对这种跨种族体验没什么兴趣,纯粹是正好赶上,骑狼难下而已。
事后他觉得这可真是一箭双雕——尽管他对跨种族体验没兴趣——如果拉姆的对手是刚出生的小狼或者虚弱的母狼,杀狼任务无疑会很容易。
比尔看着那一窝狼崽儿,有那么一瞬觉得不忍,只让拉姆干掉一只不知能不能升级,他蹲在母狼产崽儿的地洞口思考着。族群不在,也许是去打猎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像拉姆刚出生时一样,直到伊娃虚弱地示意他抱抱儿子,他才小心地把拉姆捧在手心。母狼一直不招呼他,他便只好等着,也许等族群回来,会有狼告诉他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人类的脚步。比尔直起身,警惕地观察周围,那人来自下风口,嗅不到一丝气息,他低吼了几声以示警告,对方停住了脚步,没有迟疑也没有逃走,与其说是被吓住了,不如说是在分辨比尔的位置。
比尔心里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对方似乎有备而来,也许有枪,他又不想伤人,一旦起了冲突怕是要吃亏。他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洞口,边移动边思考着怎么把对方引开。那人也动起来,雪地发出交相呼应的咔咔声。冷不丁地,俩人撞了个照面。月光从林窗上洒下来,映着来人的宽肩阔背肌肉虬结,是村里的一个后辈——亚历山大,比尔认出他。
一人一狼对峙着。亚历山大没带枪,但看起来并不慌乱,他扎住马步,从腰上摸出了一把匕首,冷森森泛着蓝光——原来是刀柄末端的一块蓝宝石。
刀柄上刻着一个人物,普罗米修斯吗,比尔想,他以为自己是英雄的后代所以来试炼吗?他的目标是谁?狼崽儿、母狼、还是狼王?为什么是今天,纯粹是巧合吗?
比尔心里无数的疑问,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嗅不到亚历山大有一丝恐惧。这反倒令比尔害怕了,他不想杀人,也没理由让亚历山大一刀攮死。比尔压低身子,露出了獠牙,他的腿像绷紧的弹簧,只消一瞬,他就能咬断对方的喉咙。
亚历山大不为所动,他把匕首横到面前——蓝宝石映蓝了他的眼睛,又或者他本来就是蓝眼睛——胳膊的肌肉同样绷紧。
比尔于是明白,今天必有一伤。他弹了起来,亚历山大也挥刀。刀子剌破皮毛的一声闷响之后,比尔翻转着落到地上,他估计错了雪地的厚度,以至于没能发出全力,就这毫厘之差,亚历山大赢了。比尔感觉到伤口很深,从眼角一路开到嘴角,血迷了眼,他知道再无胜算,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树林。
比尔醒来时脸上还是一股灼烧感,他伸手去摸却摸不到,于是一个激灵惊醒——他还是狼。天色已经发白,照理这时候应该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也许是挂念着家人的安危所以没变回去?
比尔这么想着,动身赶回了狼窝。毫无意外地,母狼死了,被剌开了脖子,小狼也死了,被母狼咬死的——狼在不能保护刚出生的孩子时,会选择咬死它们。
族群还是不在,也许它们回来时看到王不在就散了,或者立了新的王,会是蓝眼儿吗?不过比尔可没时间管它们,他得做点儿什么断了念想才能恢复成人。
比尔刨土封住了地洞口,仰天长啸了几声,一切依旧,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先去找到自己的身体再说。
森林里的风很乱,但比尔能轻松分辨出数公里内的上亿个气味分子。嗅了半天,他没找到自己,只有一丝淡淡的甘蓝味,那是伊娃的味道,他循着气味来到了森林边缘。
牧场上聚着一些人,他认出有伊娃、拉姆和几个酒友,有人在用铲子挖坑。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他死了。
“不!”比尔大喊,“我还活着!”草原上空只有一声孤狼的哀嚎。
人群一阵骚动,继而四散奔逃,伊娃护着拉姆,又不能丢下丈夫的尸体,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不过很快有个健壮的背影把娘儿俩拽进了帐篷。
没过多久,牧场上集结起一只队伍,几个壮汉背着猎枪,牵着马和猎犬。比尔知道这是打狼的队伍,看看风向对自己不利,急忙向森林深处遁去。
比尔焦躁,伤心,愤怒,又无可奈何。突然有一天,一切情感都消失了,世间再无比尔,只有一匹曾经叫作比尔的孤狼。
转眼过了两年,比尔狼老了,也许,在它恶斗失败、满门被杀、遭到族群背叛的那刻,它就已经老了。没有族群照顾的孤狼,吃一顿饱饭都成了奢望,有时它不得不冒险到人类的世界里偷羊——它依稀记得自己曾是狼王,狩猎时它只需作壁上观,开饭时也只吃最好的内脏,而现在,它得偷羊——这并不简单,只有最懒的蠢货或者没力气的寡妇,才会放着漏洞的羊圈不补。
昨天,它成功偷到了一只小羊羔,没多少油水,但总算填饱了肚子。它觉得这是临死前老天爷的馈赠,它有了力气,在森林里很是威风地兜了两圈,到了晚上,新的馈赠送上门来,那个蓝眼睛的男人出现了。男人的身边还有一个一身甘蓝味的少年,两人在季秋的夜晚生起一堆篝火,旁边放着斧头和猎枪。
年轻的比尔打不过那个只拿刀的男人,如今它老了,而他们有两个人,还有武器和火焰,它自然更不是对手??烧馐抢咸煲巳盟诔员ズ蟾冶ǔ鹱龀龅陌才?,它要拼死一搏。
比尔几乎成功了,它的第一扑便迫使男人的猎枪脱手,又在第二回合躲过男人挥动的斧头,没让他砍下自己的头,虽然没能撕开对手的喉咙,但他在男人的腿上开了几个洞,很快他将失血而亡。
可就在这时,甘蓝少年开了枪,比尔的腿上也受了重伤,它扭头看去,那个少年挺直身子张开双臂,虽不威猛亦很高大,它不得不跳上一个树桩,以求不被对手看扁。
比尔嗅到了对手的恐惧,但同时也嗅到自己生命的终点,它奋力一扑,可惜只咬到了少年手里的枪托。两人正各自角力,比尔只觉肚子一凉,低头看时,却是普罗米修斯透过蓝宝石在向它微笑。
比尔身子一软,再也站不起来。弥留之际,他听到甘蓝少年叽叽喳喳地在和蓝眼儿壮男说话,声音清脆流畅,好像小雀一样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