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jiān)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起,我猛回頭,正對上一張熟悉的臉,是鄰居趙孝。
“呸!”
我惡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真是晦氣,一出門就撞上了畜生?!?/p>
那趙孝騰地紫漲了面皮,也把我惡狠狠地盯著,一口銀牙幾乎咬碎:“王大白啊王大白,我跟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何陷害于我?”
???我聞聽此言,怒從膽邊燒,一把上前猛地揪住那趙孝的前襟,那是一件來自爪哇的稀罕布料,觸手滑膩,料,價值應(yīng)不菲,我一個沒抓牢,險些脫手:“呔!你這忤逆不孝的畜生,趙大年一世溫厚,竟養(yǎng)出你這匹白眼狼來?”
列位看官,您道這是如何一回事?且聽我慢慢道來。
我叫王大白,生于河南道萊州府下轄即墨縣,是咱們大宋朝神宗爺天禧元年生人,今年正好不惑。我們老王家祖輩都是海邊漁民,到我祖翁這代,舉家遷到了萊州府,做攤販營生,靠兜售點(diǎn)珍珠度日,到了我出生時,家里不大不小也攢了些許家私,于是就在即墨城中買了一處宅子。及至我弱冠時,便娶了城西李氏女為妻,生下一兒一女。平日里除繼續(xù)經(jīng)營家里的珍珠買賣外,因我這人好打抱不平,兼十里八鄉(xiāng)公認(rèn)為人公道,故也常做點(diǎn)中人活計補(bǔ)貼家用,小日子過得倒也妥帖。
話說咱們這萊州府,依山傍海,民風(fēng)自來淳樸,我這鄰居趙老便是個中翹楚。這位趙老全名趙大年,祖上曾做過員外郎,后歸隱回鄉(xiāng),世世代代就居住在這即墨城里,靠教書寫畫為生,到了趙老時,已是家私萬貫的一個富戶了。偏這趙老為人和善,從未與人爭執(zhí)紅臉不說,鄰里街坊有難時,時常施以援手,端的是個人見人夸的大善人。只有一件遺憾處,趙老與我父翁同歲,但是及至我已娶妻生子時,他尚無所出,加之除了一個主母趙婆外,又無其他姬妾,是以,趙老常懷子嗣之痛,四處尋醫(yī)問藥、求神問卜多年,未果。
到我家長子兩歲時,鄰家趙婆終于有喜,十月懷胎后,生下一個男娃,喜得趙老是各種燒香還愿,廣發(fā)喜錢,很是熱鬧了一陣子。因得子不易,趙老只盼老來有依,故給獨(dú)生兒子起名趙孝,自打兒子三歲時便廣發(fā)聘箋,延請各位名師來予以教導(dǎo)。
怎料,趙老祖上世代讀書,這趙孝卻偏是個不愛讀書的,夫子欲待管教,趙老又心疼舍不得,于是,白花花的銀子一路撒出去,直撒到趙孝十三歲時,好不容易才捐了個貢生。如此這般,那趙孝更覺家里有金山,取之不竭,每日里只知呼朋喚友、斗雞走狗、尋花問柳,委實(shí)是浪蕩不已。趙老家這資財歷經(jīng)幾世積攢,短短幾年便被這浪蕩子折進(jìn)了大半,趙老心疼不已。好容易盼著兒子長到了弱冠,趙老狠狠心,將已匱乏的家財一并拿出,給兒子做親,定了城東一家富戶殷家的獨(dú)生女兒為妻。
本想著,兒子成家后能收收心,再兼媳婦兒勸服著,兒子也就能浪子回頭了。卻沒想到,不知是誰家媒婆欺心,隱匿了事實(shí),那殷氏獨(dú)女嬌嬌,人遠(yuǎn)不符名,潑辣跋扈,乃是遠(yuǎn)近聞名一河?xùn)|獅。嫁進(jìn)趙家后,更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鬧,恨不能上房揭瓦,將個趙家拆拔干凈。更兼貪吝異常,非但將趙老夫妻兩個趕進(jìn)了隔壁院中柴房,每日三餐都是極盡克扣。趙婆一氣之下,頭風(fēng)發(fā)作,偏那媳婦兒天天隔著墻來指桑罵槐,口口聲聲的老厭物,可憐趙婆,一世富足,臨了,又病又氣,寒冬臘月時,在四面漏風(fēng)的破柴房里咽了氣。
為給兒子做親,趙老早已掏空家底,將棺材本一并賠出,現(xiàn)如今,哪里再去尋個棺材板錢呢?沒辦法,只好老著臉皮去求兒子,卻不料,那軟耳朵的兒子被兒媳一挑唆,非但不借錢安葬老娘,反而將趙老好一通亂罵,不外乎就是這當(dāng)?shù)臒o能、當(dāng)娘的無用等一般混賬話。那趙老只好悻悻而歸,坐在自己的破柴房門口垂淚。
也合該那日被我瞧見,于是,走上前去詢問,被趙老如此這般道了一通原委,我聞之大怒,當(dāng)即就要上門去找那不孝子晦氣,卻被趙老一把抱住,口口聲聲只說兒子尚幼,這是被媳婦兒蒙了心。
“你待怎地?”我無奈嘆氣,問道。
“我家媽媽一世富足,當(dāng)年妝奩還余有些許,我只求大白你做個中人,與我去城南典當(dāng)鋪?zhàn)鰝€見證”,那趙老嘆著氣,摸出了兩根金釵。
后,城南典當(dāng)鋪的于老四討價還價,將將給兌了三兩銀出來,正好置辦了一口薄棺,臘月二十三,給趙婆下了葬。
此后,只余趙老一人苦寒度日,那趙孝夫妻兩個更是不聞不問,趙老又苦捱一年,饒是我時常接濟(jì)著他,他也終是將個破柴房里所有家私衣物典當(dāng)了個干凈。又到了寒冬臘月,他將身上最后一件薄夾襖當(dāng)了二錢銀子后,便此消失不見。
一、我家突然刨出個尸體
直到三天前,半夜里,我聽著院中似有人跳入,以為招了賊,想著我兒剛剛做親,怕惹出事來驚了小夫妻兩個,便裝睡只做不知,欲帶天明再去查看,現(xiàn)下由著賊人偷掠便是。
卻不料,一大早的,我家大門被拍了個山響。打開門,竟是即墨縣衙的官爺們上門,后面跟著出首之人——我那鄰居,趙孝。
“今晨,趙大官人訴你殺他老父,并埋尸家中,張知縣大人特命我等將你等嫌犯稽拿歸案。”
一個皂吏——即墨縣衙的劉捕頭,舉著一張公文,不由我分說,一把大枷扣在了我頭上。
“冤枉啊官爺,昨夜里,草民聽見院中似有人翻墻,草民雖心知有異,奈何卻一直不敢出門查看,我這渾家可以作證”,我一臉焦急,伸手指了指旁邊正在哭天搶地的婆娘,怒斥道,“別嚎喪了,快跟官爺說說昨晚的事!”
“官爺啊——”
“大人,找到了——”
一聲疾呼,打斷了我那渾家的哭天抹淚,不遠(yuǎn)處的墻根兒下,被刨出一個大坑,一個一身青衣的“人”被抬了出來,已是面目全非。
“王大白,你還有何話說,我爹平日里就是與你走得近,這么多天不見了蹤跡,不是你害了還有哪個?”
我懵了:“官爺,這……我……草民不知啊……”
“帶走!”
“大人冤枉啊——”
一陣雞飛狗跳中,我那渾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響聲直上云霄,仿佛老天爺聽到她喊冤,此刻便能睜開眼來看看似的。
“走吧,別看了!”
劉捕頭一招手,身后那具尸身就被蒙上了白布,抬走了——在我身后,我依舊如那丈二和尚般,摸不著頭腦,未幾,只得長嘆一口氣:
“官爺,小民屬實(shí)冤枉啊……”
“安心”,那劉捕頭沉聲安慰著我,“咱們新來的這位張知縣,很是嫉惡如仇,為人公正廉明,據(jù)說不遜于開封府那位包大人,你若真有冤屈,大人審明了,自然與你做主。”
我無奈地耷拉著頭,迎著一路上眾人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就這樣被押進(jìn)了縣衙,此刻,跪在了公堂,旁邊跪著的,是“苦主”趙孝。
公堂之外,已是圍滿了街坊,議論紛紛。
知縣大人驚堂木一拍:
“堂下所跪何人?所為何事?”
“大人”,那趙孝乖覺,一個響頭磕下,“我家只有一老父親,幾日前突然不見蹤跡,我翻遍了家中每一寸草皮,均找不見他老人家。因想著,他平素與我這鄰人王大白交好,必是跟王大白去了別處,于是便未做他想。沒想到,昨夜里,他家院墻里有掘地之聲,小人心道不好,莫不是這王大白貪圖我爹的財帛,早就將他謀財害命,還殺人埋尸?故一早便來報官,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真的挖到了我爹的尸身,還望青天大老爺做主,將這殺人兇手繩之以法?!?/p>
“你又作何解釋?”
“大人,草民冤枉啊,昨夜里,草民家里遭了盜,院中確實(shí)有聲響,但是草民怕驚到我兒夫妻兩個,所以不敢出聲,只做不知,原想著今早起來看看,卻沒料到,一早就被拘到了公堂,草民……草民委實(shí)冤枉??!”
“哦?你此番言辭,可有人證?”
“大人,這深更半夜里,我全家老少皆已就寢,這……這可去哪兒找其他人證?。俊?/p>
那知縣沉吟片刻,再次問道:“令公子既已成家,非三歲嬰孩,又為何怕驚?”
“回大人話,實(shí)不相瞞,我兒半年前剛剛?cè)⑵?,我那兒媳剛剛有喜,還不足三月,草民……草民實(shí)是怕驚到我那未出世的孫兒,故日常起臥皆囑咐于我那兒子輕聲,尤其夜里,無論有何聲響都不可隨意出去探看,以防有失,一切都有我這老父擔(dān)著,沒想到……”
我伸出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淚,滿心都是酸楚,這真是飛來橫禍,無妄之災(zāi),我冤??!
“丁仵作,如何?”張知縣偏頭看向旁邊。
“回大人話,這……怕是要讓趙員外失望了,這是一具女尸?!?/p>
“什么?”“不可能?”
我與趙孝同時蹦了起來,而后互相瞪著對方,彼此眼睛里,都盛著滿滿的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