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在单位办案区的审讯室里,手机上是一个陌生号码,接通电话的时间是十二点零三分。
我审讯的是一个毛头小伙子。那货今年二十三岁,身高一米七八,寸头,身材偏瘦,下巴上有大片的青春痘,脸上写满了桀骜。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棉衣,腿上穿着一条满是污渍的蓝色牛仔裤。
他是早上九点多被我打电话叫来接受问话的。我问他几天前为什么要打架,他矢口否认。不管我怎么诈唬,他都不承认打人的事。
他高出我半头,我抬头看着他的脸,而他则俯视着我,好像我俩的角色颠倒了,我成了犯人,他成了警察??醋潘车钠ψ悠?,我的火气腾得上来了,我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在墙上。我问他当时怎么打人的,他还是说没打人。我恨得牙痒痒,真想把他狂揍一顿,但也只是想想罢了,不能真的动手。软的不管用,硬的不能上,局面有些僵持,我把那货铐到审讯椅上让他好好反思。
说是让他反思,还不如说是我在想撬开他嘴的办法。拿出案卷,我一页一页翻看,他二叔的笔录上说他在那人身上踢了几脚。合上案卷,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来只能用反间计了。
我把他二叔的笔录拿给他,问这笔录上签的是谁的名字,他偷瞄了一眼笔录上他二叔的签名没有做声,我说你二叔已经把你给卖了,你还硬撑啥。我把他二叔的笔录一页页翻给他看,将他二叔说他怎么打人的那句话挑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我给他晒完他二叔的笔录以后,我又问他打人了没,他低着头小声说打了。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我用戏谑的目光看着他,缓缓地说你不是说你没有打吗,怎么现在又说打了呢,他低着头红着脸,像被戳穿谎言的孩子。
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看来中午十二点下班前是做不完笔录了,但是不做笔录把人就这么关着也不是事。如果那货刚来就承认打人的事,笔录早就做完了,熬到现在才承认又是让我加班的节奏,我心里默默地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几遍。虽然心里不乐意,但我手底下一点也不慢,我开始做笔录。
在记录案发经过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按下接听键的时候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零三分。这是我刚下班的时间,是我思考中午吃什么的时间,是我走出单位大门的时间,这好像是被精确计算过的时间。
接通电话后我喂了一声,电话那头问我下班了没,我说没呢,我在加班,电话那头说他是张小兵,问我对他有没有印象。我说有啊,他说他这会在我们单位的接待室里,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有点小事要我帮忙。我说什么事,他说见面再聊。我说我还得忙半个多小时,他说他等我。
在电脑上打了几行字,我觉得让他在接待室待着太不礼貌了,我去找他。透过接待室的玻璃,我看到蓝色金属长椅上坐着的人。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留着平头,头发上腻乎乎的都是油,鬓间的头发里夹杂着些灰白,戴着一副茶色眼镜,脸色蜡黄,略显沧桑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身上穿着棕色皮夹克。尽管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但记忆里的底片和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慢慢的重合成同一个人。
我推门进去,张小兵站起身来,有些拘谨,怯怯地看着我,我把宿舍的钥匙递给他,告诉他房间号,让他到到宿舍等我,他推辞不去,我把钥匙硬塞给他,我坚持让他到宿舍,最终他还是妥协了,他到我的宿舍去了。我回到审讯室继续做笔录,但是我的心里始终挂着一个巨大的问号,张小兵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呢。
张小兵和我是初中同学。刚上初中时我在四班,初一第二学期将近过半,我们班语文老师不知从哪搞了一套卷子,他把卷子上的大部分题目都给我们作了讲解,而期中考试的时候试卷上的题大都是他给我们讲过的题,结果我们班的语文平均成绩比其它班高出好几分。慢慢有些风声漏出去了,进到学校领导的耳朵里,他们知道了我们班语文老师泄题的事。我们班的语文老师被调走了,我们班被撤了,我们班的学生被分到了同年级的其他班上,我被分到二班。
我像后娘养的孩子,新班级老师和同学都用不太友好的眼光看待我,而我也成了新班级语文老师的出气筒。一次,我们组值日搞卫生。语文课前,我看到讲台上老师的讲桌挺干净,我就没擦。语文老师来上课的时候问值日的是谁,同组搞卫生的没人愿意站起来,我站起来说是我值日,他说讲桌擦了没有,我说没有,他让我站到教室外面去听课。我不记得站在教室外面上了多久的语文课,是半个月,还是更久,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折腾我,但是我心里就是不带劲。
张小兵是我的新同桌。我们坐在倒数第二排,他真诚地帮我适应了新环境,我们上课的时候交头接耳,玩扑克牌,搞恶作剧,课后一起抄别人的作业。他像黑暗中的一缕微光,驱散了我心里的阴霾。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高中,他落榜了。上高中前,我到他家去过一次,我们小心翼翼地交谈,好像怕触到什么,但又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可触碰的。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张小兵,也没有任何关于张小兵的消息。
做完笔录我去宿舍叫他吃饭。在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找了家熟悉的餐馆点了菜,我们边回忆初中时光,边打听初中别的同学的下落。我们热烈地聊着天,谈论着各自的生活和经历。他说初中毕业后他去市里打工了,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他们现在在市区做木门生意,孩子在市区上学,他母亲一直在老家住着。我深深地沉浸在旧时光里,初中时候的人和事像旧画上模糊的线条,在我们的交谈中逐渐清晰,从线条勾勒出轮廓,又从轮廓还原成一个个鲜活的画面。
我看上班时间快到了,我说老同学,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他说他母亲前几天在县城里来买东西的时候丢了几千块钱,看我能不能帮忙调监控找一下,我问了他母亲来县城里具体的时间和走过的路段,我说回去就调监控。
我把监控画面调出来,我安慰他不要着急,慢慢看。我陪着他看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什么发现。单位的同事打电话说领导安排我和他到市区调取资料,我让他等我一下。我给张小兵说,我这会要外出,不能陪你调了。他有些发慌,不停地说那怎么办。我说你放心,我让我们同事陪你调。我给小姜安顿好以后,我就走了。晚上八点多,张小兵给我发信息说他走了,我问张小兵有没有看见钱怎么丢的,张小兵说没有找到。
第二天,我到单位上班的时候,小姜神神秘秘的把我叫到一旁说你那同学有点问题。我说怎么了,他说他怀疑张小兵不是调他母亲丢钱包的事,他可能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说不可能,那是我老同学,我俩关系铁着呢,他绝不会骗我的。
慢慢的我忘了这件事。过了半年多,几个初中同学聚在一起吃饭,聊到了张小兵。有个同学说张小兵离婚了。我说不可能,他上次来的时候都没离婚。他说他骗我干嘛!我问他张小兵什么时候离婚的,他说可能也就三四个月。我说他们为啥离婚啊,他说张小兵妻子给张小兵戴绿帽子了。张小兵掌握了他老婆和那个男的在县城里中河宾馆开房的事情。我说这家伙也太猛了吧,这种情况也能掌握。突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到张小兵上次找我调取监控的事,想到小姜给我说的张小兵比较异常的事。
第二天,我问小姜当时张小兵调监控的详细情况,小姜说张小兵让他把小溪宾馆门口的摄像头调出来,他就把小溪宾馆附近的三个摄像头都调出来了,张小兵一直盯着那三个摄像头在看。我又问小姜,张小兵当时看了多长时间,小姜说张小兵把一个星期内的监控都看了。
我拿起手机想给张小兵打电话,想在电话接通后把他劈头盖脸的收拾一顿,也想发信息给张小兵质问他。那一刻,我心乱如麻,脑子里闪过无数的过往,也闪过许多愤怒。想了半天,放下手机,我没有给张小兵打电话,也没有给发信息。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好像掉入一个陷阱,我变成了一只兔子,我在陷阱里使劲挣扎,想从那个陷阱里爬出来,陷阱外面站的人好像是张小兵,又好像是我那天审讯的小伙子,后来两个人的脸慢慢混在一起,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个人手里拿着一只猎枪,瞄准我,突然狞笑着扣动手里的扳机,我大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
我看了一下手机,是凌晨2点多,站在窗户边,我看到外面是无尽的黑暗,里面似乎有无数个鬼脸,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我轻蔑地笑了。我到客厅里坐着默默地抽了几支烟,决定放下这个本不该由我背负的包袱?;氐轿允椅姨上录绦?,再没梦见什么,一觉睡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