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范立城归家很早,恰好戴晓晴不在。
他走进卧房,屋里显得有点陌生,却依旧整洁。
她的秘密一定就隐藏在这间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房间里。
他从门口开始寻找,一件家具一件物品,挨个儿仔细翻寻检查,像特工一样细致。
床头的木几上摞了几本新买的书,一本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一本张爱玲的《色戒》,一本钱钟书的《围城》,最下面是一部《圣经》,另有几本电影画报。
范立城静坐下来,将每本书都翻了一遍,又在床单上抖了抖,什么也没掉下来。
他的手抚到《湘行散记》上面,心里蓦然生出一阵奇异的感觉,翻开重新细看,这才发现在许多页的许多字眼下用铅笔画了横线,粗看毫无联系,但总觉异样。
他反复试着拼凑,终而发现,用蒋介石视察北平的西历日期的数字,和抗战胜利日的数字来对应页码,那些词语和单字则至少连成了两句话:
“由于卫立煌在东北势将必败,蒋介石电令傅作义撤兵至长江以南,傅不从?!?/p>
“物价飞涨,人心惶惶。尽管如此,燕京大学、清华大学、民国大学、北京大学、中国大学等校,仍不愿遵教育部令南迁,但有不少学者、教授自行离平?!?/p>
几番思量,毋庸置疑,这是为共产党搜集的情报。
妻子竟然是共产党的线人或间谍!
范立城一时呆若木鸡,什么都想到了,就这一种可能丝毫未曾虑及。
难怪她这些天频频出去,原来是另有目的。
美国军事代表团,胡师长,荣副市长,那些书记长,对于共产党而言,都是难得的重要人物。
“晓晴,你真是胆大包天!”
范立城陷入了忧虑和恐惧的深井。既然如此,妻子便很有可能从自己这儿套情报,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一旦她被发现,包括自己,都会被投进监狱,现在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还不免酷刑之苦。
他在沉重中重新放好几本书,走出了卧室。等她回来就拆穿吧,但不能撕破脸皮,而且要尽快想出万全对策。
夜里,一袭长裙的戴晓晴归来,脱了高跟鞋,走到脸盆架前洗手。
范立城闻声走出书房,给她倒了杯水,开口道:“晓晴,有句话我想跟你说,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戴晓晴喝了一口水,说:“不用绕弯子,有话直说。”
“说出来,我们还是好夫妻,能做到吗?”
“跟你白头偕老,我死心塌地?!?/p>
“……你退出共产党,好吗?”
“……你,你看我那本《湘行散记》了?……是我疏忽了,你真不该多心……”
“我现在很担心咱们的生命安全!你别再铤而走险了,我不能没有你!”
“对不起……我……你打乱了我的计划,你太讨厌了!你怎么能……?唉,算了,今天不能吵架,我们都好好静一静?!?/p>
“你什么时候加入的共党?别骗我,我们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我都能发现你,特务更容易会?!?/p>
“……抗战期间,民国三十一年(1942)秋天,在西南联大?!?/p>
“在那儿给共党发过情报吗?”
“没有,真没有,以前没机会,知道的东西也没价值,一致抗日嘛?!?/p>
“那后来呢?从我这儿搜集过情报吗?”
“没有。我跟你是要葬在同一个地方的。再说,兔子也不吃窝边草?!?/p>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的情报?”
“半年以前。”
“到今天能发多少?发到哪里,给谁?”
“有十几份,给谁我不能说。但可以告诉你,他们在北平?!?/p>
“……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我养着你,过得不好吗?”
“……我有我的追求,我的生命意义不只是一个妻子,我向往共产党的精神,向往一个新的中国。就这么简单?!?/p>
“为之失去生命,葬送家庭,也可以吗?”
“我能接受个人的牺牲,但我绝不会让那种悲剧发生在我们身上。”
“悲剧可能会降临到任何人头上!你的乐观太盲目了!这些年有好多事儿,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过。我就亲手处决过一些共党分子,而现在,你却成了共产党!”
“……你杀过我的同志?!”
“……签署过秘密枪决命令。”
“你……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说出来?!”
“……唉……咱们怎么能弄到这个地步?”
“……,……”
“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你退出共产党,我送你去国外,你想怎么过都成,找个小白脸也无妨,我尽一切努力满足你,成吗?”
“你误会我了。你也为我想想,好吗?我要是贪图安稳的生活,为什么要为共产党卖命?”
“你这样固执,会害死我们的!醒醒吧!我干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真是不容易,不容易!你知道吗?”
“……就算我死了,也会保住你。虽然我们的立场不同,可是你我已经成了亲人,再怎么着,我也绝不会连累你?!?/p>
“你怎么就看不懂世事呢?不出一年,国军就会消灭完共军,到最后,咱们的下场会有多惨,你想过吗?”
“看不懂的是你,国军一定会被共军打败!国民党的各条战线都会输给共产党,现在败相已现,不出五年,国民党一定会退出历史舞台!”
“……你真是不可理喻!”
“我们不能再吵了,这样下去,这个家也就完了……立城,来,亲我一下,你好久都没有亲过我了……”
“谁还有那心情?”
“你不是要满足我吗?怎么又不了?”
“……你真的没有跟美国人上过床?”
“死也不会!”
……
两人完事以后,范立城逐渐沉睡过去。他无奈地接受了妻子是共产党的事实。他更不会想到,与妻子接头的上线,正是他几十年未见,见了也认不出来的堂姑范如阙。
夜色中,范如阙坐着一辆洋车,在街上行路。
她要去将今天戴晓晴交给自己的情报转呈给孙茂德,由他派人送出北平城,一直送到北平四围的解放区根据地。
保密局北平站、宪兵队、警察局白天黑夜在城里城外用无线电侦察车查找发报源,她十分谨慎地通过地下交通网传递情报。
她的洋车停到甘霖胡同口的不远处,下来后察看了四周,见没有什么异样,便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