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久以前,她随着外婆和妈妈在哈萨克人的牧场上流浪。
她们跟随转场的牧民,来到沙依横布拉克,那是深山之中的深山,森林之中的森林。
刚刚下车,她们就开始有些慌了。那里只有一片沼泽,潮湿泥泞,草很深。一户人家也没有,只在对面远远的山坡上驻着两三个毡房。
司机想赶紧卸了货早点回去,于是就潦草地把她们的货往那片积着水的草地上堆。
卸完货之后,司机连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于是,三个女人就这样被扔在暮色中的荒野沼泽。
那样的时刻没法不叫人绝望——天又冷,下了雨就下冰雹,然后又下起雪来,天黑透了也没有找到柴禾。于是一家三口在棚布下和一堆商品挤了一个晚上。
她们家没有男人。
三个女人就这样慌慌张张、笨手笨脚的建起了一个帐篷,给哈萨克牧民提供杂货,兼做裁缝,艰难的活下去。
后来有一次,李娟打算把外婆带出深山,那时候外婆已经八十六岁了。
她对外婆说:“以后你就跟着我过,跟我到乌鲁木齐生活?!彼恢痹谛睦锱趟憬窈笏橇礁鲈趺垂兆?,租个什么样的房子,打什么样的工。
外婆却轻轻地说:“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我是怕拖累你。”
她的眼泪流个不停,但还是说:“外婆,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不要害怕。”
2
更早之前,她跟着外婆住在四川的一个小县城里,还有外婆的妈妈,已经一百多岁了。
那时妈妈在外面四处流浪,外婆是拾破烂的,整天四处翻垃圾桶维生。
有一天,外婆对她说:“我们没有钱了。”那时她才五岁,却第一次深深的感受到了生命中的焦灼和悲伤。
她在吃苹果的时候对外婆说:“我一天只吃一个,要不然明天就没有了。”很多年后,外婆都能记得这句话。
李娟从小就是一个没有户口的人。妈妈是离职的兵团人,没有单位,非农非工,于是娘儿俩一起当盲流,不停地搬家,换学校。
小学毕业后接到了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全家人大喜过望??墒潜哪翘欤挥谢Э?,学校拒绝接收。
那些年,不知道老师出于什么原因,非要让没有户口的站起来,一个学期里总会有这么一两次。有时候老师也会说:”没有户口的站到一边去!“
别的孩子都有户口,唯独她却没有。那一定是自己的错了!一定是妈妈的错,害的她没有户口。害她每年都要麻烦老师把她叫起来,盘问她为什么没有户口。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制造意外的人,真是个多余的人。
3
有时候,孤独跟别人有关。
当她因为没有户口,而孤零零地站在教室的角落时,孤独与别人有关。
当她在暑假里找不到玩伴,而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游荡时,孤独与别人有关。
当她在乌鲁木齐打工,因为没有暂住证,只能白天睡觉晚上通宵干活,整日担惊受怕警察的突然降临,孤独与别人有关。
更多的时候,孤独只跟自己有关。
在新疆阿尔泰山莽莽丛林里,世界变得无边无际,人变得无比渺小,时间变得无比绵长。
她时常一个人在荒野里游荡。一个人,走上一个山坡,发现有一个更高的山坡,等到走上去又看见另一个更高的山坡。就这样一直走啊走啊走。走到最高处,走到所有森林都在视平线下方,走到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走得困了,就睡在草地上,睡在深深的山谷里,睡在大风刮过的季节里,睡过一整个夏天也不会有人经过。
有时候一觉醒来,望着天上的云,觉得世界刚刚发生过奇迹,然而那只不过才一小会而已。
她一个人在河边洗衣服,一边干活,一边玩水。哈萨克少年打马过来,又转身离去,消失在深深的山林里。
黄昏时一直往荒野里走,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一直走,一直走下去吧,一直走到世界的深处吧,一直走到黑暗都吞噬了整个荒野吧。
4
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岁月里。
就这样,不停地流浪,不停地换地方,在穷苦艰辛之中不停地成长。后来她开始写作。仿佛要把这些事情这些情绪一股脑儿都写成文字,那些悲伤啊、焦虑啊、害怕啊、喜悦啊,才真正有了意义,有了形状,有了落脚之处。
如果要问在李娟的文字里读到了什么,我的回答是两个字:惊讶。
对于生命的惊讶,对于世界的新奇,永远保持着孩童第一眼看到世界的心情。
艰辛和困苦本来毫无浪漫可言。但是惊讶却在荒原和废墟上开出小花,吓你一跳,然后你心生喜悦。
下雨的时候,她们要找各种各样的容器,接帐篷顶上漏下的水,修好被风雨破坏了的棚布。
“我在雨中用锨挖开埋棚布的泥土,草根牵扯,密密连成一块,我挖不动……头发、毛衣、毛裤全湿透了,我还是掘不动,我忍不住哭起来,我想这整个世界都在阻止我…… 妈妈往棚布上压石头,石头不够,便撂一些连有草皮的泥土上去。我也帮着一起干,干着干着突然停住,我抱着一大块沉甸甸的潮湿的泥土,说:看这上面还有株草莓……”
她们都笑了。
夜里黑漆漆一片,在无边的黑暗中醒来,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摸索着到外面去,四周黑压压一片,不知有什么东西,心中暗暗惊慌。突然抬头一看,呀,那漫天的星斗!
全世界的星斗,此刻都在头顶上啊。
5
十七八岁的时候,李娟辍学跟着妈妈学裁缝,帮忙卖杂货,也陆陆续续的去乌鲁木齐打工。
在阿勒泰漫长的冬天,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度,大雪堆积了几米高,把门窗都封死了。于是只能自己往外挖出一条通道,才能到外面去。结果弱小的她实在没有力气,索性放弃出门,在家里写起了散文。
后来她当上了《丝路游》杂志的编辑,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一篇作品《九篇雪》。
再后来,通过朋友介绍,已经小有名气的李娟到阿勒泰地委宣传部工作,那是她除写作外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她说:“我在宣传部那5年让领导操碎了心?!?/p>
后来她又辞去了宣传部的工作,一边打工一边写作。
又过了好几年,出版《我的阿勒泰》,一举成名。人们赞叹她的天才,颁给她各种文学奖项。
至于为什么要写作?李娟说:“从小我就知道了,人长大必须得干一件什么事情。你说我能干什么呢,学习不太好,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身体也不好也不能当兵,也不愿意种地,想想看啊,想学画画吧,又太花钱了,只有写作。当然这不是最大的原因,主要还是喜欢写点什么东西,喜欢看书。”
不过,我想,为什么非得写作?因为孤独,因为想把莽莽森林里的风啊雨啊云啊溪流啊羊群啊星空啊,告诉某个人,可是身边却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大雪又封住了出门的路。于是非得写出来不可。
6
我曾见过那样的帐篷营地,在藏区朝圣者转山的途中,扎起的简易帐篷,里面是杂货和冒着烟的火炉。
我曾见过那样的女孩子,独自守在深山之中的帐篷里,给远来的过路人倒上一碗茶水。她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她的眼睛是清亮的,她的动作很慢,沉默之中透着一股倔强,就这样在世界深深的、深深的某个角落静静生长。
我也曾去见过阿尔泰山的莽莽丛林,见过那样无边无际的森林,月亮高悬在幽蓝色的天际,山谷下方不时传来野兽的声音。
但我不曾知晓的许多关于这世界另一个角落的秘密,在书里,她都告诉我了。
多年以后,那些焦灼的、无望的、悲伤的时刻,依然藏在心底,依然是她生命里粘稠的化不开的部分。
她依然爱哭,容易受感动,不善于交际,在公众活动之中表现“惨痛”。
也许她的内心深处永远是那个跟随母亲翻山越岭,赶羊放牛的女孩,永远是那个暑假里没有玩伴,独自在空荡荡的校园内里晃荡的女孩,永远是那个迷失在荒野里,偶然发现这个世界角落某个秘密的女孩。
多年以后,她还是会梦到以前不停地搬家租房的那些年月,梦见很少的一点点商品稀稀拉拉摆在宽大的货架上,梦见一家三口安静地围着一盘菜吃饭。
她在一篇文章里写道:
"将来,见到他以后,我要对他说,世界上竟有那么多悲伤。不过没关系,我还是成为了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
是的,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岁月里;然而最终生命自己会寻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