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
阿明是刘家的小少爷,可也就只是小少爷。
刘家是这小镇上最富裕的大户,宅门里多少有些大户里有的龌龊,阿明也因此长到七岁还不得待见。缺了母亲的庇佑,自然比不得其他兄弟,更遑论,阿明自小看不见。
阿明自知累赘,从小乖巧懂事,却不免也显得木讷内向??捎惺裁捶ㄗ幽兀刻ダ锸芏?,出生便害母亲咽气,又因目盲,经商不能读书亦不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学武也不能。
可这天偏生看见了。
早起时,阿明忽觉眼睛有些痒,便揉了揉,可睁眼时却分明看到头顶床帐的纹路,再揉揉眼睛,又看到了手上的纹路。
阿明终归还是小孩子,衣裳还没系好,便急着往后厨跑。阿楚见了会高兴吗?昨晚才说想看看阿楚的样子,今日眼睛便能看见,阿楚会同自己一样惊讶吗?
惯于以双耳和双手感受事物,忽然复明反而迷茫,但又兴奋。阿楚说天是蓝色的,阿明抬头,原来这就是天,这就是蓝色;阿楚说廊边朱漆花盆里是翠绿的君子兰,原来这是朱漆,这是君子兰。往日都是阿楚说,阿明听,可今日阿明能看到了。
阿楚,阿楚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端来洗脸水的吴婶一脸惊诧,赶忙喊:阿明!阿明少爷!别跑那么快!仔细摔着!
阿明回头,原本黢黑无神的眼,却成了黑白分明清澈见底一双眼。吴婶一瞬没法反应,手中水盆也拿不稳,洒了一裤脚水。吴婶几大步追上阿明,双手急切甚至略粗鲁掰过阿明的脸,那眼眶里分明是一双明亮的眼??!
阿明站住,疑惑道:吴婶?
吴婶本是厨房的人,却以人手不够的借口,被拨来照顾阿明——哪里是人手不够,分明是嫌弃阿明是个瞎子。阿明的懂事和聪慧却因为失明而无人见到,吴婶只能恨老天不公,欠了阿明一双眼。
阿明问道:吴婶,阿楚呢?她在哪里呢?
吴婶抹了把眼睛,笑笑:先洗把脸吧,阿楚还没来,待会儿我带你去找她。
阿楚是来了几个月的小帮厨,说是才走的一个厨娘的小外甥女,不过七八岁,生得乖觉可喜,一双眼盈盈泛着水光。后厨众人念她年纪小又伶俐,也纵着她带着阿明到处逛,可后来阿明倒是离不开她,一刻不见便到处找寻。众人都打趣,阿楚是阿明少爷的小娘子,阿明只窘迫牵着阿楚想走,阿楚倒次次伶牙俐齿解了围。
可阿楚不在。
阿明一直等到午饭时分,阿楚也没有来;一直等到晚膳时分,到掌灯时分,阿楚也没有来。一直等到刘家小少爷阿明能看见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等到家里人开始筹划寻一个好先生来教阿明识字,阿楚还是没有来。
却等来了个和尚。
阿明那日正在跟先生识字,父亲着人喊阿明到堂上见客,阿明脚跟还未站稳,那和尚便抓着阿明的手端详片刻,才道:刘家世代富贵,却少清静,这孩子确实该降在刘家。
刘老爷神情略有不忍:那大师为何要化他出家?
和尚轻轻摩挲了阿明的头顶:这孩子命格被改,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阿明没太明白,为何要出家,何为命格,这和尚又是谁。阿明只在难过,阿楚已经快七日没来,是不是病了,或者是家里出事了;那等阿楚回来,见到自己又能看见了,又会认字了,会不会带自己去厨房偷着做小点心吃呢。
刘老爷最后放弃似的点了点头:若真如你所言,明早你便来接他吧。
第二日清晨,阿明便被昨日的大师接走,临走前,他听到父亲有些惊慌和不舍的声音:果然还是瞎了,这孩子命是天定,可惜这七日我竟不上心。
阿明不懂父亲是什么意思,却纳闷儿为何自己昨日还能好好瞧见,还同墙角不知哪来的蜘蛛讲了半天话,怎的今日,却又看不见了。
之后阿明便入堕五里雾中,被带上青滇山,被剃去了头发,被赐予法号,被师兄领着在禅寺后住下……
直至那日睡下,阿明都是不明就里,只惦念两件事——为何眼睛又瞎了,为何阿楚不在了。
事如晨风去,哀竟无自忧。人似秋水痕,留影未见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