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万年

毕业那年,匆忙整理宿舍准备离校。临了,哥几个依依话别,只剩下我和Y。Y不慌不忙地拾叨着,仿佛是行军前一次精心的打理。物件码放地齐齐整整,衣裳的边角都用手捋开,统统归在那一方皱得不成样子的帆布行李箱内。Y的两个抽屉是他的“稀罕玩意儿”,都上了锁。左边的塞满了四年来的点滴,平日聚餐的发票单,去超市顺捎的塑料袋,甚至是屈指可数的几次网购里买得便宜件上的吊牌。Y拿着这些零碎儿一张张细数,过电影似的又把青春重来了一遍。右边的,上头是大大小小数十张的获奖证书,几百页的学习资料。Y很努力,是系里的骄子。他仔细地将荣誉和证明分沓抽出,小心地塞在半透明的四开文具袋里,装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抽屉卸货完成。Y不忘检查一番,又用两根手指夹出了几张照片,背后印有柯达字样。我凑上前去,从微微泛黄的正面看到Y青涩的咧嘴大笑,两眼炯炯有神,像炽热的光。Y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迈的老人,看样子像是Y爷爷辈的亲戚。再看得清一些,发现老人双目暗涩无神,像深邃的洞。Y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照片塞在左胸上的衣服口袋里。

工作一年后,老友重聚上海。席间,相谈甚欢,将同窗四年的槽事纷纷吐尽。Y总是笑着,一如以前,不时抚掌应和。很巧,饭后甜点是揉成兔子模样的奶黄包,一哥们貌似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哎Y,上学那会儿我老见你周五放了课就急匆匆地赶去一食堂,出来还拎了一大袋包子就回老家了,我说你一上海男人咋就这么中意我们北方的包子呢?” Y不住地迎笑,“一食堂的包子味道不要太来撒哦”,沪普糅杂的口音飘然而出。

某天,网上看到一则关于视障父亲与其子作访东方卫视某档节目的新闻标题。点进去,是熟悉的画面感。同样的笑容,同样的光与暗。Y的秘密毫无保留地绽放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被他悉心呵护的、脆弱的秘密。节目的核心是改造旧屋变新居,专门为困难家庭无偿服务。Y的家,同他发皱的帆布箱一样,在勉力维持完整下透出辛酸与破败。碎了盖儿的电饭煲随意搭衬在锈迹斑斑的煤气灶旁,半人高的电冰箱孤零零地立在三尺见方的角落,而缺了角儿的茶几上摆放的是布满蛛丝和尘灰的固定电话机;上世纪末五十平的小康家庭,与这座魔都渐渐脱节,在廿年后的今天显得格格不入。

紧凑的客厅和卧室
狭窄的卫生间
简陋的储物柜
裸露的插座电线

节目里出现了Y儿时的视频,孩子总是天性喜乐,不知忧愁地笑着,不停地喊着妈妈。可是妈妈去哪儿了?妈妈乔装打扮成Y手里的玩偶,躲进了Y床头的贴纸里。妈妈再也不是原来的妈妈了,她没有声音,没有气息,甚至没有一丝影子。妈妈离开了Y,在另一平行世界里依然守护着儿子。可是厨房里的爸爸怎么倒下了?Y咚咚咚地跑去厨房,嘴里的爸爸像金鱼吐着泡泡连珠般蹦跶出来。听着Y的哭喊,爸爸拼命地揉着眼睛,拼命地想看清,拼命地想安抚。然而,连这微弱的光,也渐渐地灭了。

Y的三口之家,没有分崩离析,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各自陪伴

主持人:“听说你之前有过退学的打算?”。

镜头给了Y,Y的脸色凝重:“嗯......是。现在我爸眼睛更不好了,磕磕绊绊的话他会摔跤。有好几次他在家里切菜的时候把自己手弄伤了,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伤口就一直在那留着,没有包扎,都快烂了”。

Y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着有力:“我实在是...实在太不放心他了”。

主持人:“但这么多年爸爸不都是这样挺过来了么?”。

Y:“原来我爸眼睛还是有点光的,最近连一点光亮也没有,根本看不见,我怕他出什么意外。我一定,一定要回来陪他”。

这时镜头切给了Y的父亲,老伯决绝地摇着头,眼里却淌下了泪:“不行,绝对不行。别拖累孩子,直接能够走掉(死)也可以”。

“但是越想越是矛盾,要是我选择走这条路,对孩子打击更大,从小他对母亲就没多少印象,现在毕竟他还有我。他身边至少还有个人,以后他回家也能陪他说说话,交交心什么的”。

“假如...万一我...”Y的父亲哽咽了。

“这样他回家空空荡荡的,对他打击...真的很难啊”。

“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父亲不再作声,只是接过主持人递来的纸巾,在一旁默默抹着泪。

主持人问Y:“你现在已经大三了,再坚持了一年,就可以拿到文凭,你不觉得现在放弃学业很可惜吗?”。

Y却一脸倔强,“这个道理我当然知道,但是......您也看到了,我家破破烂烂的,电线都露出来了,随时都有触电的危险。煤气...也有点漏气,如果我爸出什么事的话,我读书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主持人哑然。

还有一段插曲,Y在镜头前说大学以来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周末回家捎上学校食堂做的包子,带回家和父亲一起啃着聊着天。说到这,Y笑了,“平时父亲自个儿在家都是咸菜拌饭,周末给他带点肉包子换换口味,还便宜”。

我哑然。

大学四年来,偶尔的几次宿舍聚餐,Y可没少请过客,结账时面面相觑的我们,望着豪爽的Y主动埋单,卑微到了极点。我们原以为Y拿着一笔丰厚的奖学金而问心无愧,Y也满不在意我们的理所当然。对朋友的奢侈,和对自己的吝啬,反差到了极点。

Y接受采访的事从未提起,和他许多精心?;さ拿孛芤谎?b>如同一颗深藏地底数年之久的种子,突然破土而出,曝于天日。令不经意看到的我们,心情久不能平复。

Y的家改造竣工后,父亲不禁朝着遥远的天边呼唤着孩儿他妈的名字,“天上的你,看到了吗?我和孩子有新家了”。云吹走了些,天空露出最蔚蓝的胸膛,是来自母亲的拥抱。

然而,命运并没有停止捉弄。Y的父亲错过了最佳治疗期,眼睛做手术有着极高的风险。Y又重生退学回家陪父亲的念头,老伯联系上先前那档节目的主持人帮忙劝劝。一番折腾,终于找到在街头垂头漫步的Y。

主持人:“Y,我们特别着急,也很了解你爸的手术情况。他很担心,如果手术不顺利,会影响你的学业。所以我们想赶紧找到你,听听你现在的想法”。

Y笃定:“这个...你们就不用劝我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我其实特别后悔去别的城市读书,因为这样我爸就无依无靠了。小时候,因为家庭原因,我爸就把我送到托儿所......那时他离我而去的景象,我,我还是忘不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地铁站,一个人走在很长很长的地道上......”Y有些动情地说道。

“我就望着他,一个影子...从地道入口走到出口...我觉得......”。

“我觉得,那个影子很孤单”。

我不能失去这个影子”。

最后,手术还蛮顺利,那微弱的光重新燃起。Y和父亲搬进了新家,日子也算过得安稳,毕业后Y在上海找了份工作,待遇不错。

就像Y在节目最后说得那样,“我的父亲从小把我拉扯大,他一人分饰两角,二十年风雨,太不容易......父亲,如果你的眼睛今后再没有光,你放心,我就是你的眼”。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的确,眼睛是Y和父亲表达爱的窗户。

有一种爱很深沉

多年后,偶然一次去上海出差,走在大街小巷,人们齐刷刷地“抬头不见低头见”,捧着宝贝般的cellphone沉醉在虚拟的情感里。却在某个瞬间,某个路口,依然能撞见Y牵着父亲的手,带他看遍万紫千红。

深情一眼,挚爱万年。

附上改造前后对比图:


本文来源于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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