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丁
“妈妈,快来帮我拍个照!”听到女儿喊我。进了她房间,见女儿转了个圈,一脸得意。她身上穿着酒红色的新连衣裙,得体的剪裁恰好突显出青春的娇俏腰肢和姣好容颜?!澳训朗悄阕约悍斓穆??”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女儿笑着点头。
女儿自从在庭院市场上花四十块钱淘了台二手缝纫机,就开创了她的缝纫小作坊,钱包、手机套、钥匙链,最近还缝制过几个好看的布口罩。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工艺品,做真正实用的衣裙这还是头一遭,何况还是颇费功夫剪裁缝制的连衣裙。
“视频给姥姥看看,她一定喜欢。你跟姥姥一样手巧会缝衣服?!蔽彝芽诙?。母亲会剪裁缝制衣服,手特别巧,不像我缝个裤脚儿都费劲。女儿看来传承了她的基因。
女儿摆拍展示连衣裙的动作僵了一下,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我也蓦然明白过来,母亲已经不在了。
春节后的一天,我们照常和母亲视频,她看着很累。这次她没坐着,没吃小黄鱼,也没吃蘸酱的小黄瓜和苦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忽然说:
“该到站了,我也该下车了。”
不知她是在说给视频前的两个哥哥和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她的声音很小,语气很慢。我有些恍惚了,这声音真是出于母亲的口吗?母亲的声音在我记忆中永远洪亮,当面听到会让我觉得太吵,打电话我得把电话拉离耳朵远一点儿。母亲的语气永远自信坚定,那种不可反驳让我小时候常觉无奈,长大后觉得可气又好笑。
只是我听到这句话时并没想到,这竟是我听到的母亲最后一句话。她是知道自己到站了的。以前总听人说,将要离世的人是自知的,还会梦见逝去的亲人,我都不以为然。母亲临走前梦见父亲,还梦见大姨说要来看她。
母亲自新年伊始,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多月,在春节过后不久就走了。许久,我都不太习惯这个事实。母亲一直身体健朗,很少得病,我不能相信她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与母亲离得很远,上大学时隔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加拿大后就隔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其实,即使我中学还住在父母家中,我依然觉得母亲离我远。父母中年得女,我青春期叛逆之时,正是母亲的更年期。
我不像母亲,从小我就知道。我的眼睛大,我的声音小,我个性内敛羞涩。我喜欢画画、写毛笔字、吹箫、背唐诗、写作文。这每一样都来自父亲。每每跟父亲一起说着和做着这些,母亲都插不进话,那时候我觉得母亲离我最远。
在我的中学时代,母亲于我有两个身份。除了是母亲,她还是我的老师。有一个做老师的母亲是什么感觉?就是把你的老师请回家,每天板着脸监督你,教育你。
老师上课前班长要喊一声:“起立!”然后老师会说:“同学们好!”我们就会一起扯着嗓子或者没精打采地回答:“老师好!”哪一种回答完全取决于当时的心情,就是青春期少男少女多变的心情。母亲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师,她认为必须这样才能在学生中树立威信。每次听完我们喊“老师好”之后,母亲都会巡视每个人,然后严肃地点一下头,示意大家坐下。这个刻意表现出来的尊严脸谱总让我尴尬无比,不敢直视。
我在写作中一直小心绕过“母亲”这个话题,羡慕可以写出慈母散文的人。只是,母亲留给我的慈祥记忆模糊不清,似乎只有儿时那次我重病。
大概我四、五岁,因感冒发烧,头昏沉沉的,几天没好好吃东西。母亲端着一碗我最爱吃的炒鸡蛋喂我,我却提不起精神。那时候我们还住在有一张大炕的老房子,母亲上了炕,笑着逗着我:“你吃啊,吃啊……”那种语气与母亲日常严厉的语气很是违和。也许就是这种违和,让这个画面一直印在我不多的儿时记忆中。
母亲在外祖家中就能干。大姨嫁得早,老姨还小,舅舅们要读书。家里大半的活儿就落在母亲身上,她手脚麻利,家里的事儿都料理得妥帖。后来终于争取到上学读书的机会,读了师范当了老师,白天工作,晚上带孩子料理家务两不耽误。
母亲年轻时候专门学过裁缝。我们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母亲缝制,还经常有母亲的同事朋友求她做衣服。这点上,我也毫无悬念地没有得到母亲的遗传,快上大学了,连缝一个被罩都七扭八拐的。我又很自以为是,高中时候大包大揽地要为班里一个活动做手工纸花的装饰。结果做不出来,只好求助于母亲,心里百般不情愿。
母亲性情爽朗,声音洪亮,快人快语。而我从小怯懦爱哭,大了更是羞涩不敢人前多话。母亲身体特别健硕,年轻时候喜欢爬山采榛子,即使后来八十几岁还可以长距离健步。而我小时候虽算不上是病秧子,也是一个羸弱书生。
定居加拿大后不久,女儿不期而来。母亲在电话里得知我怀孕的消息,并没给我所期待的惊喜与祝福。而是口气很阴沉,说你现在连工作都没有,生了孩子怎么办?一下子戳到我的痛处,将为人母的忐忑与对前途的不确定,让我很希望从母亲那里得到些许安慰。
现在的我能明白母亲当时的担忧。我一人离家,远在万里,她怕我因为生了孩子,完全捆绑了自己,退回到家庭的狭小天地。做为一生在工作、要强独立的母亲,她的观念里是不能认同全职家庭主妇的。我的中学时代是一个学习至上的时代。严厉的母亲一直严格看守我,每天不能看电视,不能谈恋爱,少跟思想不安分的同学交往。为了让我读书,不让我做一点儿家务,一日三餐都为我安排好。两个哥哥小时候都生火做饭,而我在上大学前,连炒个鸡蛋都先把鸡蛋放进锅里,才想起来要先放油,等锅热。
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一点儿像母亲,直到有一次,有个同学指着我的照片忽然说:“你越来越像张老师了!”我大吃一惊,可不是吗?颧骨和嘴巴,还有那个微笑?;虻挠跋觳蝗莺鍪?,即使在出生时没有彰显,也在岁月中慢慢雕琢。
女儿刚一岁时,儿子同女儿一样不期而来。母亲这次没再说什么。那时候因为怀孕容易疲惫,对女儿少了些耐心。想起母亲生养我们兄妹三人,还要上班工作,外加做家务,脾气大也能理解了。母亲和父亲那时候在加拿大探亲。每每我不耐烦女儿哭闹时,母亲就会抱走女儿说,她还小呢,要哄着。母亲变成了个慈祥的姥姥,而我似乎变成了当初母亲严厉的模样。
母亲最喜欢去果园摘苹果,女儿穿着粉红色的小风衣坐在姥姥怀里,旁边是一篮子又红又大的苹果。那个画面实在太美好。严厉的母亲,在女儿面前只有慈祥,她亏欠了我的笑脸都只多不少地还给了女儿。
后来儿子出生了。我开始上学读书,然后工作。我不清楚自己真的想出去读书工作,还是要回应母亲当初电话里那两句质疑。总之,我生了两个孩子,也读书工作了,我没有被困在家中。当儿子为我不允许他玩儿游戏而跟我怄气,女儿因为弹钢琴被我说哭的时候,我更加确信,母亲的严厉已经传承给了我。曾经发誓,一定不要成为母亲那样的严母的我,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晋级成功。
而母亲朝着反方向发展,变成了一个慈祥的外祖母。每次越洋电话里,母亲都会问起孩子们。最近两年,母亲记忆不太清晰了,所以每次都会问一样的问题:外孙女上大学了吗?外孙子上中学了吗?他们都长多高了?而轮到我,母亲才又转换回那个严师与严母的角色:工作忙不忙,要注意身体。
直到那天她说了那句:“我也该下车了?!蹦盖椎淖詈笠惶欤ノ郎浜笳静黄鹄戳?,眼看着就不能生活自理。但也只限于最后一天,因为她一生刚强自立。
我与母亲离得更远了,已经不能用火车与飞机的小时来计算。虽然我的相貌越来越接近母亲,我对孩子的严苛也可以和母亲比肩,但我还是不确定我得到了母亲的传承。
但好在女儿继承了姥姥的缝纫巧手。姥姥会知道吧。传承,也许就是这样隔代延续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