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到一九七六年,何耀伟来到达拉特旗后,父亲以“儿子”的名义正式给他落了城市户口,从此更名为王何耀。之前的“何耀伟”只有家乡的人们记得,在达拉特旗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无人知道世上还有“何耀伟”。父亲将其安排在酒厂,工作了四十天,不知什么原因疯了!自此疯疯魔魔,孤苦伶仃一辈子。他的身边,我和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我和他是奶奶孙辈当中仅有的两个男丁。童年和青年时期的王何耀聪明伶俐,英俊潇洒。
我于1973年冬离开家乡。我走后,王何耀充当了我的角色,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当起了跑腿猴小子,拈轻扛重自然成了这个外孙子的义务。
1974年,王何耀初中毕业,回乡务农。那时,我们生产队共有十户人家,五十多口人,我们一起念书的有四五个猴小子,一前一后毕业。
毕业后,有的当了兵,有的当了民办教师。王何耀因出身不太好,这些被人看做高攀不上的好工作与他无缘。但他也没被乡亲们另眼看待。年底生产队选举队干部,王何耀被当选为生产队的会计。
1976年,爷爷奶奶要搬离家乡来达旗颐养天年。王何耀也怀揣梦想,随爷爷奶奶一前一后来到了达拉特旗。
父亲问王何耀敢不敢下矿?他说,敢!就这样,王何耀就像路遥笔下的孙少平,怀揣着吃饱穿暖颐养父母的远大理想,去了达拉特旗国营罕台煤矿的分矿——纳林沟煤矿。
? 纳林沟,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它位于达拉特旗八大孔兑(蒙语:河流)——罕台川的中上游,是罕台川一条重要支流,纳林沟煤矿就位于罕台川和纳林沟两沟夹一山的地带。被称作达拉特旗第一大“孔兑”的罕台川,雨天行洪,晴天行车。因罕台和纳林沟两大煤矿吸引了无数拖拉机、汽车在这个川道里奔跑。
纳林沟的中部,一条褐色的小沟被汽车碾压得凹凸不平拐入一片群山之中,山的脚下是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沟畔有几排房屋,一个地泵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两个煤溜子固定在水泥和石头堆砌的一面墙上,几列矿车时不时从井口出入,路面、房屋、山崖、小草,无不打上煤的印记,汽车走过,屁股后面卷起一股股褐色的煤尘随风飞扬。
这里体面轻松点的工作都被正式工霸占,井下采煤等重体力活儿基本都是临时工在支撑,因此,聚集了附近缺吃少穿的农民。王何耀因为没有正式指标,无法安排,只能跟着临时工大军出卖自己的苦力—下井掏炭。
那时,我在青达门人民公社工作,与王何耀所在的纳林沟煤矿一步之遥,我们俩以不同的工作又走到了一起。
一次,我去看他,正值王何耀下班刚上井,我看到这些满身污黑、沉默不语的人把矿灯从小窗洞里扔进去,进了浴池,衣服一扒拉,先顾不上洗澡,赶忙掏出烟,光着身子,横七竖八或圪蹴或躺在衣柜或水池边上,猛烈地吸了起来,过足烟瘾,这些人才先后跳入水面上飘着一层煤尘的热水池里,泡上半个钟头。王何耀从黑水池里爬出来,在水龙头下用清水冲了一下身子,走向自己的衣柜换上了自己干净的衣服。准备领我回他的宿舍。
我对这个行业非常陌生,对矿工这个职业也非常好奇,尤其井下的生活很神秘、很新鲜、甚至很恐怖。我说:“姑舅你先吃饭,吃完饭咱俩下井看看。”
王何耀领我一起到职工食堂吃了饭,水足饭饱之后,我俩到了那个小窗口,王何耀和他的同行要了两顶安全帽、拿了两个矿灯,我俩步行到了几百米深的地心。
我们在地面上看到的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却在地下几百米的深处,在那里四通八达的巷道密如蛛网,连接成了另一个世界。巷道里灯火幽暗,矿车飞驰;掌子面炮声轰鸣,硝烟弥漫;所有采煤工都是二十四小时三班倒,轮翻在地下作业。他们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用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把诗人们称之谓“黑金”的煤炭从岩石中挖掘出来,倒腾在矿车上。于是,这黑色的河流就源源不断地从井下流到了井上,从地面流上车厢,流向远方。
不久,煤矿的工友给我捎话,说王何耀出事了。吓得我魂飞魄散,骑了一辆自行车就往煤矿跑,在煤矿的医务室我见到了王何耀。只见王何耀脑袋用纱布绷着,人很清醒,见了我轻描淡写地给我说,没事没事,蹭破了一点皮。我放心了许多。病情好了后,王何耀才向我叙说了那天出事的前因后果:
那天,八点钟下井,头茬炮放完,工友们立刻从回风巷钻出来扑入乱哄哄的掌子面,开始了紧张的工作。王何耀也一样熟练地清理窑顶,就在他即将清理完毕时,猛然发现自己头顶有一块矸石摇摇欲坠,他立刻箭一般窜出去,连喊一声都来不及,就在这一霎那,那块矸石哗啦一声掉了下来!他只感到脸一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他醒来时已躺在了矿医务室的病床上。
观察几天后,王何耀感觉并无大碍,继续下井。
这次事故,对后来王何耀的病情究竟有多大影响,谁也无法定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对王何耀精神打击还是蛮大的。
后来父亲也觉得这个工作风险太大,加快了“活动”步伐。将王何耀正式安排在达拉特旗国营酒厂。
酒厂的环境比之煤矿要好得多,起码人身安全了许多。但王何耀依然没有脱离苦力劳动,每天他的工作就是倒腾酒糟子。在酒厂工作了四十天,酒厂厂长给父亲打电话,说王何耀有毛??!
听到儿子有病,姑姑泪水涟涟,见谁都要哭诉一番,看见我们更是抱住就嚎,她只能用眼泪来祈求我们的怜悯;姑父老实巴交,两眼红肿,长吁短叹。他们在社会上没有任何关系,在经济上也没有能力为儿子治病。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父亲和我的身上。
那时,我也调回了旗团委工作,我只好请假,领上王何耀到处找精神病院,呼市、包头、东胜,周边的精神病院都住了个遍。
不知什么缘故,王何耀对这个环境过敏,一到精神病院浑身起鸡皮疙瘩,瘙痒得住不成,大夫说只能回家吃药维持。王何耀也是非要离开这个环境,每次去看望非要跟我回家。就这样断断续续治疗了几年,医生说,这种病彻底治愈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只能靠服药维持。
从此,王何耀成了终生服药的疯子。
王何耀二十多岁的时候,父亲张罗给娶过一次媳妇儿,可没成想那个媳妇也犯有心脏病和精神病,俩人一吵架全犯病,时间不长,分手。
离了婚的王何耀倒好像轻松了许多,衣服洗得灰白灰白的,破败不堪的那个泥屋也拾掇得清净、利索。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没有女人的男人自然渴望女人。
王何耀清醒的时候,整天无所事事在大街上溜达。有天从街上领回一个流浪女,内心的那份孤独得到女人的一丝润泽。时间不长一身性病,到处寻医问药。
五十多岁时生活难以自理,我将王何耀送进养老院,有个护工对他情有独钟,哄得他喜笑颜开,精神抖擞。原先走路东倒西歪,胸脯前倾,头颅下杵。现在抬头挺胸,腰板直得挺硬,就像好人一般。有天跑到医院对我爱人说,有个老婆对他特别好,说要和他结婚。
我豁然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王何耀隔三差五跑来和我要钱。养老院的费用都是趸交,平时吃药零花每个月我给个几百。这段时间则异乎寻常。院领导向我反映说,有个女护工被辞退,原因是哄骗老男人的钱…….
没有女人的日子,王何耀沉闷不语,抑郁渐重,不思茶饭。
王何耀疯疯癫癫四十年,一刻也没离开我的视线,我和妻子是他最信赖的两个人。当他生活难以自理时,曾主动将他的所有证件交由妻子保管,我俩自然成了王何耀的监护人。
得病后的他,疑心重重,疯疯魔魔,嘴里在不断地念叨别人要害他。一次犯病,我和妻子去看他,见他在炕上圪蹴着,屁股下面压着一把明晃晃的板斧,见人进来,怒目圆睁,拉起板斧做出了防御的架势。后来认清是我俩,慢慢将手中的板斧放下。
他的亲姐夫来看他,见我就告状,说姐夫要杀他。因此,见到姐夫家人避之不及,不愿来往。我们原打算将表姐一家搬到一个城市,以便更好地照顾弟弟,没想到却遭到弟弟的强烈排斥。一犯病,姐姐送给的食物坚决不吃,只有我俩送给的饭才肯吃一口。
一次,他回老家,住在父母那里养病,姑姑捎来话说王何耀离家出走不知下落。
父亲听后直奔姐姐家,找了几天终于在家乡毛乌素大漠那个沙巴拉儿找见,但人已奄奄一息。父亲把他吃的那些剧毒药物,撬开牙关灌入,才从死亡的沙谷把他拉了回来。
父亲老了,王何耀的照顾便成了我这个表哥难以推辞的职责。就像我的老人一样,没什么给买什么,要什么给什么,每隔几天我们俩就得去看一次;过一段时间我得去一趟包头六医院,给买一回药;妻子每个月还要给他打一针长效的抗精神分裂症的药物。
一次,我妻子去看望他,一进门看见满地都是水,足有半尺深,自来水还在“哗哗”地流淌着。王何耀蜷缩在门后的圪崂一动不动,把妻子吓了一跳。妻子推了一把不会动,喊叫了半天不答应,以为死了,上手一摸还有点气息。她用尽了浑身力气把他从水坑里拉出来,赶忙送往医院抢救。住院期间,我爱人以女性特有的温柔,细心呵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关照,赢得了表弟的无限信赖。事后,表弟感激涕零,向妻子磕头作揖,结结巴巴对我妻子说:“救 命 恩 人!救 命 恩 人!”!
王何耀孤苦伶仃,缺失亲情,你只要真心地对她好,他对你会有十二分的感激!人说“老嫂顶母”。至此,王何耀将我妻子当做母亲。其实,他和我妻子同岁,只是她强他弱,从我妻子身上得到了人类最伟大的母爱,逢人就结结巴巴夸赞:“我嫂嫂比我妈还亲!”
王何耀得的是一种抑郁型的精神分裂症,主要症状是睡不着觉,一般药物无济于事,需要服用大剂量的镇静剂,吃的全是氯氮平之类的剧毒药物。长期服药产生了巨大的抗药性,吃药剂量翻了几十倍依然无法安睡。平时不言不语,脑子一阵清楚一阵糊涂。病情加重时不吃不喝,有时也会疯跑疯逛。
一次犯病严重,我去看望,只见他在一排一排的起脊房顶上轻身如燕,行走自如,我们几个人想把他从房顶上拉下来,但年轻力壮的几个后生小试身手,无疾而终,甘拜下风,只能由其任性。
第二天再去看望,则不见踪影,找遍树林召的大街小巷影无踪迹。一日,我下班开车回家,忽见在大街上行走,我急忙停车,跑过去一把拽住,表弟愣怔,定睛细看是我,眼里流出几滴浑浊的泪水,乖乖地跟着我回了家。
王何耀总是戴一顶破旧的遮阳帽,穿的破破烂烂,低着头,弯着腰,浑身脏兮兮的,言语模糊,吐字不清。清醒的时候见人还会傻笑一下。我们家人从来没有嫌弃,更没放弃,定期给钱,定时给他打针吃药,吃不上饭送饭,喝不上水送水,丢了找回来,“死了”救过来……就这样折腾了几十年。
后来,我买了一个楼房下面的车库,装修出来让他住进去,居住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我又帮他申请,得到了政府的关照,吃上了“低?!薄ⅰ安屑脖U稀?,住进了政府分配的“廉租房”。五十多岁时,生活自理困难,我将他送进养老院。
一年,清明节,王何耀知道我要去扫墓,专门跑来要和我一起去。
我帮他将一块简陋的墓碑立于父母的坟头。他跪在父母的坟前,双手合一,两眼微闭,嘴唇在微微颤抖…….
王何耀疯疯癫癫,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我知道他内心是精明的,他觉得愧对父母,生前没有尽孝,死后没有尽责。内心在拷问,心里在忏悔……
他知道,为了他,父母亲受苦受难、流血流泪;为了他,父母亲甚至献出了本来不该终结的生命……
王何耀跪在那块墓碑前,那个短路的大脑不知哪根错搭的神经又恢复原状,链接起那些不堪入目,荡气回肠的画面…… 两滴老泪流过那张病态的胡子拉碴的脸,跌落坟头!
2015年5月8日早晨,太阳刚刚露头,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电话那头是养老院的院长,说王何耀死了。
一生惧怕死亡的王何耀,终究没能逃脱死神的魔掌,在一个晨曦微露,太阳即将露脸的时刻逃离这个花花世界。
我和妻子俩人急忙赶过去,王何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眼紧闭,口嘴大张,妻子将一块银元塞入嘴巴揉搓下颚,那个大嘴怎么都闭合不上。
我和妻子上街买了骨灰盒,买了全套的新衣,打了一盆水,把身上擦洗干净,穿上。然后叫了一辆殡葬车拉到火葬场。
没有鼓乐、没有送葬的车队和宾客,我给买了几个花圈,整个过程只有我和妻子俩。
司炉工将遗体推入焚尸炉,一股黑烟窜上云霄。我仰天长叹:“人生几十年,一股黑烟上青天”。王何耀五十八年疯魔人生就此划上句号,也将折磨他一生的病魔化为灰烬。
司炉工帮我将王何耀的骨灰装入骨灰盒,我用一块红布将其包裹,抱着王何耀上车。在谷子梁那片坟头林立的荒野,在荒野里姑姑、姑父的那座坟头下,我成了王何耀的掘墓人。
王何耀一辈子没女人,我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银制女子用一块红布包裹,与他一块合葬。
谷子梁那片坟头林立的荒野又添了一座新坟,我跪下,将“纸付宝”点燃,向着坟头深深地叩下去??盏吹吹目跻耙桓錾粼谄础?b>“姑舅,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