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秦老头家惹上了官司的事，迅速传遍了整个帽儿村。
“听说，秦老头儿媳妇把他儿子秦子轩给告了，说是家暴，正闹离婚呢！还要争孩子的抚养权！”
“秦老头那大孙女，估计也要成别人家的了。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就要跟别人姓了，啧?！?/p>
“这也未必吧，这官司还没开始打呢，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我可听说了，秦子轩让秦老头替他上法庭辩护。嘿，老子替儿子离婚，这事儿可真新鲜?！?/p>
“为啥不是秦子轩自己出庭？”
“就他？只会整天玩游戏，说句话还磕磕巴巴的，还打官司? 我看啊，这事还得秦老头亲自出马?！?/p>
1
过十几天，便是儿子秦子轩离婚案开庭的日子。
从收到法院传票，知道儿媳妇争夺孙女的抚养权，秦老头便开始写答辩状。只要一有空，秦老头就苦思冥想，有时晚上睡不着，也在琢磨答辩状的事情。
这一晚，又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乡村的夜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声在空旷的村子里回荡。月光如水般从窗户的窗棂间倾泻进来，给房间笼上了一层虚无的白纱。
房间内侧靠墙的地方，有一张挂着蚊帐的木床，透过蚊帐的镂空花纹，能看到床上躺着一老一小。老的是秦老头，虽然紧闭着双眼，不停跳动的眼皮，显示着他还没进入梦乡。
秦老头是一名乡村退休教师，过两年就七十岁了。
他身材高大，腰板挺直，岁月给他的头发染了白霜，甚至有部分眉毛也沾染了白色。他的脸颊瘦削，显得颧骨很高，两眉之间有着很深的皱纹。
儿媳妇闹离婚，对秦老头来说，简直是火上烤着，油里煎着，他眉间的皱纹就更深了。
从隔壁房间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和床板的嘎吱声，秦老头知道，老伴也还没睡着。
老伴，老来相伴。结婚几十年来，秦老头和秦大娘一直同床而眠，有时聊聊家长里短，有时什么也不聊，也觉得是一种幸福。
自从儿子秦子轩娶了媳妇，后来相继有了两个孙女，他们老两口为了方便带孩子，便开始分房睡。秦大娘和三岁的小孙女的房间就在隔壁。
秦大娘知道儿媳要抢孙女，也整天发愁，脸上的笑意一天天淡了下去。
“老头子，你得想想办法！孩子是我们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凭什么要分一个给她！”
其实，秦老头何偿不是这样想的？但两个孩子，儿媳妇要一个，也无可厚非。
这事，必须好好合计合计。
2
秦子轩不是念书的料，读到初中毕业就去广东打工了。
几年后，过年回家时带了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姑娘回来。姑娘是外省的，叫林小芳，讲一口带着湖南口音的普通话。长得一副林黛玉的模样，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林小芳和村里的姑娘不同，怀着孕还涂脂抹粉的，还穿高跟鞋，十指不沾阳春水。
秦老头觉得，这个小芳姑娘不像是会过日子的，劝儿子慎重考虑，秦子轩却说非这个小芳不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说不通儿子，秦老头也只好作罢，随他们领了结婚证。
秦子轩小时候就是个倔强的脾气，你越反对的东西，他非要和你对着干。
倒是秦大娘很开心，她早就想抱孙子了，看到儿媳妇怀了孕，便开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帮她洗衣服收衣服，就差没有喂她吃饭了。
刚开始，小芳有些不好意思，没过多久就理所当然地享受起来了。秦子轩也有些出格，把小芳宠得上天了，每次吃饭时，都把好吃的堆到媳妇的碗里，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后来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娃，秦大娘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亏待儿媳妇，把月子伺候得好好的。
伺候月子是个辛苦活，一日三餐都用土鸡熬汤，还要给大人小孩都准备洗澡的药水。林小芳不会带孩子，孩子拉屎拉尿都要叫上秦大娘，把秦大娘忙得团团转。
秦大娘长得有些虚胖，做一点事情就会累得流虚汗，这一忙下来，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有一次，灶台里煨了柴火，秦大娘就赶去喂鸡。等她回来的时候，火都烧到厨房的梁上了。幸好大火及时扑灭了，没有酿成大祸。
秦大娘年轻时也是婆婆帮照看孩子，这头一个孙女，也是没有经验，只有摸着石头过河。
有一次，儿媳妇不听劝，吃了冷的东西，孩子吃了母乳拉肚子。地方偏，也没有些正经的儿科医生，秦大娘只好跑去问隔壁的王婆子，到处去找草药，总算把孩子肚子治好了。
孩子倒也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最难带的三个月。
到了第四个月的时候，儿媳妇就像一阵风一样，直接把孩子往秦大娘怀里一放，就去了广东。
那什么，就跟自家养的老母鸡一样，生下蛋便不管不顾了。
后来儿媳又生了一个女娃，也是孩子生下来三个月后就放在家里，直奔广东打工。
这两个孩子，按现在的说法，就叫留守儿童。
3
秦大娘不光是身体累，主要是心累。
儿媳妇一走了之，对孩子不闻不问，从来不寄钱回来补贴家用，就连一句“你辛苦了”也没有。
人就是这样，希望别人能看到自己的付出。带两个半大的孩子，那种辛苦可想而知。秦大娘的付出得不到承认，一直精神郁结，身体也每况愈下，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且不说老两口这些年为孩子的辛苦付出，这两个孩子就是他们老两口的开心果。有她们在，家里显得热闹多了。屋子里常常能回荡孩子的欢声笑语。
秦老头身边躺着的孩子，是他的大孙女，已经快六岁了，明年就要上小学一年级。
秦老头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她乖巧伶俐，已经会认很多生字，会写全家人的姓名，还有家庭地址。儿媳妇在离婚诉讼中提出要的就是这个孩子。
儿媳妇心里的小九九他最明白不过，这大孙女长大了，带在身边省事，而小孙女还小，因为是早产儿，身体一向不好，还要喂饭，把尿，带在身边很不方便。
如果官司失败，孩子就要跟着她妈去外省。以后，这个孩子还会记得爷爷奶奶吗？
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赚不到钱，也留不住儿媳妇。如果连孙女也要离开，这个家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
自己在世时，还有一千多的退休金支撑家庭，如果自己先走一步，老伴怎么办？如果有孩子在，起码有个精神寄托。
想到这里，秦老头再也睡不着了。他侧身，一手撑着床板支起身子，另一只手撩开蚊帐，向上摸索着，将床沿边的一根线往下一拉，白炽灯亮了。
已是入秋，夜里有些微凉，秦老头怕孙女着凉，帮她掖了一下薄被盖出肚腹，便拔开蚊帐，穿上塑料拖鞋，走向书桌旁。
书桌上有一张纸，上面第一行写着答辩状三个大字，钢笔字刚劲有力，似乎要刺穿纸张，下面的条条框框，已经快写满一张纸。
每一句话，都是控诉。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打赢官司的胜算。
秦老头还有一笔账，这些年养孙女的账，生病看医生，打疫苗，方方面面，每年支出多少，这些都是证据。
对了，只要把大孙女争取到手，儿媳妇肯定会放弃小孙女。
秦老头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眉头一松，拿起来笔，沙沙沙地写了起来。
这两个孩子，一个都不能少。
4
开庭的日子说到就到了。
那天，天还未亮，秦老头就起床了。和平时一样，他得给家人煮早餐，喂鸡鸭。
他去县城法院之前，还得先把大孙女送去学校。
孩子没有校车接送，秦老头每天开摩托车接送孩子去幼儿园，中午也得接回家吃饭，一天得跑六趟，不管风吹日晒。
初秋的晨风有些微凉，开摩托车的时候，风从耳畔呼呼刮过。
秦老头问孙女：“孩子，如果你妈妈接你走，你舍得离开爷爷奶奶吗？”
“爷爷，我不要妈妈，我要爷爷奶奶！我要和爷爷奶奶永远在一起！”
孩子的小手抱住秦老头的腰，脸紧贴在秦老头温暖的后背。这个后背，替她挡住了风雨，只把温暖留给了她。
她对妈妈的印象是模糊的。只记得妈妈的脸上白白的，还涂着像血一样的口红，身上还有刺鼻的香水味。
那次，她指着电视上的漂亮阿姨，惊喜地喊着妈妈。
可是奶奶摸着她的头，对她说：“傻孩子，你妈妈打工去了，那不是你的妈妈?！?/p>
她睁着大眼睛问奶奶：“可是，奶奶，妈妈为什么不回来看我？”
奶奶叹了一口气，眼里泛着泪花，一句话也没有说。
有一年春节，妈妈终于回家过年了。
妈妈坐在沙发上专注地看电视剧，她挪着步子怯生生地来到妈妈身边，很想妈妈抱一抱她。
妈妈没理她，涂着指甲油的手指白皙修长，抱着的不是她，也不是妹妹，而是一个大大的长毛玩具熊。当时，爸爸在看手机，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后来，她咬着手指，跑开了，躲在一个角落里哭，奶奶发现后，搂着她哄了好一会儿。
从她记事以来，从来没有享受过属于母亲的温暖和关怀。只有爷爷奶奶是真心对她好的，把好吃的东西全留给她吃，还教她读书认字。
她想不明白，这些事情，不是应该由爸爸妈妈做的吗？
听到孩子的话，秦老头被风沙迷了眼，流下了两行浊泪。
5
秦老头在法庭上见到了儿媳妇林小芳。
她浓妆艳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显然她直接住在县城的招待所，连家也没回。
秦老头虽然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但表面上不显山露水，显得从容不迫。
没有房子，也没有存款，双方都没有请律师。
这段婚姻，结合时两人年少无知，都有过错，两人达成共识，同意离婚。
有争议的，只是孩子的抚养权问题。
到秦老头发言，他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道：
“孩子出生几个月后就放在家里，一直由老人抚养。”
“孩子吃穿用度都是我们老人出的，生病了要带她们去看病。”
“就算睡觉，也得时刻关照着孩子，不能安心睡觉，晚上不知道要醒多少次。夏天怕他们热了，冬天怕他们踢被子了。我们买不起纸尿裤，有时大冬天的，也要起来给孩子喂水把尿。”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孩子感冒发烧，老伴本来就睡眠浅，不敢放心睡觉，随时待命。为了给孩子退烧，她得经常给孩子喂水、擦虚汗、把尿?！?/p>
她就是那时受了寒，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一受凉就会咳个没完，可是，你们关心过她吗？问候过一句吗? 你们把我们老人当作免费的保姆，不仅免费，还倒贴钱?！?/p>
林小芳也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愧不已。
法官开始询问秦老头的儿媳：“林小芳女士，你的孩子是哪一天生日的，你可记得？”
“是2012年3月5日?！?林小芳有点得意，孩子是我生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孩子的出生时间。
而秦老头听到儿媳妇的回答，觉得心中大定。
两个法官互视了一眼。出生证上，孩子的出生日期是2012年5月2日。
法官又问：“林小芳女士，这些年，你有给过孩子的抚养费吗？”
“有的，少的三五百，多的时候一个月寄七八百?！?林小芳回答。
秦老头听到她这样说，气得握起了拳头，她这是信口开河！
“你是否有相关凭证？比如银行记录或是汇款单？” 法官问。
林小芳咬了咬嘴唇，回答：“......没有?！?/p>
一个连孩子的出生日期都说不对的女人，会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吗？
最终，法院把小孙女判给林小芳。她以没有时间带孩子为由，放弃了小女儿的抚养权。
6
走出法院大门，秦老头拿出了一部老人手机，他有两个电话要打。
他拔通了家里的电话：“老婆子，法院判下来了，我们赢了......嗯，一个都没少，你别哭啊，这是好事，我马上就回家?！?/p>
然后，又接通了儿子秦子轩的手机：“庭审结束了。孩子都归我们，你明天就回来扯离婚证吧！”
秦子轩只在那头哦了一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秦老头赢了官司。但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一把年纪，要替年轻的儿子打离婚官司，放在哪里，都是一个笑话吧！
怨谁呢，只能怪自己没教好儿子，儿子三十好几都一事无成。
教书这十几年来，不敢说桃里满天下，到底也教了不少学生，却教不好自己的儿子。
都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儿子秦子轩最让秦老头头疼。从小就是调皮捣蛋的主，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去农田里抓田鼠，有一次被毒蛇咬到，险些要了小命。
秦老头是个很严厉的人，孩子不听话，就用打的方式让孩子屈服。从小被打的最多的，就是秦子轩。
有一次，秦老头正在修单车，秦子轩拿着螺丝玩，最后不知道扔哪个角落去了，秦老头拿起板手就往秦子轩头上打。结果秦子轩额头当即就流血了。
秦子轩那凄厉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帽儿村。过后，秦老头也会愧疚，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谁不是被揍大的?这样一想，他也就释然了。
后来，秦老头时来运转，去乡里的一所小学当老师，家里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脾气也好了很多。但孩子长大后，也不会和他亲近了。
秦子轩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没有一份工作是超过一年的，性格孤僻，闲暇时也只会看小说玩游戏打发时间，快三十岁的人了，没有一技之长，整天在混日子。
自从秦子轩惹上官司，秦老头也会时常想起从前的事情，难道小时候被打的经历，让儿子有了暴力倾向，所以造就了他今天不幸福的婚姻？
正在愣神的时候，林小芳也走出了法院。她从口袋里拿出五百元钱，对秦老头说：
“爸，对不起，这点心意你收下吧！是我对不起你们。以后，孩子就辛苦你们了?！?/p>
说完，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把脸上的妆也弄花了。
秦头颤抖着手接过钱，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也是对儿媳妇说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