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的鱼

我在客厅里用陶瓷盆养了几尾小金鱼。

陶瓷盆有一张盛开的荷叶那么大,也像荷叶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浅绿色。我买了四尾金鱼放在里面,大一点的那条是白身大肚泡泡眼,尾巴长得很拖沓,尾巴上还有一条黑边。另外三条是极普通的红色小金鱼。

我孙子第一次见到盆里的金鱼时,还在蹒跚学步中。他伸开两只手臂,一步一摇晃地移到盆子边,两只滴溜溜的眼睛紧盯着金鱼一眨也不眨。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孱弱鲜活的小生命,因而他显得有些惊喜还有些紧张。

我蹲下来把宝宝抱到盆子旁边,用一根指头戳破水面,然后让手指头上的水,汇成几颗晶亮的水珠滴在水面上,鱼们有些惊慌又有些淘气地四处追逐逃窜,孙子咧开嘴笑了,他一边流着涎水一边喊妈妈来看鱼:妈妈,唔(鱼),唔(鱼)……

晚上临睡前,他妈妈把宝宝从鱼缸边拽到卧室里,说这几条小鱼就让我儿子牵肠挂肚了?嗯,等你爸暑假有空了,带我们去奶奶老家的大渔塘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鱼。

儿子是记得倒口湾的,也记得倒口湾水塘里的鱼。


我的老家是江汉平原的鱼米之乡。我从小生长在湖北荆州一个叫倒口湾的村子里,长湖像金鱼撒开的尾巴一样又细又长。一条小河宛如淘气的鱼儿从长湖里偷跑出来,它悄悄地从我们屋后头的菜园子前面绕过,缓缓地流到沙桥门那边的大河里去。

我们这些水乡的孩子,从五六岁时就认识了很多鱼。再大一点,只要一放学,我们都会提着鱼叉,挎着篮子或者鱼篓子,在河边上水沟里摸鱼撮虾捉青蛙。

我们知道,在水塘中间追逐游戏的是鲫鱼,藏在塘边草丛里啄水草的是黑鱼,黄菇鱼一窝坨藏在荷叶下晒太阳,土闷子鱼躲在石头缝里捉迷藏,河里的傻刁子鱼见鱼钓就夺,长长的黄鳝喜欢在秧田里打洞,胖乎乎的泥鳅睡在田垅间的清水里晒太阳……

记得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寻了一篮子猪菜回家,然后一个人背着书包抄条小路去上学。走到田边的小沟旁,不知是谁在田埂上新挖了一个豁口,沟里的水哗啦啦地流向刚收割后的稻谷田里。水流欢唱着奔流着,水花四溅,飞落的水珠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刚要跳过水沟,却见水沟里翻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鱼。

鱼大多是半筷子长的青背鲫鱼,小白刁,还有红尾鲤鱼,它们从水沟里冒出来,嘻笑着奔到另一片更为宽广的水域里去。

它们不知道未知的世界是深是浅,有没有可以藏身的水草;也不曾想到它们束手被捉后,会在铁锅里被火烤着煎着用辣酱焖了,成为桌子上的一道美味佳肴;它们还没长大,只希望到更为遥远的地方去看一看。

我蹲在它们面前,伸手就抓了几条鱼,它们在我手里用力地挣扎着。鱼太多了,有的已经随着水流大摇大摆地流向水田里,有的还滞留在豁口的深凹处,好像舍不得分开一样??晌抑挥幸桓鲎白攀楸镜牟即邮榘?,鞋子很浅,大脚趾处还破了个窟窿,我用什么来装鱼呢?

一两百米处有一个水塘,水塘里的荷叶像雨伞一样张开它绿色的叶子,有几只粉红的荷花,从密密麻麻的荷叶缝里伸出头来,正羞赧而热情地眺望着远方。

我可以去塘边摘荷叶来包鱼,可我总不能把它带到学校里去吧?有一次我们班上有个男生因为用书包装了几只青蛙,没想到上语文课的时候,受了伤的青蛙(被鱼叉刺中)“呱呱”地跟着读起书来,老师一把将男生和他的书包拎到教室外面,还罚他每天晚上放学了打扫教室的卫生……

我蹦蹦跳跳地向学校跑去,心想着中午放学了我会提着书包来装鱼,装满一书包的鱼回家。

终于放了中学,我和最好的小伙伴撒开脚巴丫子,迫不急待地跑向那块田和水沟交接的地方,大老远就看见它已经被人用泥巴填住了。清亮亮的水灌注到稻田里的每一个角落,一个黑瘦瘦的老伯戴着斗笠拿着牛鞭,赶着一条老牛,正在慢慢悠悠地翻耕着黑土地上枯黄的谷蔸子。

我站在田埂上急得直跺脚,小伙伴也弯腰捡起一坨泥巴狠狠地扔到水沟里。

一直到我长大后离开家乡,这群在豁口里翻腾着跳跃着的鱼,都时不时地跳跃在我的梦境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鱼缸里的那条浑身通红的小金鱼已经死掉了,它漂浮在水里,是那么的丑陋那么的可怜。它是吃多了鱼食还是被我孙子骚扰了?鱼儿们不会说话,它们轻轻地游动着,尾巴剪开平静的水面。

生命,有时真的很脆弱。

有关鱼的记忆中,印象中最深刻的还是我七八岁那年,倒口湾的人们救鱼抢鱼的故事。

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村东头的哑巴金狗扛着铁锹收工了。当他从水塘边经过时,便“嗷嗷,啊啊”地大声叫唤起来。自从他当地O主的爹戴了纸糊的尖顶帽、在公社礼堂挨了批斗,金狗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出声了。村子里都说他吓傻了,彻底地哑巴了。除了偶尔放个屁,一天到晚听不到他一点声气儿。

走在田埂上的人们一窝蜂的向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天啦!大队的鱼塘要翻塘了。鱼儿们密密麻麻地挤在水面上,用嘴巴呼吸着氧气,好多鱼都漂在水面上奄奄一息。

不用说,大家齐刷刷地跳到水塘里去救鱼。有个机灵的男人脱下身上的褂子,把捉来的鱼包在衣服里,男人们纷纷效仿。脸皮子厚些的女人眼珠子一转,也利索地褪下自己的长裤,再把两只裤腿挽个结,把那些朝胸脯撞过来的大鲩鱼鲤鱼装进裤筒里。不一会儿,村子里的老人孩子们也提着木桶,拿着洋瓷盆子等家伙什儿,从家里赶了过来。

鱼塘上竹棚子里守鱼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他们端着饭碗揉着眼睛,看到鱼塘里尽是黑麻麻的人脑壳,男女老幼百八十人正在抢鱼呢!那老汉扭头就往大队里跑,跑到大队去找干部;老婆子则拍着屁股跺着赤脚大骂不止:犯抢了,抢鱼喽!倒口湾的狗日的,挨头刀的们!

那几年我妈正好是生产队的队长,她看着大家捞了不少鱼了,工作组差不多要赶到了,便挥手示意人们赶快把鱼拿回家藏起来。

当大队部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现场时,倒口湾的女人们背着满裤筒子鱼、穿着短裤衩急慌慌地逃走了。男人们则游到塘中间,舞动着双臂拍击着水面增氧。塘边浅水处,有一些赤条条的孩子用细绳子或柳树枝子,串着几条身子已发硬的白鲢和青鲩。

小姨桃儿和我刚把一篮子鱼倒进鱼缸,就看见工作组的三个人和我妈一起往家里走过来。桃儿的头发湿漉漉的,衣服上的水“吧嗒吧塔”地顺着裤腿赤脚往下滴,她紧张地向外瞟一眼,迅速地把洗脚盆里的鱼藏到床底下。

我四岁的弟弟花子,甩着独角辫从外面跑过家。他手里还捧着一条要死不活的半大鲫鱼,桃儿连忙把它丢进水缸里。

我妈拉两把椅子给来人坐,她低声细气儿地说着软乎话。我听着这些话,就觉得跟班上逃学的同学做检讨一个样。

工作组里那个瘦高个男的站起来,他四处瞄一瞄,就往我们这儿走过来。桃儿急忙站起来,一只手搭在门框上说:叔,你要喝水呀?……家里水缸里刚好没得水了。

花子冷不丁跑到那人跟前,他仰着头抱着那人的腿,怯怯地说道:我屋里水缸里没得鱼。嗯,只有一条,是腊巴子他妈篮子里掉下来的,我捡的。

那几个人经常到我们倒口湾来开会,还有一次在我们家吃了晚饭呢!瘦高个朝厨房望一望,他摸摸我弟弟的辫子说:花子乖,花子是个乖孩子,你怎么只长个儿不长肉嘎嘎(ga)呢?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站起来要走了,隔壁的四爷爷倚在墙壁旁,他用烟竿子敲着地上的门坎:今天得亏了那哑巴畜生眼尖,要不,这一塘鱼都打了水漂。我们倒口湾的社员对党最忠心,穷得瘪卵子贴到硬板凳上,也不贪国家的财产。

我妈问工作组的人,要不要开个会让大家伙儿把捡的几条猫鱼死鱼交出来?

瘦高个男人弯腰摸摸花子的独辫子,摇摇头说,大队鱼塘里的鱼保住了,功过两抵……就让大人孩子们吃几顿饱饭吧!

那天下午,家家户户都有人挎着篮子挑着筐子,到沙市或者沙桥门的草市去卖鱼。我奶奶也摘了几片荷叶盖在篮子上,和桃儿一起上街去?;ㄗ咏鸥攀指值匾惨ド辖?,被桃儿一弯脚踢了回来。

奶奶卖了鱼,给花子买了一捧水果子糖,又扯了几尺花布,没几天我和妹妹就有了崭新的贴身儿花短裤穿了。大队里的瘸腿裁缝手艺很好,他七拼八凑给桃儿做了个奶罩。桃儿用它兜住两个莲蓬奶子,兴奋地哼着当时最流行的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那一年我小姨桃儿满打满算有十四岁了,腰身儿像随风摇摆的柳条子,辫子不粗不细正好齐腰长。她像条快乐的小鱼儿,在倒口湾后生们的眼眸里游来游去。


这天中午吃饭时,桌子上有一盘白灼虾,还有几条煎煮的红彬鱼。儿子说:海里的鱼和虾少吃点,网络上有人说,从三纹鱼背脊上就检测出新冠病毒。妈,这几年都不见您买河里长的鲫鱼和黑鱼了!

你没听幺幺(花子)说吗?外省的鱼贩子把鱼从塘里拉起来,几百斤上千斤地用车运走,他们用迷药让鱼儿们昏睡过去,免得几千里路相互碰撞而掉鳞死伤。等到了目的地,鱼就清醒了、活了,就能卖个好价钱了。

儿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人吃了这种鱼会损伤大脑细胞组织的。

还有鳝鱼,你从小最喜欢吃洋葱炒鳝鱼丝,可现在的鳝鱼都是灰白色的,秃尾巴,听说是用……

儿子用手指压在嘴唇上轻轻“嘘”一声,宝宝和他妈妈正从洗手间洗完手走过来,要开饭了。

我幺幺家有几亩鱼塘,他家的鱼特别好吃。儿子吃饭时欣慰地对他媳妇说。

儿子有两三年没回湖北了。如今的老家,好多民房、鱼塘和稻田都被征用拆迁,不是盖了工厂就是修了楼房。前年,在倒口湾的原址上,一座雄壮宽敞的海洋大世界拔地而起。据说供人游乐的各种各样的鱼、蓝色的水、还有水草,都是从遥远的海洋运过来的。

我弟弟花子一家人就在大世界旁边租的门面,开了一家野生鳝鱼馆,生意还不错。

自古红颜多薄命,小姨桃儿五十一岁那年就长眠在长湖边的落凤坡公墓了,她得的是肺癌晚期,无论亲人们怎么努力地挽留她、给她最好的治疗,她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

小姨走后的第二年,我随儿子来到了南方的大都市深圳。这里,鲜花盛开人流如织,在城市的裙袂上,不仅有深黛色的山岭,还有湛蓝的海洋。

我何尝又不是一条远离故土游向人海里的鱼?

岁月更迭,流年似水,一晃九年过去了,如今我已经有了可爱的小孙子。

如果说鱼有七秒钟的记忆,而我厚重记忆的行囊里,装得最多的就是亲人的笑脸和故乡的小河,还有游弋在小河里的鱼。

晚上我送走儿子一家,顺便在楼下的水族馆里又买了一对小金鱼,我把它们放进客厅里的鱼盆里,看见它们很快乐地在水里追逐游戏。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4,029评论 6 49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238评论 3 388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9,576评论 0 34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214评论 1 28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324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392评论 1 29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416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196评论 0 26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631评论 1 30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919评论 2 32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090评论 1 34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767评论 4 337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410评论 3 32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090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328评论 1 26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952评论 2 36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979评论 2 35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