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看雪
风清和晏。风把云彩吹得七零八落,把阳光吹出来,吹撒遍地,一瞬间,天地换了颜色,阴郁变得开朗,随暗淡消失的,还有她积攒很久的沉闷。
你在哪儿?会不会正和我仰望同一片天空?
与他的相遇像是一场梦,一个她设想过千遍万遍,却始终没有没有实现的梦。
那是大雪淹没世界的第三天,她抹开窗户上厚厚的水雾,看到外面纷飞的雪,像是在舞蹈一般上下跳动,一点一点地勾起她胸中暗涌的冲动。终于,她按捺不住心跳。扯下围巾披上外套,带了手套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走出了家门。
外面的世界果然能将她的心推向最高处。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张岱这句子在突然蹦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她脑子里不断重复。
雪丝毫没有停下的样子,她眨掉眼中摔入的冰冷的雪,走上通往湖边的那条路。这湖也有亭子,只不过不需要泛舟,穿过那条长长的堤就能到达。她顺着堤走,雪很厚,她走过一步就留下一个深深地脚印,即使这样,她依然感受不到堤上铺的石头的纹路。
她走着,眼前白蒙蒙一片,过往的一切,她走过的人生,一点一点在白色中浮现。
她沉溺于过去,为过去的自己悲伤喜悦,眼前更加模糊。
“唳——”忽然她听到一声高亢的鸣叫,接着是一片鸟鸣声,或婉转,或清脆,或悠长,或凄厉。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声音穿过大雪到达她的耳膜,她眼前幻灯片似的过往褪掉颜色,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莺歌燕舞,花红柳绿的春天。
她清楚地听到那些声音并不是来自四面八方,而是从一个地方传来,从那个亭子传来。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那亭子里有什么,她开始奔跑。但是有雪毕竟很滑,堤毕竟很窄,她跑得很慢,几次险些跌倒。声音在她的踉跄中越来越小,她忽然滑倒的时候声音停下。大雪淹没了所有的声音,甚至她大口喘气的声音。手套被甩出去很远,她的手直接撑在雪中,红的发青。膝盖处的疼痛袭来,她试着站了一次并没有站起来。她索性坐下来,抬头望天,雪花簌簌,悠悠下落。
“唳——”又是一声,她像听到号令般手使劲一撑站了起来,来不及顾忌疼痛,一头扎进雪中。
她终于站在亭子的台阶前,口中呼出的白气比雪还要白。不知何时,亭子外沿挂了白纱,她隐隐约约能看到亭中一点红。鸟鸣不知何时消失。她走上台阶,拨开白纱,像拨开山间的雾。
“小友,你终于来了?!币桓龌牒竦纳簟K辞宄说娜肥锹?,上面坐着的水壶冒着热气,一张小几上是一套茶具,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坐着,正往对面的茶盏里倒茶。老者身后一只鹤,亭亭玉立,像从水墨画中走出来。
“您,叫我吗?”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这里除了老者就是她了。
老者点点头,手指向对面,微笑着看着她。她有点莫名其妙,更多的是心中的小鹿乱撞,这是她早就期待早就幻想过的场景,她希望能够在她喜欢的时间她喜欢的地方遇到一个与她一样的人,茕茕孑立于茫茫人世。
她坐下,石凳的凉意透过衣服透过皮肤,她打了个寒颤,老者把茶盏推到她面前。“请。”老者仍然笑吟吟的,眼睛眯着,流光溢彩,让她想到盛开的桃花。
她伸手捧了茶杯,一股暖意从指尖到整个身体,将刚刚的寒冷逼退。
醇厚的香味在唇齿间弥漫,旋转,跳跃。周围的大雪融化,湖水发出呼唤的声音,阳光顺着呼唤从云层后面出来,照向远方的山,山隐隐绰绰,显出黛色。
“是中层雪水煮的‘霁山’吗?”又冒昧了,她想。毕竟“霁山”这个名字只是她自己给这种茶取的名字。
“哎呀,小友,你也称呼这茶‘霁山’?”她正想解释,老者的话就先一步说出。她心中一颤,几乎跳起来。她脸上烫烫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透过岁月,窥探到这就是她一直期待的人。
“对对,因为这个味道让我想起雪后初霁的山,您..您也这么觉得?”她不禁轻笑起来。
“‘霁山青处鸥飞’对吧。不过雨比起雪来是少了一些韵味。雪本身就带着浪漫的色彩?!崩险叩挠锲交捍判σ?。
“对,她有颜色,又是纷纷而下的,自然让人想到神仙境界?!彼聪蚝?。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p>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彼由舷戮?,笑出声来。
老者也笑起来,笑声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茫茫六合,知己难逢啊。小友,你在寻找什么呢?”老者问她。
“我…”她的泪水就顺着笑声滑出来,“我不知道啊,我总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繁华又期待清冷,期待不凡又期待平静,努力追逐却又都成梦幻。忙忙碌碌,终究一事无成。我一直幻想能遇到一个像您一样的人,真正理解我的人。感谢上苍,我遇到了?!彼ǖ艏唇绯鲅劭舻睦崴?。
“人生不总是这样吗?给你期待给你失落,让你感动让你失望。最终能留下的就是你心中念念不忘的你最珍贵的东西。怎么会一事无成,有现在的你就是最大的成就了?!崩险呦蛩谋道锾砹诵碌乃?。
“对了,您说您在等我?”她忽然想起老者见到她时说的话。
“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崩险咚低暾饩浠耙院缶桶哑渌幕盎熳挪柩氏氯チ恕?/p>
“唳——”一直在老者身后的鹤一声鸣叫,惊得雪下落的速度都加快。她才想起来刚刚那惊心动魄的鸟鸣声。
老者猛然站起来,眼中的温柔变得凌厉甚至有些骇人,他面对湖水站着,身体像一根破土而出的竹。
“唳——”又一声鹤唳,带一点催促的意思,紧接着各种各样的鸟鸣声从老者嘴中发出,鸟鸣声混合起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变成透明。她看见一群晶莹的轮廓飞来,那是鸟的轮廓。他们绕着老者不停的转。然后老者身后的鹤走入老者的身体,老者也变成一只鸟,鸟向上飞,向上。在她以为鸟就要飞到天边消失的时候,鸟却折一下翅膀,垂直落下来。
没有想象中的巨大声响,只是鸟鸣声戛然而止,那些透明的鸟也消失。她摇摇头,揉揉眼,鸟的确消失了,眼前事一片比一片大的雪花。
站在旁边的老者正看着湖面,眼中的光散开,他的眼睛有点发灰,身体矮下去许多。鹤站在他身后,焦躁的抬腿,发出“咕咕”的响声。
“别急,他们会来的?!崩险呤指藕椎某岚?,眼睛看向远方,他眼中依然有无数的鸟不停旋转,一圈一圈地旋转,转出亭台楼阁,飞梁画栋,转出妻妾歌姬,美婢娈童,转出金丝银线,翠绕珠围,转出山珍海味,珍馐满盘,转出华灯盏盏,烟火灿烂,转出叹调婉转,乐声绵长,转出金石书录,花鸟鱼虫,转出如梦似幻的人生。
老者闭上眼,又睁开,眼里是一片茫茫雪色,他长舒一口气,看着他。
“小友…”
“唳——”一声鹤唳划破长空。她和老者同时看向鹤,鹤扑扇着翅膀,脖颈伸向前,像是在应和呼唤。
他们听到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声音,扇动翅膀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但是却听不见了,混合在一起的鸟鸣声盖过了声音。
叫,叫,叫!
鸟,鸟,鸟!
她看到了,浅灰褐色有白色大小斑点的是大杜鹃;辉黑色,飞羽沾着蓝绿色的是喜鹊;白带从眼睛延伸到耳朵,黑色体羽上有白斑的是鹧鸪;橄榄色白色延伸到颈部的像眉纹的是画眉;还有长尾雉、白鹭、游隼、沙雀、百灵、翠鸟、石鸡、大鸹……
有颜色的,有形状的清晰的真实的鸟!
鹤用头拱着老者,老者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他被鹤拱向前面,“哈哈,雪精,我知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们回来的?!?/p>
鸟越来越近了,她可以看见它们的羽毛在颤动。鸟围着老者,鹤用头将老者抛起,老者落在它的背上。
鹤一只脚向后,弓起身子,一飞冲天!
鸟推着拥簇着他们到湖的中央,鹤将老者放在空中,自己也加入到旋转的鸟的队伍中去。但是老者并没有就此落下,鹤飞走之后有另外的鸟接住他,不断地有鸟飞走有鸟接住他,老者一直在空中。
鸟围成的圈越来越圆,越来越密,越来越大。
然后猛然泄开,天地间出现一道光柱,光柱中有一个人,年轻,张扬,意气风发,桃花眼如琥珀流光。
转眼光快熄灭,人要消失,雪要落下?!澳?!您是谁?为什么等我?”她紧紧抓住栏杆用尽最大的力气。
“蜀人张岱,号陶庵……”光灭,人散,雪落。
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也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像他一样的人。
阳光很暖,风很轻。他一定正和我仰望着同一片天空。她想。
“我现在期待未来。”她对自己说。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