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沉燥热的夜间,我乘着自地铁口中涌出的风,再度踏上了这令人熟悉的路面。街道旁一字成排的路边摊香气蒸腾,换做之前,我肯定会露出一副相当兴奋的表情。
但现在我已经没了这个心情,无论是蛮不讲理的客户、中午那场令人不愉快的会议、还是晚宴上强灌下去的酒水,都足以抹除掉这一天剩下的所有美好。
被一身疲惫所裹挟,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赶回家——如果那难以容身的狭小出租屋称得上家的话。但在半路上,忍耐多时的目眩感袭来,双腿也不听使唤地疲软,我最终还是瘫倒在这灯光昏黄的巷道墙角。
“这是哪里?”大约在几分钟过后,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而在我眼前出现的,竟是一座公园的生锈铁门,“以前这里有座公园吗?”
回想过去五年,多数时候自己一般都在自顾自地赶路,对此处的印象也随之模糊起来。
“算了,回家睡觉要紧?!?/p>
一想到明天的早班以及宿醉后挥之不去的头疼,一种熟悉的恐惧感像皮鞭一样抽在后背,驱使着我快点远离此处。
“真的不进去看看吗?”正当我起身之时,脑中传来一道声音,它似乎并不愿意让我轻易地离去,“可能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巷口仅剩的老路灯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催促着我快些推门而入,不知来向的凉风也灌满了整座巷道,轻轻地推着我的脚步。
“吱嘎”一声,就当我的鼻尖快要触碰到栏杆时,那扇沉默的铁门应声而开,为我展示出一条通往暗处的细窄通道。
周围丛生的植被难以辨认出品种,它们在拥挤在道路两边,就像是冲着我张开了巨人一般的怀抱。
“有人在吗?”我尝试性地问了一声,在没有得到答复后便迈步走入其中。
原本燥热的天气在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硕大的藤蔓在上方结出穹顶,于是稀疏的星光自缝隙之中漏下,泼落在眼前,一切便显现出身形。
或许是受了不知名的花卉香气的影响,鼓涨翻腾的胃部平静下来,耳边隐隐作响的鸣动声停歇,原本侵占身心的不适感也逐渐消去。
木制长椅恰好出现在拐角处,我坐在上面打算暂歇一阵,一道声音却将我叫?。骸澳愕驳轿业墓饬恕!?/p>
循声望去,那是一个初中年纪的男孩。我望向四周,明明刚才长椅上还是空荡荡的,怎么莫名其妙冒出来个小孩?
他此刻正借着一束较为强烈的星光,以一种跪坐在地的虔诚姿势,趴伏在长椅上写出一阵阵的沙沙声。细细看去,才认出纸上是一道道题目。
一看到它们,有关学校的记忆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想起自己从山村中考出来,去到越来越大的城市,直到现在还处于奔波求生之中,心绪就变得复杂起来。
“小朋友,你念书是为了什么?”出于一种过来人的心态,我开口问了这个奇怪的问题,就好似少年冒险谭中的引路人一样。
但他没有理睬我,只是沉浸于书本中的世界,那副认真的神情实在是太过熟悉。我本想告诉他除了应试之外还有很多事需要学习,但观察了一番,最终还是作罢。
这是我在工作岗位上练出来的独特能力,只需一眼,我就能通过一个人的衣着、气质或谈吐推断出其家境或收入——说来可笑,原本我最厌恶看人下菜的做法,如今却以此为生。
我看着那略显稚嫩的侧脸,明白就算不用功读书,他也会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我们就像是从天而降的蒲公英絮,只不过我落入了北国雪原,他落入了蜜桔园地。
藤蔓逐渐在他的脚边生长,像是拥人入怀一般轻轻缠绕上腰间,最后竟自发地卷成一束粗糙的烟草,塞到了他嘴边。我只觉得这一幕实在是有些惊悚,只好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继续向前方走去。
终于,在绵密的穿柳风声中行过一段后,我碰见了除自己以外的其他行人——一对选择在这座城市落地扎根的年轻夫妇。
我在小区对门的早餐店第一次认识他们,在五年里常常光顾,自认为也是一位称得上朋友的熟客。
而此刻的他们同印象中有很大差别,因为生活难以继续,两人选择在这僻静之处争吵,双目泫然欲泣、咽喉微微颤抖。
我听见在公园之外,早餐店的那扇卷帘门正在哗啦作响,时开时闭的模样就像丧失热情的疲惫眼睛。
“你一天天的都不愿意来帮我干活?!逼拮颖г沟溃捌绞本椭换崾刈拍翘ㄆ频缒酝嬗蜗??!?/p>
“我难道没在工作吗?我没在赚钱吗?”丈夫也心存许多不满,“要不是你花钱花得那么多,哪会这么缺钱。”
“你自己没出息,不然我至于过得这么难受吗?”
“有钱人能看上你?你那个前任不就是玩玩就丢了?”丈夫的语气越发激动,开始牵扯到两人之间的陈年往事。
眼见事态有些不受控制,我干咳一声,随即走上前去,以一种颇为职业的口吻奉劝二人。
夫妇俩面面相觑,原本雾蒙蒙的眼神现在满是疑惑,就好像不认识我这号熟客似的。
“哈哈,那个——不记得了吗?”我尴尬地赔了笑,随即解释起来,“我经常到你们店里吃饭来着?!?/p>
一般在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换上一副眼熟的笑容,有话没话都会找我聊两句家常。但现在这对夫妇都冷着一张脸:
“神经病吧。”
两人又凑到一块埋头私语起来,随后挽着手自柳枝低垂的小径逃开——虽说心怀对生活的不满,但他们终究拥有彼此。
夜风从他们离去的方向吹过来,呛人的烟雾直扑面门,我似乎看到在厚重柳条的幕布后,有酷似点烟的火光在燃烧。
“至少结果是好的?!蔽野档乩锇参孔抛约?,“毕竟工作和生活是两个世界?!?/p>
话虽如此,但心里终归有几分不甘心。毕竟我自以为能在他们的生活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结果却是闹了笑话。
这不禁让我回想起学生时代那场无疾而终的“恋情”,那时的我也以为,自己在某人的心目中独一无二,最后也是落得一个不甘心的下场。
所谓不甘,就好像拨开柳枝之后还是柳枝,抽打在脸庞上算不上痛、也留不下什么印记,只会让自己徒增烦恼。
“呼——”
走出柳林,眼前是一片深邃如墨的水池,被波纹拉扯变形的光芒像金鱼一样在其中摇晃,仿佛整个夜空的星星都落在此处。
深呼吸、再深呼吸一次。这是初入职场时,一位前辈教给我的方法,无论在面见客户时碰到了何种麻烦,只需要多做几次深呼吸就好。
当然,心理暗示起了绝大部分作用,但它无疑将我从方才的窘境中释放出来。
此时,我才注意到在余光之中,有一点鲜红的火光正在闪烁,与公园内静谧清新的气氛极为不搭——那是一根燃烧过半的香烟。
香烟的主人正坐在石质栏杆上,像受了惊吓的动物一样蜷缩起身躯,火光忽明忽暗的节奏很急促,说明那人正陷于一种激动的心境。
“该不会是想跳下去吧?!币桓霾缓玫脑じ杏肯衷谛耐?。我思索几番,决心走远一点再报警求助。
“小哥,你能推我一把吗?”
随着轻微的“扑通”一声,烟蒂被扔进了水池,那人没有转身,但敏锐地察觉到我正从她背后经过。
“我知道你肯定是碰上了天大的困难,否则不会干这种事。”事已至此,我硬着头皮走到她身旁,出言宽慰道,“但我觉得这肯定不是对的选择?!?/p>
此言一出,她竟暗暗地开始啜泣,大概是在公园外的世界压抑了太久,以至于触碰到些微柔和的话语,就会控制不住情绪。
我没有再做出任何举动,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听她讲有关过去的事情。
那位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告诉我,在本市一个数百人竞争的岗位上,这已经是她第四次没能进到面试了;家里人的健康状况在恶化,她发现父亲去医院的间隔越来越短、抽屉里藏着的药也越来越多;相识多年的男友终于嫌她没长进,也是选择另寻新欢。
“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就是个没用的累赘?!鄙粢丫诶崴淖枞卤涞煤胰阅芮宄馗芯醯剿耸钡木?。
但这根本构不成理由。
“你知道吗?”等到她的声音平和下来,身体起伏的幅度也逐渐减弱,我开口如是说道,“在我小的时候,爸妈有段时间连续好几年都没能回家过年。”
“你说这个干什么?”她从那被打湿的臂弯中抬起头,我看见那女孩的眼瞳倒映着小小公园里的半边风景。
当时年幼的我同她一样,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在一次饭局上,爸爸借着酒劲告诉我,原来当时妈妈闹离婚,将两人的积蓄拿得一干二净,最后只给他留了五百块、以及再也没过问的我。
他说自己那时候一无所有,连续几年都不敢回家见人,只是独自一人在外打拼。他总说对不起我,因为那时候大家的生活都在变好,只有我们家停滞不前。但那时不论再怎么绝望,想到还有我,他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我记得,除这次之外,我还从没见过他掉眼泪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迸⒉亮瞬撩婕丈系睦岷?,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自那栏杆落到地面,“你也是这样吗?”
“我?”见她一副熟络的口吻,疑云瞬间升腾上来,“你知道我的什么事吗?”
女孩摇了摇头,如瀑的长发像水波一样抖动,变得有几分凌乱。随后她伸出手,极为熟练地从我的口袋中掏出了香烟和火机,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但我知道,你也是在为了别人而强撑着吧?!?/p>
“这从哪来的?”我根本就没有吸烟的习惯,在口袋中翻了又翻也找不到答案。
“你忘记了吗?”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在这夜路上,独自一人走向远处,“你早就有这个念头了。
“刚出社会就碰上了低迷的时代、明明没享受什么好生活,就背上了‘不努力’的国骂、后来才慢慢地发现,自己没有才能也实现不了梦想——总之在这个时候,会想要一种轻松的办法来缓解压力吧?!?/p>
“莫名其妙?!蔽夷克妥潘纳碛巴耆?,但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跟在她的步伐之后,我发现这条道路的尽头就在不远处,一扇幽深莫测的铁门正在等候着谁人的到来。
明明还想在多逗留一会的,这样的场景无疑令人失望。
“再多待一会,再过几分钟就好?!被匙耪庋男那椋铱荚谥芪弈康牡卮蜃?。那扇铁门依旧待在原地,活像一个攥着鞭子的狱卒。
正当我想找更多的借口来逃避之时,一根藤蔓自上而下缓缓舒展开来,在空中结成了一个精巧的圆环。
“是烟草的气味吗?”我怀着莫大的好奇心走上去查看一番,最后发现那圆环的尺寸,刚好够我挂在上面。
......
“本市早间新闻为您报道,在新街125号巷口,有一名青年男子酒后因呕吐物阻塞呼吸道而窒息,在这里提醒大家,珍爱生命、适当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