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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仲夏的昼日总是明朗而缓慢,黎明从刚刚成眠的夜里蓦然苏醒而来,起初朦胧、恍惚,然而片刻之中四周就分明而清晰起来,像一场失而复得的喜剧;过一会儿太阳就从曙光正盛的地方冒出微弱而又壮丽的光芒,像刚分娩的婴儿的啼哭;人们开始集合或者分散,工作,游散,做善事,做恶事,做善恶之间或毫无意义的事情;正午时分,一阵风吹来,千万片树枝上的叶子一起闪着银光,飒飒地响,然后若无其事的静下来;然而又一阵风,又是千万片叶子闪着银光飒飒地响,然后又是一起若无其事地安静下来;马兰花、曲灯花在山麓人迹较为罕至的地方开得艳丽;人们会在端午节的时候折几段杨树枝插在门顶,再采几朵马兰花供奉在佛堂,隔日就将树枝取下当成木柴烧,马兰花也在两日间就枯萎了;傍晚时候仰面便会看见不知名的飞虫,它们一群一群的聚在一处旋转飞舞,忽而又转移至另一处,仍然旋转飞舞,真不晓得它们是在做甚;仲夏的夜晚真是来之不易,但它却非常的温柔,像情人的皮肤,观之可亲,抚摸时已在梦里了;夏日的一整天真是漫长,恍惚觉得早晨的事已是昨日或者前日的事了。
? ? ? 我从故乡到迢遥的鲁迅故里再到鲁迅的墓园其实也是前日的事情,然而现在回想却觉得这是老早的事情,虽记忆清晰然则记忆中的事情与我似乎很遥远,遥远得像一缕愈升愈远的青烟既要成为往事了;莫非是因为从鲁迅的墓园又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的缘故么,还是从一种拜望的心情又回到我原始的心情之由?我也无需追责自己的重重错觉;记忆清晰得像过年之前的玻璃,从玻璃中望去外面的事物光鲜亮丽:仲夏的浙江绍兴闷热到走路也要汗流浃背,路人的脸似乎都在冒着热气,风中也全是强烈的热气;绍兴以鲁迅命名食物颇多;鲁迅路,鲁迅中学,鲁迅电影院,这不是个好景观;因为这哪里是在纪念,这是一件丑陋的事情,鲁迅先生也无需你们纪念。鲁迅的故里在鲁迅中路241号,故里大门口巨大的先生的画像,先生手里攥着烟,望着大街上的车和路上的行人;鲁迅永远是一张看清世间丑恶之后仍然善良的脸。从喧嚷的故里门口,我自忖到:这里便是鲁迅的故居么? 像是经过闹市一般跟随众多的游客进入到先生的家里,我在忽然间失去了原先的虔敬,我分明在时时提醒自己:“这可是鲁迅先生的故居啊?!?可我已然失去虔敬和感动了,感动和虔敬之心是无需提醒的,提醒后的感动和虔敬是自欺和伪装罢了;先生的三味书屋也不能进去,只能从门口看看,屋子看上去很古,桌椅倒不是很旧,桌上放着毛笔和书,不知是不是先生用过的;想看看三味书屋的座位的课桌上先生儿时刻的“ 早” 字,但这当然也不能看见了;从三味书屋到百百草园并非与我想象之中的那么远,园中也未见鲁迅所说的那么多的花草与虫鸟;百草园中间种着大片不知名的菜,然后几棵树,左面墙壁上是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全文,应是时隔久了字迹也显得模糊;除中间围栏中的菜和靠左右墙面围栏中的草木外,其余全是干硬的路面;游人陆续走来,老人,青年,妇女;还有带着成群的中学生来,或许是他们的老师吧,“ 这里大家一定要照相留念 ”。学生们就并排站在刻着“百草园”的石碑旁,他们好像并不欣然站在那里照相,但也不是不愿意;他们和这百草园一样,摆布着,勉强着,屈从着。先生家的厨房,小鲁迅认识闰土的地方便是厨房吧,然而又不能进去,只能从左面的窗户望,然而左面窗户前正是一道狭窄的过道,行人时时走来,刚要看着里面想象发呆时就被人打搅;此外先生母亲的卧室,先生老师的卧房,社戏的文化,鲁迅的文章段落,画像,旧印的山海经的书,一切我都未经细看便已走过,我对自己的态度感到莫名的败兴;尤其败兴的是鲁迅故里内有摆着各种买卖的商品和食物,有上面印着鲁迅画像的扇子,鲁迅名句的书签,还有绍兴的酒,孔乙己的茴香豆;故居一出,门口仍然是这些商品和食物;天气真是闷热的让人难受啊,我似乎逛了一次热闹的商场,喧嚷,各种食品的味道,满目的商店和饭店;那么我既要离开了这里了,失望归失望喧闹归喧闹吧,鲁迅的故居毕竟是鲁迅的故居,我仍然会怀念这可怜的百草园和喧阗中的三味书屋;先生的故居里,鲁迅先生早已不在这里了,鲁迅怎会在这样喧嚷的地方里呢,他应该静静地安息在自己墓园里吧,我应该到那里去寻找他。
? ? ? ? 独自一人未曾这样远出,况且大城市的纷扰庞杂远胜于自己的想象,一路上东寻西问,一路上迷途知返,到鲁迅的公园门口时已经夜晚了;公园开着只可行人通过的窄小的门,我刚踏入窄门时却被门口的门卫吓?。?/p>
“ 哎,哎!”? “你干嘛?!”门卫喊到。
“进去啊?!? 我已感到现已不让进了。
“现在已经关门了,不让进!” 他声音里带着厌烦和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
“那明早什么时候开门呢?”
“早上五点就开门。”他语气倨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讨厌我或者讨厌来来往往的人。
? ? ? ? 早晨的上海,从很早开始就已经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上街喝了一碗豆浆,沿着昨夜的路寻到鲁迅公园门口,门敞开着,里面行人来来往往,多是翁媪,其次中年,也有年轻人。公园里面热闹非凡,一群一群老妇老翁执手舞蹈,玩纸牌的,闲坐和闲聊者,做体操的一群人动作认真,打太极的老人神情正经,三四人围圈踢毽子的中年人,从厕所门口就解下皮带急急跑进去撒尿的老人,显然他们便是久居上海之人,每日都可在鲁迅的墓前墓后墓旁经过的人;一个导游领着一群日本人用日语嘱咐,湖畔依偎并坐的恋人和夫妻望着湖面上漂浮的柳叶;鲁迅公园真是热闹!我一个局外之人只能遵照路上的指示牌到了鲁迅的墓旁;先生的墓园就在公园西面之一隅,左右是茂盛而壮大的松柏,最里面是五米之高的石墙,上面刻着:鲁迅先生之墓 ;墓园中间一尊鲁迅的大雕像,鲁迅先生仍是那种看清世间丑恶和荒诞之后仍然善良而热情的面相,左手拿着一本书安静而不屈地坐在那里;这里些许安静,一对中年的夫妻走到雕像前,请求我给他们合影一张,我欣然领命,照完我也请他们给我照一张照片,他也很欣然地给我照像。鲁迅先生雕像后面不远便是先生的墓;墓地两旁有两珠大树,名曰:广玉兰。据说这树很稀有;望去树上的叶子和开的花也都很不一般。鲁迅先生如若有知,应该会在他所不乐意的天堂里写到:我的墓前可以看到有两珠树,一珠是广玉兰,还有一株也是广玉兰;些许玩笑我自得其乐,我也似乎能看到先生胡须下面泛起得意的匿笑。在此间驻留了一阵,无甚感想却也有种意足之感;然而未料在既要想着离开时,忽然一阵悲痛袭来,虽然轻微但它分明是倏然袭来,颠覆了前一瞬间的心情,并非完全是离别时的感伤,是一种多重悲哀,没有悲哀之事的悲哀之情是很难驯服的,然而它又渐渐平复了,平复之后但与先前的心情很不一样了;人们时?;岫宰约旱闹种智樾饔兄帜岩匝运档哪还匦?,悲伤留恋也好,伤感委屈也罢,都会在匆忙和无视中让它自然消退,于是人们就继续生活;我离开了鲁迅的墓园,从不远处回首再看时,鲁迅先生的雕像已被壮大的松柏遮挡了。
? ? ? ? 我已离开鲁迅的故里,先生的墓园了,回来的途中我翻看那位路人给我照的照片,照片上是死去的鲁迅和尚年轻的我,我想以此照片作个纪念倒也好,不至于以后回忆时要凭空念想;而且拜访的时间也很容易记,是二零一九年的端午。然而我现在又回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事情之中了;世上的有些人,离别之后会在人群和琐事中忘记,但有些人却会在人群和琐事中尤其想念;此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来墓园看望先生,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后,而现在成为很多年以前的时候吧。
? ? ? ? ? ? ? ? ? ? ? ? ? ? 二零一九年六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