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的案件一点半在区人民法院开庭。李墨在一点二十的时候赶到法院, 找到法庭,正准备进去的时候, 就听到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给这种人当诉讼代理人的律师, 人品肯定也不怎么样。
李墨心里一愣, 今天这案子跟人品有毛线关系?她应该不是在说今天这个案子吧?今天这个案子就是个加工合同纠纷, 李墨的客户阮总的公司给被告公司加工了几批锻件, 交货完成已过去大半年了, 30多万的货款被告一分没付,催要过多次, 被告不理不睬, 最后只得通过起诉来追要加工款。李墨走进法庭, 在原告代理人席上坐下来,刚坐下来, 他马上感觉到了两道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他抬头一看, 果然,被告代理律师正从被告席看向他, 目光中满是不屑,鄙视、还有些愤恨。李墨看这个律师很像杜怡萍,主要是给他的感觉。 李墨再看向审判席上的法官 ,程法官,? 这个法官他认识, 之前有几个案子是这个法官审理的,四十多岁的女法官, 李墨对她印象很好, 专业水平很高, 对法庭的掌控也很好。不过, 今天她看向李墨的目光是冷冷的,虚无的,像是看穿了李墨的一切。
李墨想, 肯定是被告律师在他到庭之前,跟法官说了很多关于原告的坏话,影响了法官。有不少律师, 在开庭前, 或开庭结束之后, 在法庭多停留一阵时间,跟法官聊上几句, 不着痕迹地影响法官。接下来的庭审,李墨越发觉得对面的女律师像他老婆杜怡萍,首先, 李墨说一句, 她顶回四句五句, 其次,她说不过,或没有法律依据和事实依据的时候, 就将声音提高, 大叫尖叫,还站起来用手指指点着李墨说话。中国的法庭不像欧美法庭那样对抗式辩论, 仅仅是在后面的辩论阶段有些对抗的性质。 即使是辩论阶段,也是一方发言结束, 另一方再就对方刚刚的发言进行辩论,驳斥, 法官不会允许一方发言还没结束, 另一方就马上打断,就半截话进行辩论驳斥。像今天这样,李墨一句话没说完, 被告女律师就回敬三四句的情形是很少见的。李墨几次看向法官, 但法官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倒是书记员小伙子几次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庭审结束后, 在庭审笔录上签字时, 被告律师像是对法官说, 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个阮老板真是渣男,每次到我们公司送货, 都要调戏我们前台小姑娘, 一大把年纪,有老婆的, 还这么花,还把前台招待客人的糖果大把大把抓进口袋, 还每次送货都是午饭的时候到, 在我们公司食堂蹭午饭,拈花惹草,吝啬小气.......
“顾律师, 我觉得你作为一个律师在法庭上这么说十分不合适。”经过开庭, 李墨已知道被告律师姓顾,“ 我们是专业的律师,今天这个案子是加工合同纠纷, 你应该就被告有合理不付款的理由来进行抗辩, 而不是说一些与案件无关的言语,来试图影响法官的判断。法官审理过大量的案件, 见过各种律师,早已练就火眼金睛, 目光如炬,又岂会被你这样的言语所影响和蒙骗?!?/p>
“天啦, 什么叫与案件无关?”顾律师高声叫到,“不管什么事情, 都是从做人开始, 人品有问题,做事就肯定有问题, 做的事有问题凭什么要付钱?你这么说,就是你认为姓阮的人品没有问题,你认可他的人品 ,说明你和他是一样的人,你根本不配做律师!”顾律师的声音高亢,表情夸张, 抬着右手连连指向李墨。 。
完全是另一个杜怡萍,什么逻辑, 我说跟案件无关, 她居然推理出我不配做律师的结论。李墨心里想, 但他不准备辩驳, 因为他知道, 他如果一辩驳, 对方马上会回敬一大堆毫无道理、毫无逻辑的废话,会没完没了。他只想远离她。
顾律师在庭审笔录上签完字离开了,法官整理整理案件材料,在走出法庭前回头冷冷地看了两眼李墨。李墨顿时心似冰冻,后脊发凉。李墨问书记:“我说错了吗?被告律师的那么多关于原告法人的言论跟本案有关吗?”
书记员笑了笑,轻声说:李律师, 他们两个都在闹离婚, 心情不好, 你多理解包涵。
闹离婚就可以任性吗?李墨想, 老子也在闹离婚呢,谁来理解包涵我???怎么都在闹离婚?
李墨回到家里时已经六点过了, 儿子小杰不在家, 杜怡萍也不在家,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在家的。李墨给儿子打电话。很快儿子就接通电话了, 原来他妈妈带他去他外婆家了,杜怡萍的娘家在本市, 开车二三十分钟的路程。
“爸爸, 我跟你说个事, 你今天晚上睡觉, 记住把你房门反锁上。”小杰在电话的那头压低声音说。
“怎么了, 有什么事吗?”李墨觉得很奇怪。
“我刚刚听到妈妈和外婆外公他们说, 他们要你净身, 要割你的鸡鸡?!?/p>
听到儿子这么说, 李墨不禁好气又好笑。
李墨走进书房, 打开电脑, 打开《新离婚指南》,只看了一页就不想再看下去了。汪律师把离婚的原因归纳为几类, 比如:三观不合,无性婚姻 ,长期两地分居, 夫妻无法沟通.......等十二中情形。李墨觉得婚姻很复杂, 每个家庭的情况不一样, 很难用文字描述。在这一点上, 李墨觉得禅宗的理念很有道理,“能说出的即不是禅”,这和道教的“道可道,非常道”很相似 ,即:可以说出的那个道,就不是道。
李墨和杜怡萍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李墨大学毕业, 进到本市法制办工作, 工作半年后,同科室的一位董大姐给他介绍女朋友, 是她同学的女儿,就是杜怡萍,她是一名中学英语教师。两人见了两次面后, 都觉得对方不错。但那时杜怡萍的母亲却坚决不同意他们交往下去, 不同意的理由是,不同意女儿嫁给外地人, 一定要嫁给土生土长的本市人。 当李墨知道未来岳母的态度后, 十分气愤,觉得她是排外, 看不起外地人。最近这两年李墨经常想起这事, 却觉得那时的岳母是无比的睿智, 她只是不会说出个为什么,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几年的婚后生活验证了他岳母当年的看法是多么的正确。李墨把他和杜怡萍的婚姻总结成是城市和农村的结合, 婚后的所有矛盾都是由城乡差别引起的。李墨来自内地山区农村, 杜怡萍在城里生活、成长,两人婚后在一起,各种差别就纷至沓来, 一方又不肯为另一方做出任何改变, 以致矛盾不断, 两天一小吵 三天一大吵。两人发生的第一次激烈争吵是因为电话。两人的新房子装了部固定电话, 李墨将电话号码告诉了远在老家的父母,方便父母联系到自己,没想到这成了两人感情走向破裂的一个最重要的伏笔。经常有李墨老家的人打电话来让李墨帮忙的,都是李墨的长辈, 有找李墨介绍工作的, 有孩子被拘留了找李墨找找关系的,也有说了新媳妇凑不出彩礼钱向李墨借钱的......,刚开始杜丽萍还没什么意见, 后来越来越难以忍受,主要是李墨老家人打电话的时间让她痛苦不堪,他们经常是早晨五六点钟的时候打电话过来, 杜怡萍总是被电话铃声吵醒。每到周末想睡个懒觉, 几乎每个周末早晨都有来自李墨老家的电话,睡懒觉根本不可能。杜怡萍跟李墨说过好几次, 让他告诉老家人不要那么早打电话, 也不要什么事打电话给他。李墨却总是说, 他从小算是吃百家饭长大, 现在有能力了, 帮帮乡里是应该的,老家人起床早,所以打电话早, 希望杜怡萍多体谅。
婚后第一年的一个周六晚上, 那时孩子还没出生,两人十点多的时候上床亲热, 渐入佳境, 正值紧要关头时, 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 李墨连忙挂断, 但电话铃声马上又响起, 李墨再挂断, 过会电话铃声又响起, 如此反反复复四次。之前晚上也有过电话, 但挂断后都是第二天再打过来,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李墨想父母肯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找他, 就起身去接电话,接起电话一听,发现电话那头却不是李墨的父亲,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村里的玉英嫂子,几句话说下来, 李墨就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今天晚上, 玉英的老公山子在外面吃席, 喝的醉熏熏的, 回到家里把玉英嫂子打了一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玉英嫂子跑到李墨父母家, 给李墨打电话, 想问问李墨怎样才可以和老公离婚,毕竟李墨在政府法制部门工作, 村里人觉得法律上的事情就应该问他李墨。
“我不建议你和山子哥离婚, 你们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是好好过下去吧。”李墨诚恳地说。
“不, 小墨, 我跟你说, 这个婚我非离不可, 我受够了。”玉英嫂子的语气很坚决。
“那你跟山子哥协商好, 写个离婚协议, 然后去县民政局离婚。”
“他不会签离婚协议的, 还能怎么离婚?”
“那你只能到法院起诉离婚, 通过打官司, 法院判决离婚?!?/p>
“我不想打官司, 我要离婚。”
“不打官司就协议离婚。”
“协议离婚不可能的,他不同意的?!?/p>
“那就打官司?!?/p>
“我不打官司, 我要离婚?!?/p>
“那就协议离婚。没有其他办法。要么协议离婚, 要么起诉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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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就这么几句话反反复复的,杜怡萍越听越生气,一时火起, 起身把电话挂断按键用力地按下 电话挂断了。
“你怎么把电话挂断了?”李墨有些不快地问。
“你准备说到什么时候?这样反反复复地说来说去的会有结果吗?”
李墨知道杜怡萍说的有道理, 但他觉得这样粗鲁地挂断电话不太好。
过了一会, 电话又响起来了,这次杜怡萍抢过电话。电话那头玉英嫂子还是在问:“我怎么样才能离婚, 不协议, 不打官司,嗯?”
“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离婚,”杜怡萍对着电话说,“杀了他!”然后挂了电话,那晚电话再没响起。
那一晚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吵完后杜怡萍一个人去另一房间睡觉, 直到现在,杜怡萍再也没有搬回主卧室。主卧室的电话夜里和早晨还是经?;嵯炱?。 孩子出生之后两人也一直分房睡, 正所谓“情不可无性, 性亦不可无情”,两人的感情并不深厚, 分房睡后, 性更是越来越少,最近这两三年每年只有三到四次。两人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淡,平时几乎没什么交流,两人更像是合租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房客。
孩子出生之后, 两人也经常争吵, 比如在给孩子买衣帽鞋袜时,李墨认为孩子长的快,衣帽鞋袜过一段时间就不能穿了,都要扔掉, 应该给孩子买些经济实惠的,比如鞋子,一百多元的就可以了, 而杜怡萍认为, 就一个孩子, 就应该给他最好的,买给孩子的鞋子都是八九百的。这能说是谁的错呢, 其实谁都没有错,这就是城乡差异, 从小所受的文化教育的差异。
虽然经常争吵, 但两人从没提出过离婚。李墨第一次有离婚的念头是八年前,那一年在他们家发生了两件大事,改变了李墨和杜怡萍人生轨迹。那一年, 李墨辞掉了市法制办的工作, 用他自己话说, 在那里再呆20年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还不如让他现在就去死。当初他读大学选法律专业,是带有情怀的,结果现在的状况跟他所憧憬的相去甚远。再加上他这人好读闲书和好闲读书, 这样的结果是他是办公室里有名的笔杆子,受书籍影响,也潜移默化地有了些读书人的清高, 拍马溜须、阿谀奉承那一套他统统做不来。李墨越来越觉得自己不适合做法制办的工作。好几次年节,老丈人给他准备好了礼品, 让他送给领导, 李墨坚决拒绝。几次下来, 老丈人再也不让他给领导送礼了。老丈人一家对李墨能进市法制办这样部门工作总是充满疑问, 别人挤破头都进不来, 李墨这样的性格居然进去了, 就这个事情, 他们问过李墨很多次, 杜怡萍也问过他好几次, 李墨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是考进去, 然后再也肯多说一句话。李墨还担心再在这里工作下去,自己会废了, 在李墨老家有这么一句话:好汉不赚有数的钱。李墨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人生,才会让一个人保持向前奋斗的活力。李墨从法制办辞职之前, 并没有告诉杜怡萍和她家人。等他们知道时已成既定事实, 无法挽回。杜怡萍一家对李墨的突然离职感到莫大的愤慨,近三十岁的, 放着铁饭碗不要,接下来有的苦头吃了。李墨却很不以为然, 还能多苦?最苦还能苦过回老家种田耕地?杜怡萍一家最受不了李墨这种说法, 这说法暴露出李墨的自私, 用杜怡萍的话说, 你能吃苦我不管, 你别让老婆孩子跟你一起吃苦啊。李墨后来决定做律师, 从实习律师做起,最开始的两年几乎没有什么收入。有几次杜怡萍家的亲戚结婚和长辈老人过生日, 李墨参加了, 在酒席上,杜怡萍的父母有三次当着满桌亲戚的面说李墨几年一分钱不赚, 一个大男人靠他女儿养着。 这样一个吃软饭的, 还经常念:虚负凌云万丈才, 一生襟袍未曾开。我看就他是个废材。老丈人在酒桌上说这些话的时候, 坐在一边的杜怡萍从未制止, 也从未为李墨辩解半句。这之后, 李墨再也没参加杜怡萍娘家的任何活动。言语是很伤人的, 一句伤人的话会伴随一个人终生, 看见的伤害不叫伤害, 那终归是可以治愈的, 看不见的伤害才是最大的伤害,李墨认为杜怡萍当时的态度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从那时起, 李墨就想离婚,但他这人有些懦弱, 一直没有提出了, 总在心里对自己说:等我遇到那么一个女人, 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其他什么都不顾了,我就跟杜怡萍提离婚。然而李墨期待的来拯救他的天使却迟迟没有出现。
那一年发生的另外一件大事是杜怡萍也辞职了,发生在李墨辞职三个月之后,李墨已经进入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成了一名实习律师。那天晚饭的时候, 杜怡萍告诉李墨她辞职了,不做老师了, 准备在家带孩子。李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错愕万分, 不过让他更吃惊的还在后面,只见杜怡萍拿出一份《婚内财产协议》让他签字, 李墨读完协议, 才知道杜怡萍辞职的底气, 也明白她为什么准备了这份《婚内财产协议》。杜怡萍的爷爷奶奶住在本市郊区, 去年那一片被政府征用动迁, 他们家得到六套安置拆迁房, 今年一个多月前房子已经完工, 这个月可以申请办理产权证。杜怡萍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意思是这房子直接登记在杜怡萍名下, 让杜怡萍管理, 出租或出售?!痘槟诓撇椤沸疵髡庑┓孔邮粲诙赔嫉母鋈瞬撇?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李墨认为这房子本来就跟他没什么关系, 就直接签字了。杜怡萍本来打算如果李墨不肯签字, 就把这些房子登记在她父母名下。这让李墨想起前天发生在律所的一件事, 前天中午, 几位实习律师一起吃午饭, 有人问虞律师昨晚的相亲怎么样,虞律师,年轻帅气, 名牌大学法学院硕士, 这样的条件,想必昨晚的相亲肯定成功。没想到虞律师说:“ 我昨晚被嫌弃了。”
“什么, 村姑还嫌弃你?”小孔有些吃惊。
李墨不知道为什么说是村姑, 偷偷向坐在旁边的小苏打听。原来昨晚相亲的姑娘是郊区一个镇上的,小孔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 本市人以前笑称郊区的女孩为村姑。不过现在很少这么称呼了。
大家纷纷问小虞那村姑漂亮不, 为什么会嫌弃他 。
“那女孩算的上漂亮, 她问了我现在的收入状况后,陪她一起来的闺蜜语言中就开始有些嫌弃我了。言语中透露出女孩家刚刚得到拆迁安置房五套, 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能买得起五套房, 被嫌弃也是正常的。”小虞自我解嘲地说。
大家纷纷让李墨谈谈对此事的看法, 毕竟在座的只有李墨和郑律师是有过工作经验,还是已婚人士,其余的几位都是大学毕业后直接进律所工作的。
李墨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现在的她看不上现在的你,如果你们在一起, 然后十年后的你会嫌弃那时的她。诗酒趁年华,相亲不必趁年华, 起码你一个男人不必,爱与不爱,命运自有安排。我们都先努力做好事业吧?!?/p>
就再李墨陷入沉思,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时候, 手机显示有电话打过来, 是助理宋瑶嘉的电话。李墨接通电话,只听见宋瑶嘉语气十分急促地问:“李律师, 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 什么事,这么急?”李墨问
“你赶快赶到世纪大厦, 37楼, 你爱人带着几个人把我表姐堵在公司了, 在我表姐公司大闹?!?/p>
杜怡萍?唐敏?这事还真是没完没了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