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妈告诫我,不要往塔娜家里跑。如果她不告诫,塔娜对我不具备多大的吸引力,但她这么一说,我反而提起了兴趣,总想往塔娜家里跑。那时我刚十岁,塔娜我不知道具体的年龄,至少十七八或者更大。我的小伙伴们说,他们的妈妈对他们也有同样的告诫。我们曾聚在一起猜测妈妈们的用意,终究未能猜出,及至成年后,我们似乎有些明白,妈妈们对孩子的告诫很有可能是说给爸爸们听的。
村里的成年男子爱往塔娜家里跑,有十七八的后生,也有我们父辈的男人。我们经常看到塔娜端着一盆水往去她家的男人们身上泼,或者拿扫把打,一边骂着。我没见过我爸挨泼或挨打,想来他不曾去过。有一次我问他:“妈妈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塔娜家?”他不言。我又问:“你们为什么总爱去塔娜家?”他骂了我一句,又狠狠地踹我一脚。
他骂我:“小屁孩懂个什么?”
我郁闷,我就是因为不懂才问嘛,老师不是说过要勇于向未知世界探索吗?村里的男人聚集在一起,假如没有女人在场,他们的话题十有八九离不开塔娜。他们说着,笑着,相互开着身体的玩笑。无论他们的言语或者玩笑,总是和人体器官离不开。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他们说的话,但想来肯定不是好话。
塔娜是个蒙古人。她原本不是我们村的,忽然有一天,村西的河畔扎起了一座毡房,人们说,塔娜来了。那座洁白的毡房就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塔娜总爱穿一件红蓝相间的条纹蒙古长裙,上身和下身连在一起;如果天冷的话,她还会戴一顶帽子。我叫不出那种帽子的名字,只记得上下都镶着彩色的花边,两耳边垂下几道好看的珠帘。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来这里干什么,我的印象当中,她好像并不干农活,只在毡房四周种着几畦蔬菜,偶尔打理一下。其余时间,她基本都呆在毡房里,深入浅出。那时,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她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具有某种诡异的魔力。
02
成年男人爱谈论塔娜,其实我们小孩子也爱谈论塔娜,而且逐渐地,我们的话题正在潜移默化地向成年人靠拢,只是限于知识和经验没他们放肆和深入。每天上下学途中,我们一群小伙伴在百无聊赖之时,总会有某人提起塔娜,我们的兴致就空前高涨起来。
同学金海说:“我昨晚去听塔娜的房了。”
我们便都凑近他,想获取一些课本以外的精神食粮,结果很失望,金海没能说出细节,连基本的情节都说得颠三倒四。据此我们推断,他根本没去听,只是吹牛。金海梗着脖子争辩,我真的去听了!你们不敢去听还不相信人,有种你们去呀!我说:“谁说不敢去?我今晚就去听!”
那天晚上我还真去了。
不过我什么都没听到,塔娜的毡房里漆黑一团,没有任何动静。就在我准备离开时,觉得耳朵被人揪得一阵剧痛。外出串门的塔娜回来了,原来她一直不在房里。她用生硬的汉话斥责我:“小孩子家家的偏学流氓!”她又把我的耳朵转了一圈,我痛得大叫,她才放手。她开了毡房的门,说:“进去呀!不是要听房吗?”
我没敢进去,捂着灼痛的耳朵逃走了。
但为了面子,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还是凭借自己丰富的想像力把听房的过程大肆渲染了一番。他们问我:“有人在吗?”我说废话,没人在还叫听房吗?他们又进一步确认,“有别人在吗?”我说当然了,就她一个那多没意思!他们的牙尖都发出一阵咝咝声,连连催促:“是谁是谁?”
我转了一圈,看到同学李憨嘴边的涎水都要淌下来了。他人如其名,傻,憨,呆,笨,而且胆小,是我们小伙伴恶作剧的首选对象。我指着李憨说:“就是他爸!”李憨立刻把涎水吸溜进嘴里,嚷道:“你骗人!”我说:“骗你是孙子,不信你回问你爸去!”李憨哇地一声哭了,调转头就往回跑。
那事的后果是,李憨他爸告到我家来,我爸把我按在炉坑里一顿好捶。
03
后来,我又去听过塔娜的房。
李憨很快便把我的谎言揭穿了,我被同学们嘲笑了一通,威信扫地。为了挽回面子,我决定再去一趟。那时农村的孩子野,没人管,爱上哪上哪,只要睡觉前回来就行。那晚,我离塔娜的毡房还很远时,就看到她从里面出来了。我想她又要去串门,不免有些沮丧。然而她出了门一直往西走,从桥上过了河,显然不是去串门的。因为河西是一片沙窝,没有人家。
我疑惑,她要去干嘛?
好奇心促使我跟上了她。我想起班里有些成熟早的男同学说过,他们见过村里谈恋爱的男女经常到野地里私会,运气好的话的还能看到野战实况。当时我基本可以确定,塔娜去沙窝里是和人私会的。我顿时来了兴致,这可能比听房更能证明我的胆量和见识。我希望和她约会的那个男的是李憨他爸,那样我失去的威信就能重新找回来,李憨也没话说了。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夏日的夜宁静安祥,田野里蛙声和蝉鸣此起彼伏。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到我的前方,又被地面上的坑坑洼洼扭出各种不同的造型。她还穿着那件红蓝相间的蒙古长裙,只是没戴帽子,头发随意披着,时而随风荡漾。她专注地走路,始终没发现我在跟踪她。
她走进沙窝,在一个沙丘前面停了下来,我便伏在另一个沙丘后面观察她。我并没看到李憨他爸,连其他男人都没看到,她自始至终是一个人。她站在一个土堆前,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她说着叽里咕噜的蒙语,我听不懂,觉得有些无聊,又有些奇怪。这时我想起,那个土堆是一座坟墓,坟墓的主人是五保户王三白。
我的头皮顿时一阵发麻,心想是见鬼了吧,莫非塔娜是个女鬼吗?我想逃,但身体僵硬抽不开腿。她又对着坟墓讲了半天蒙语,伴随着我不理解的肢体动作,还哭着,声音时高时低,在寂静的荒漠里显得阴森诡异。
王三白无儿无女,好吃懒做,全靠村里人养活,被大家深恶痛绝。前几年去世了,村里人就凑了些钱买了一付棺材,把他装了埋进沙窝里,还给他立了一块碑。我的印象中,王三白死的时候,塔娜还没来我们村,他们应该没有交集??墒撬裁春谝估锢此姆厍澳??
塔娜哭了一阵,抹抹眼泪,就离开了坟墓,原路往回返。她走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暗叫一声妈呀,拔腿就跑。我没敢再跟踪塔娜,一口气跑回家,站在院子里喘息了半天才回屋。我妈问我脸色怎么煞白,我说被老陈家的狗追了一路。
这事成了我的心病,每每想起时,心里就不由泛怵。
我再不敢去听塔娜的房了。
04
有天下午,我从塔娜的毡房门前经过,她端着一盆脏水倒在河里,冲我喊:“哎,那小孩,你过来?!蔽艺咀?,远远地望着她,问:“干嘛?”她笑了笑,说:“让你过来就过来,我还能吃了你呀?”我犹豫了一下,便过去了。她抖落着盆里的余水,进了毡房,我跟了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进蒙古人的毡房。毡房不大,一个半圆形的木炕占据了一半的空间,正对面有个小窗口,窗口下面摆着两层雕花的红木柜,柜子上放着她的帽子。她坐在炕沿看着我,那样子很像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因为那晚的所见,我对她有些害怕,便乖乖地站在地下,低着头,不敢看她。
她说:“你是老鄂家的二小子吧?”我点头,说是。她又说:“说我和李老憨不正经的就是你吧?!蔽颐靼姿裁唇形伊耍鲈粜男榈奈野淹返偷酶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罢嫦氪蚰?!”她说着,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要打我,便缩了缩脖颈。她虽然是个女的,但毕竟是成年人,成年人对孩子总是有着天然的威慑力。
但她并没有真的打我,拳头在我面前虚晃了一下,说:“记住了,以后不许背后说别人坏话!”我连连点点。她说了声“去吧!”便回身又坐在炕沿上,拿起一面小镜子梳理着头发。我正要走,她又叫住了我。下了炕,从一个小篓子里抓了一把半白半黄的小方块塞进我手里,说:“拿去吃,再不许听人房了,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
出了门,我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填了一块那种半白半黄的东西,带点甜,发点酸,还有点腥气,黏黏的,粘牙,并不好吃。但我还是把剩下的装进了衣兜,回到家,悄悄地转移到书包里——后来我知道那是奶酪。
孩子的心思很奇怪,之前我还在带头编造塔娜的八卦,可是自从她给了我一把奶酪之后,我就成了她的维护者。再听到同学们说她,我最多在一旁听着,绝不参与;有时他们说到塔娜和谁不正经什么的,我就和他们翻脸,说塔娜不是坏人??珊薜睦詈┏没ǔ?,指着我向大伙说:“他爸肯定和塔娜有一腿,不然他怎么尽说她好?!蓖歉牌鸷?,我追着李憨要打,李憨边跑边喊:“她要和你爸没一腿,那就和你有一腿,你肯定进去过她的毡房!”
听到这话,我以为那天被塔娜叫进毡房被他看到了,便嚷道:“我进她的毡房又不是做那种事?!闭饩偷扔诔腥?,我曾进过塔娜的毡房,同学们的起哄就更起劲了。我撇下李憨,又去追打他们,他们大笑着一哄而散。
后来有一次,我因为塔娜和一个同学大打出手,那个同学不敌,被我揍得鼻血长流,又被我推下两米多深的水闸洞里,同学们费了半天劲才把他拉上来。当然我的结局更惨,被同学家长告到家里,我妈抡起红柳条做的鸡毛掸子差点把我抽死。她还警告我,如果再听到我为塔娜出头,她就不认我。
从此,我上学就不和小伙伴们相跟了,独来独往。
我感到了孤独,因此怨恨塔娜。
05
有一次我又路过塔娜的毡房,她从里面跑出来,冲我喊:“哎,那个小鄂,你过来!”我板着脸瞪了她一眼,接着往前走。她跑过来拉我,我挣扎着嚷道:“你放开我,我再不进你的毡房了!”但我力气小,还是被她拉了进去。
她双手扶着我的肩膀,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小家伙还挺厉害的,我听说你把人家揍得不轻,以后可不敢再打架了。”我哼了一声,她又问我:“奶酪好吃吗?”我说难吃死了,喂狗都不吃,全扔了。她又笑了,从上次那个小篓里拿出几根牛肉干递给我,“来,尝尝这个?!蔽已柿丝诳谒唤?,说你们蒙古人的东西都难吃,吃了就想吐。她并没在意,把牛肉干放回篓子里,又从炕桌上的盒子里抓了一把水果糖,说:“看来你们汉人还挺挑剔的,那吃这个,这是你们汉人的东西?!?/p>
那个年代,水果糖大概就是我们儿童的最爱了,但不是随时可吃,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有限的几块。但为了显示骨气,我摇摇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上瞅着。她迅速剥了一块给我塞进了嘴里,我虽然仍在怨恨着她,但当甜味触碰到我的唇间时,还是不争气地松开了牙关。她也剥了一块放进嘴里,指指地上的一个小板凳说:“坐下吧?!?/p>
我觉得我该走了,但我还是坐下了。
她坐在我对面的炕沿上,嘴一边嘬着糖,一边问我:“你们是不是整天都在议论我?”我有些心虚,毕竟在以前,我是议论她最多的一个,便没说话,用舌头搅动着糖块以掩饰自己的窘态?!澳忝且槁畚沂裁??”她又问,我仍没说话?!澳闼祷把剑 彼行┥?。我咂咂嘴,说:“就那些?”“哪些?”“说,说你家里每天晚上都有……男人,做那种事。”我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她的脸一红,蹭地跳下炕,抡起一个巴掌冲了过来。她的动作很快,以至于我没机会站起来躲避,本能地闭上眼,她的手掌便拍到我的脸上。不过一点都不疼,反而很绵软,很舒服。她拍了两下,又用手指在我的鼻尖按了按,问:“你说过没?”我本来想抵赖的,但想到我编造她和李憨他爸的事已被她知道,便轻轻地点点头。
她并没生气,只是表情有些不好看,叹了口气,说:“你们小孩子懂个什么呀,都是大人教的呗?!蔽颐环袢?,事实上我从没看到她和村里哪个男人不清不白。顿了顿,她又问:“你觉得姐姐是好人不?”我说是,毕竟吃人家的嘴软。她很欣慰地笑了笑,把余下的水果糖全塞进我的衣兜里,说:“那你去吧,以后不能和别人打架了?!蔽亦帕艘簧?,就站起来出了门。
我本来想问她那晚为什么要去王三白的坟上哭,又没敢,怕惹怒了她。
06
我问我妈:“王三白没儿没女吗?”
我妈说:“他连老婆都没娶,哪来的儿女?”
对于王三白,我略微有些印象,他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一身露着棉花的烂棉袄,双手背在后面夹着一根打狗棒,走起路来屁颠屁颠的,倒是很得意。他不干活儿,整天东荫凉倒在西荫凉,李家转到张家,到了谁家,只要正赶上饭点,就死皮赖脸地一定要吃了才走。农村人对于一口吃食,其实谁也不吝啬,主要是他身上的味道让人受不了,奇臭无比。他一进门,家里的空气就让人窒息,谁还有胃口吃饭?
这样一个人,我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和洁净而美丽的塔娜联系起来。
本来已决定远离塔娜,以重拾我在小伙伴中间的威严,但我还是禁不住好奇,在某个夜里再次跟踪了她。她穿过小木桥到了河西的沙窝里,对着王三白的坟头又说起蒙语来。我伏在附近的一个沙丘后,本来隐藏得很好,可是不知是什么虫子钻进了裤腿,窸窸窣窣地啃我的肉。我吓得叫了一声,同时站了起来。
“谁?”塔娜一惊,往后退了两步,不过她很快认出了我,“小鄂,你……”“我……”我无从解释,只得从沙丘后面走了出来。“你吓死人了!”她埋怨道。我还在抖落着裤腿,终于感觉到那只虫子不在了,才舒了口气。她又问:“你,跟踪我?”“我,我,我路过……”我从电视里学到这么一句面对尴尬邂逅时的台词。
“你哄鬼,大半夜的你来这里干嘛?”她当然不信。我反问:“那你大半夜来这里干嘛?”我指了指坟头,“你对着王三白的坟说什么呀?”“王三白?谁是王三白?”她疑惑,似乎并不认识他。我纳闷了,说:“这就是王三白的坟呀!你连王三白是谁都不知道就跑来哭?”她很奇怪地望着我,半晌她嚷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我爱人乌恩其的墓……”
她的话让我震惊。我原本以为,她和王三白肯定有某种关系,至少是个亲戚什么的。但没想到她竟然把王三白的墓当成自己爱人的墓。我不解,问:“乌恩其是个什么玩意儿?”“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塔娜显然把我的问话当成了粗话,“不准你侮辱我的乌恩其!”月光下,她的眼睛里迸射出愤怒的光芒。
我也有些生气,指指歪歪斜斜的墓碑,争辩道:“你才胡说八道呢?那上面分明写着王三白的名字!”她似乎并不奇怪,说:“那是乌恩其故意让人写上去的,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埋在这里,只有我知道,没人能打扰我们。这是我们的约定?!彼志娴乜戳宋乙谎郏淅涞厮担骸澳悴荒芨嫠呷魏稳?,否则我饶不了你小子!”
我感到气氛有些诡异,她就像中了邪似的说着疯话。“好吧,”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不想再和她争辩了,就往村子里跑去。
07
那个年龄段,我还不能准确区分爱人和夫妻的区别,但大致意思还是懂的,至少知道爱人应该是年龄相仿的一对男女。而王三白连我爸都得称他为叔叔,塔娜属于他的孙子辈了,他是她的爱人,我不能理解。
不过想到父辈们对蒙古人的看法,我又觉得可能。
父辈们眼里的蒙古人,对于男女关系是很开放的。他们说,蒙古姑娘长到十八岁,父母就不管了,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交多少男朋友随便,交什么样的男朋友也全凭喜好;他们还说,很多蒙古女人生了孩子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即使是结婚后的女人也有许多男朋友……总之是很混乱?;谡飧鋈鲜?,塔娜一来到这个村子,男人们都发了疯,女人们都犯了愁。所以塔娜在村里并不招人待见,尤其是女人。
我问我妈:“王三白是蒙古人吗?”
我妈说:“不是,就是汉人。那个懒货,把全村人拖累了多少年,好在死了?!?/p>
我又问:“那你知道乌恩其吗?”
我妈说:“知道。咱们在蒙五队住的时候,乌恩其的爸妈和咱们家还是邻居呢?!?/p>
我又问:“这个乌恩其是不是死了?”
“谁鬼嚼的?”我妈白了我一眼,“人家活得好好的呢!算算他今年应该有二十六了吧。那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学习就好,后来考上了大学,是咱们乡第一个大学生。他现在可了不得了,在城里工作,管着一大帮人,在城里安了家。人家女方家有钱又有门路,还把他爸妈也接到城里呢!你也要好好学习,争取让你爸你妈也到城里享几天福,我做梦都想去城里呢!这农业社我是受够了……”
我哦了一声,看来乌恩其和王三白不是同一个人。现在的疑问是,我妈说的乌恩其和塔娜的爱人乌恩其是不是同一个人。蒙古人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名字,所以重名太多,尤其像巴特、乌力吉、格日勒、其其格之类的到处都是,一抓一大把。
仔细回味塔娜的话,王三白和乌恩其确实是两个人。她的意思好像是说,王三白这个人并不存在,他只是随便刻在乌恩其墓碑上的一个名字而已——这是乌恩其和她的一个约定,怕被别人打扰什么的。但我很清楚,王三白确实存在,而且那座墓里埋着的就是王三白,而不是什么乌恩其。
我的脑子都快想炸了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妈看了我一眼,说:“你咋忽然提起乌恩其来了呢?”
我随口说是老师提起的,让我们好好向他学习。
我妈点点头,说:“嗯,是应该向人家学习。”
08
我想,塔娜肯定是中邪了,要不何以有那样奇怪的行为和言语呢?我怕沾染上她的邪气,就避免与她见面,即使迫不得已要从她的毡房门前经过时,也宁愿多绕些路走。她送给我的那些奶酪和糖果,我也没敢再吃,统统扔进了门前的水渠里。
有天晚上,我到房后的野地里小解,刚完,裤子还没提起,塔娜就像个鬼魂似的站在我面前,险些把我吓死。我大叫一声,急忙往起提裤子,一边骂道:“女流氓,你要干嘛?”她冲我的下面瞟了一眼,扑哧笑了,说:“就算我是个女流氓,你那点小东西还想怎样——走,我找你有话说!”她不容分说拉起我就走,我一边系裤子一边挣扎着,但还是被她拉进了她的毡房里。我想,父辈们的传言没错,蒙古女人确实开放。
我气呼呼地甩开她,坐在小板凳上。她又笑了一下,到炕桌上的方盒里扒拉了半天,说:“水果糖没了,奶糖你吃不?”我哼了一声,没说话?!昂?,小家伙脾气还挺大!”她打趣道,随后她的表情便变得郑重起来,“小鄂,你们村里的人我都不信任,男人总想欺负我,女人都骂我贱,我只相信你,你能告诉我实话吗?”
我还在生她的气,但听她这样说,心里还是挺受用的,便说:“什么?”
她说:“今天我偶尔听到村里几个女人说起王三白,她们说王三白是个好吃懒做的五?;В懒舜謇锶嘶狗疟夼谇熳D?,而且就埋在沙窝里,还给立了碑,有这事吗?”我点头,说是的,你半夜去哭的那个坟就是王三白的。她蹲在我的面前,双手抓着我的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乞求地望着我?!靶《酰彼?,“你别骗姐姐,真是这样的吗?是不是你记错了?”
我甩开她的手,说:“王三白虽然没儿没女,葬礼却办得可红火呢,全村人都去了。我们一早吃了羊肉蘸糕,浩浩荡荡把王三白抬到沙窝里埋了,又欢天喜地地回来吃炖羊肉?;故俏野指У霉撞哪?,我咋能记错?瞎子鼓匠和刘四对了一下午的歌,晚上还放了烟花。那是我们村第一次放烟花,可好看了!”
“我还听说,乌恩其没死,还在城里安了家,是真的吗?”
“嗯,我妈是这样说的。”
她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纯白色,身体晃了晃,差点跌倒。她双手扶着膝盖,很艰难地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扶着柜子站在窗口,喃喃地说:“他骗了我……”她的转变让我很不安,我站起来,对着她的背影,轻轻地问:“塔娜姐姐,你怎么了?”她似乎没听到,仍在自言自语:“他骗了我,他没死,他竟然没死,可他还把我哄骗在这里陪着一具老光棍的尸体……”
她哭了起来,很伤心,也很惊悚。
忽然她又说:“不,一定是弄错了,我要去城里找他!对,去找他,现在就走!”她暴躁地在毡房里快速地走来走去,又把柜子里的衣服翻出来扔了一地,仿佛没有一件她中意的。她最后坐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声音很凄惨。
她的样子让我害怕,我便悄悄地出了毡房。
09
塔娜不见了。
村里的男人竞相询问,塔娜去哪了?没人能回答出来,有的猜测她回老家去了,有的猜测她去找相好的去了,有的猜测她肯定进城当小姐去了,要不她不种地哪来的钱买那些好吃的东西?男人们便很失望,女人们则很兴奋,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村头,磕着瓜子,说着闲话,不时地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望望河畔的毡房。
我想,塔娜一定是进城找她的乌恩其去了。
毡房在风吹雨淋中变了颜色,洁白的围帐因长久没人冲洗变得污浊不堪,成了村里的小伙伴们玩打仗游戏的好地方。塔娜这个蒙古族姑娘也在毡房的褪色中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过了半年还是一年,我忘了,正当村里的人计划拆掉毡房时,她回来了。
那天我放学回来,看到村头围着一群人,便跑过去看,只见塔娜失魂落魄地坐在土埂上,样子极是狼狈,疲惫不堪。她还穿着那件红蓝相间的蒙古长裙,只是上面污迹斑斑,还有几个破洞,早没了当初的光鲜亮丽;她的脸色紫黑,落满了尘土,看起来十分憔悴,表情呆滞,面对着大家的询问一言不发。终于,她用手托着地吃力地站了起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当中向她的毡房步履蹒跚地走去。
人们望着她的背影,低声议论着,“她肯定是被人包养了,人家不要她了,她只能回来了,城里人都这样?!薄八挡欢ㄋ潜蝗思依掀鸥匣乩吹哪兀缡由虾芏嗾庋那榻??!薄八Ω檬亲鲂〗惚痪熳プ×?,你看她的样子,多像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薄?/p>
我的鼻子有点酸,撒腿跑开了。
晚上家里吃饺子,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对我妈说:“妈,我想给塔娜姐姐端盘饺子吃。她刚回来,一定饿坏了?!蔽衣韬莺莸氐闪宋乙谎?,旋即面色有些缓和,叹了口气,终于说:“去吧!”
10
进了毡房,看到塔娜已梳洗干净,重新打扮了一番,换了更漂亮的长裙,还戴了镶嵌着金属和宝石的蒙古头戴;脸上抹了脂粉,口红,画了眉,如果不是神情落寞,她比以前更加光彩照人。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对着小镜子整弄着睫毛。我把饺子放在炕桌上,说:“姐姐,你吃饺子吧?!?/p>
她放下小镜子,抿了抿嘴唇,把口红抿得更均匀一些,问我:“姐姐好看吗?”我说好看,又催促她:“快吃吧,要凉了!”她十分任性地说:“你认真说姐姐好看不?”为了表示我的认真,我又把她仔细地端祥了一遍,郑重地说:“好看,真好看!”她满意地笑了,坐到炕沿上,拿起了筷子。显然她没胃口,但又不忍辜负我的好意,懒懒地夹了个饺子,放进嘴里形同嚼蜡地吃着。吃了几个,便放下筷子,想了想,又拿了起来,抬头看着我说:“你送来的,姐姐都要吃完?!蔽宜掂牛家酝?,便坐在炕桌的另一侧看她吃。
她很费力地把一盘饺子吃完了,说:“真好吃,谢谢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挥了挥手,说:“过来这边?!蔽冶闾驴唬乒蛔雷谒呐员?。她把我搂在怀里,用下巴压着我的头顶,我还感觉到她亲了一口我的头发。
我问:“你找到你的乌恩其了吗?”
塔娜把我往紧搂了搂,说:“找到了,可他已不再是我的那个爱人乌恩其了?!蔽颐唤踊?,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当初,我们发过誓的,要相爱一辈子。后来他就去城里读书了。又后来,有人回来说,他死了,是见义勇为死的,还把他父母接到了城里,说是政府要给他们养老。我又追到城里去,找到传话的那个人,问乌恩其葬在哪里,我要去祭拜他。那人一直推托着不告诉我。后来我又去了几趟城里,他才说乌恩其的遗体悄悄地运回当地了,说是要落叶归根,就埋在你们村河西的沙窝里,碑上随便刻了个汉人的名字,说是怕被别人打扰……”
以我那时的理解力,听得不是很明白。
我问:“那墓里到底埋的是不是他?”
塔娜没直接回答,说:“我真幼稚,这么荒唐的谎言竟然相信了。于是我不惜与父母决裂,离开了家,跑到你们村来陪他。我遵守着她的‘遗嘱’,不让别人打扰他,所以我只在晚上偷偷去陪他。这次去城里我见到他了,他说他只是怕我纠缠他,随口编了个故事……”
我感到有热热的水珠滴落在我的脸上,抬起头看到一张泪光闪闪的脸。
那晚她就这么紧紧地搂着我,时而用她的泪脸贴贴我的脸,仿佛怕把我弄丢似的。我在这种沉默的温存中体会到了一种特别的感动,我也哭了。很晚了,听到毡房外我爸呼喊我的名字,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我。
第二天,人们发现塔娜吊死在毡房里。
后记
许多年后,我到城里打拼,一直顺风顺水,积累了不少资本。后来的一次投资失误,让我倾家荡产,还背负了巨额了银行贷款。我已彻底绝望,某个夜晚,我爬上了黄河大桥的栏杆,正要纵身一跃的时候,有人把我拉了下来。
那是个女孩,她微笑着摇摇头,说:“不能死,要活着!”
她穿着一身红蓝相间的条纹蒙古长裙,戴着镶着金属和宝石的头戴,飘渺在我的视线里像个梦一样。我差点叫出声来,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那个僻远的乡村,看到了那个住在毡房里叫塔娜的蒙古姑娘。
就在我愣神的时,她已走了,仿佛从未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