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奶奶家住了八年。
记得小时候,我们七口之家,家里只有两张床,爸妈搂着小妹在外屋,我和三个妹妹挤在里屋一张床上。
冬天的夜里,屋外风儿打着呼哨,像老虎进攻前吹起的号角,令人毛骨悚然。用木板搭成的小床上,席子上面铺着小小的褥子,棉被窄的可怜。我和妹妹躺进被窝里,把棉袄棉裤搭在上面,拽拽左边被角,掖掖右边,感觉到处透风,四人挤在一起,半天没有热乎气,每天瑟瑟发抖中沉沉睡去。
等我上高中,家中情况有了改变,七个姑姑有六个出嫁,周末假日从学校返回,我住到奶奶家,跟大我两岁的小姑同床。
小姑白白的皮肤,一双大大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她作为家中老小,是爷爷奶奶最宠爱的孩子,爷爷有退休金,全力支持她读书,但小姑一进学校就说头疼,不到放学时间就低着头,顺着墙根早早回来,上完小学就去学习刺绣,进绣花厂当了一名工人。
小姑的手很灵巧,绣出的小鸟根根羽毛都看得清,栩栩如生。晚上回到家里,她绣鞋垫,我想学学,无论如何针都扎不进去。小姑说使蛮劲不行,手拿针要稳,行行都有学问呢。
周末我回到奶奶家放东西,推开大门,就感觉满院飘香。奶奶 从烟雾缭绕的锅屋走出,双手端着一炉锅,她开心的招呼着:“”回来啦?走走走,赶紧吃饭去。”堂屋正中低矮的长方桌上芹菜炒肉丝红绿相间、大葱炒豆腐经典小菜已端上桌。奶奶麻利的把豆腐卷铲到盘子里,底面薄薄脆脆金黄,我看了忍不住流口水, 赶紧坐在桌子的西南角。 山羊胡的爷爷已坐在东边上首的小杌上。他看看我再瞅瞅坐在他旁边的小姑,笑笑眯的说:“”人全啦,开饭咯?!比缓蠡夯喊衍煜乩习赘傻菇咨男【浦?, 菜香、饭香、酒香飘满屋子。爷爷抿上一口小酒,夹一口菜,细细的咀嚼着,回味着。奶奶解下头上围巾,盘腿坐在桌子西边上首,开始品尝自己的手艺,我和小姑狼吞虎咽,好吃好吃,真好吃。在学校一周空下来的肚子,瞬间填的满满当当。
饭后收拾完毕,奶奶躺到东边的床上,头向北面朝西侧卧着身子,这时爷爷左手端煤油灯,右手小心的罩着火苗,一步步挪到到奶奶床前,放下灯,搬小杌坐在床边,戴上老花眼镜,捧出泛黄的毛边书《呼杨合兵》,慢慢的展开读来,他讲的声情并茂,着火啦,着火啦,柔和的灯光映照着奶奶的脸,她不紧不慢接下去,不知爷爷讲给奶奶听,还是奶奶讲给爷爷听,一本书反反复复,我连续几周回来都见他们在读。
西屋里,小姑纳鞋垫,我看书。奶奶有次悄悄推门进来,笑嘻嘻问我看什么?当时我在复习地理,就随口说出中国的几个城市?这个城市有什么特点?奶奶来了兴致跟我聊起,她带着大姑和爸爸去上??赐氖虑?。
当时大姑还不到一岁,爸爸有五岁,奶奶一个人带他俩坐上了火车。我问奶奶,那么远的路途,要经过几天几夜?如果中间上厕所怎么办?奶奶说在火车上,大家都相互照应着呢。大晚上的她来了精神,说中间经过了哪些哪些城市,还经过南京,倒了好几次车才到上海。当时爷爷是陈毅市长的警卫,任排长,他抽出时间,带着奶奶坐上黄包车,去上海各处逛逛,还到了幼稚园,记得里面有秋千、滑梯等各种玩的东西,小孩耍得可欢,多少年过去了,咱农村还没有,落下真大呀。
我赶紧跑出外屋找爷爷,哇塞,爷爷,你竟然给陈毅当警卫长?也太厉害了吧?给我讲讲过去的故事吧。他熟练的卷上一支烟,慢慢的吸了一口,眼睛微眯,似是回到了过去。他说跟着陈毅市长到过很多地方,还来咱山东呢。当时济南解放战役完毕,作为后续部队,爷爷他们来了。只见护城河内尸体压摞摞,到处都是,什么样的都有,惨哪,河水被血染红了,他记得一个地方叫解放桥,好多年过去,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
“”爷爷,你为什么不一直在上海,为啥回来呢?
”说来话长,以前运动多,你奶奶说在家饿不死,只要活着一家人在一起就好。我回来被分配到乡当秘书,自己知道学问不多,要求去管水利?!蹦悄阄裁床辉谙缋锷习嗄兀咳绻谙缋?,俺大大和俺姑也不会在家种地了?!币降乃?,我老姑奶奶嫁进地主家,跑到台湾去了,如果他不回家,命都没了,现在这日子越过越好,还是得感激共产党。无论如何,最难的时候过去了,国家也没有忘记他,月月拿着退休金,虽少点也够生活了。
在奶奶家的日子,每个夜晚都是爷爷给奶奶读书。每天清晨,总会听到他们标准式的对话。
奶奶:“我要起床。“她把头抬起来。
已下床的爷爷快速的说:“别别别,你早起干啥呀??!彼滞卵沟淖耸?/p>
奶奶:"你会做饭吗?”眼睛看向爷爷。
爷爷:“我比厨师做的都好,你想吃啥?"
奶奶:“喝芝麻糊?冲个豆奶粉?还是打个鸡蛋花呢?"思量片刻下定决心一般“还是打个蛋花吧”
爷爷像接到命令一样,急速的忙活开了。麻利的生火、烧水,打鸡蛋,等水开,熟练的左手用筷子搅拌,右手冲水,碗里的鸡蛋变成丝丝缕缕,水满,扣上盘子。
奶奶伸个懒腰,起床,洗脸,拿个小板凳坐在院子中央。初生的太阳光泼洒在奶奶身上,她解开发髻,灰白色的长发飘落下来,闪着点点金光,奶奶慢慢的梳着,然后熟练的把头发盘在脑后,左手握住,右手套上网子,双手再整一下,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有些掉了的头发,她捡起一圈圈缠在左手食指上,再褪下来,掖到墙缝里,攒多了,街上货郎一叫,奶奶会拿它换来针线。
奶奶梳洗打扮齐整,走进屋里,盘腿坐好,开始品尝爷爷为她做的早餐,有时砸吧嘴叫好,有时会说糖放多了,有点甜。爷爷在外边忙进忙出,给猪切草、拌鸡食、熬猪食,一会唤着咯咯咯咯,一会喊着喽喽喽喽,院子里立刻热闹起来。
有次我不解的问爸爸,农村一般都是女人忙家里,男人在坡里干。为啥爷爷在家这么忙活?
爸爸笑笑,别瞧你奶奶年纪大了,为姑娘的时候是妇女队长,早早就加入共产党,她走路特别快,被人叫成飞毛腿,你爷爷受奶奶的影响,结婚以后才参军,入了党。
哦,原来奶奶是爷爷的老师,难怪爷爷对她那么尊敬。
记得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高高壮壮,满面红光年近六旬的人,听奶奶说,他是本村的,爹娘死的早,跟爷爷一起当兵,曾是爷爷手下。当年困难时期,爷爷回来,他留在了上海,曾任上海吴淞警备区司令,已退休。爷爷在家务农多年,我悄悄为他感到惋惜。
晚年后的爷爷奶奶相依相伴,每晚奶奶炒两个小菜,爷爷酌两杯小酒,日子一天天度过。
二零一零年三月十三日,奶奶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享年八十六岁。
二零一一年三月十二日,爷爷也走了,享年八十七岁。大姑说爷爷想奶奶,他们在天堂相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