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关中人把高粱叫桃秫,桃秫杆是小时候最甜的好吃的,长安一代把甜如甘蔗的包谷杆、桃秫杆叫蜜杆儿,我们户县人叫芮儿。芮儿这两字的发音必须用地道的户县话,拐一个大弯说出才有味儿。
那时候最大的本领就是在一排排桃秫中,一眼就能看出哪一根甜的留蜜。桃秫分红白两种,根据经验,白桃秫杆比红桃秫杆甜,而且桃秫蔑好嗑。
吃桃秫杆,要选择即将成熟的那种或者谷穗瘦小的,糖分还没被吸收完。午后,趁地里没人,和一帮小伙伴偷偷钻进包谷地,折一根,坐在地里咔嚓咔嚓吃个痛快,有时候手指不小心被桃秫杆划破,在田埂上捏一点面面土,按在伤口处,立马止血。物质匮乏的年代,娃娃的嘴很馋,吃啥都觉得香。桃秫杆吃了,谷穗不敢带回家,索性就地挖个坑掩埋,有调皮地模仿大人哭丧的腔调:唉……芮儿啊,额可怜滴芮儿啊,再也见不了的芮儿呀啊……逼真的动作,婉转的音调,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记忆中,通往舅家的一条小路,每到秋天,路两边满是诱人的桃秫。有一年舅家过会,母亲和碎姨拉着架子车,车厢里铺着厚厚一层麦秸,麦秸上铺一个土布单子,我们坐在车上叽叽喳喳,又吵又闹,车辕两边挂着提货笼,里面有母亲和碎姨为舅爷舅婆准备的礼物——挂面、时令水果、点心、还有三十个又白又大的油塔馍。在当时,这可是忙罢会最丰盛的礼物。车子在前进,两个提货笼再车辕上荡着秋千,透过笼盖都能闻到浓浓的麦香味儿。
母亲和碎姨戴着草帽轮番驾辕,边走边拉着家常,我们坐在车上打着黄油布伞,一路上看景打闹。途经那条满是桃秫的小路,我们吵着闹着要吃桃秫杆,母亲和碎姨怎样打岔都不顶事。停车,母亲和碎姨在路边为我们寻黑豆豆。黑豆豆像葡萄一样酸甜可口,我们在母亲和碎姨童年的故事里,唏嘘不已。
母亲和碎姨都是从饿着肚子长大的,粮食就是庄稼人的命,容不得糟蹋。也是从那一次,吃芮儿必须等到秋收时。
舅爷是队上的看护员,每到桃秫和谷子成熟时,是舅爷最忙的季节。每到饭点,舅婆就会挎着竹篮,提上黑瓦罐为舅爷送饭。过了咸户路,刚下了坡,舅婆就扯着嗓子对着地里喊“哎……吃饭咧……”舅婆长长的拖音像秦腔一样好听,还没等舅婆住声,地里边就传来舅爷的声音:哎……奏来咧……
舅爷嘴上虽应着,但看到一群又一群麻雀呼啸而来,他继续向前,一边在空中挥舞着长竹竿,一边大声地赶着雀儿。
哎……赶紧吃饭!地头的舅婆等得不耐烦了。
哎……奏来咧,奏来咧!舅爷边应着边转过身,但每走几步就会回头,大声赶着雀儿,从喉咙中发出“啊shi呜shi”的恐吓声,像舞台上吼花脸的秦腔演员。
高举着竹竿,小心翼翼地从谷子地理走出去,接过舅婆递过来的黑瓦罐,眼睛时刻观察着“敌情”,一口气喝了大半罐大糁子汤,抹了把嘴角,将手中的竹竿指着地里刚落在谷穗上的麻雀:赶紧去吆去,这帮狗日的,没拘尽(关中话? 贪婪)!
看到那群麻雀,舅婆顾不得拿竹竿就进了地,一边大声呵斥,一边解下围腰在头顶上挥舞。谷子地里,阳光灿烂,舅婆手中的围腰在风中像一面旗帜,呼啦啦地飞过来,呼啦啦地飞过去。
那一幕,经常出现在梦里,恍若昨日。
秋后,舅爷从照壁上取下扎得整齐的桃秫杆,掸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每一把桃秫都掸净,才取出敷笤帚的家当,坐在房檐下敷笤帚。舅爷敷的笤帚又厚又结实,娃娃们抡也抡不动,要是谁不听话,挨上一笤帚疙瘩,屁股蛋定会疼一晌。
此时此刻,眼前又浮现出舅家的老屋,屋檐下,花狸猫卧在桃秫杆上打着盹儿,舅爷噙着烟锅,敷着笤帚,听着秦腔,灶房里,伴随着吧嗒吧嗒的风箱声,一缕缕炊烟从烟囱中袅袅升起,飘过树梢,消失在晚霞中……
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通往舅家的那条小路早已变了模样,舅爷曾经守护的那片地已是高楼林立,老屋拆了,照壁拆了,舅爷敷笤帚坐的那个马扎也没了踪影,一切都远去了……
和舅爷相处了十五年,和舅婆相处了二十三年,从他们身上,学会了勤俭,学会了包容,学了很多东西,今生受益不尽。
去年,因拆迁二次迁移陵园,我才从舅爷舅婆新的碑文中看到舅爷舅婆的名字。听了他们相互喊了一辈子的“哎”,没想到以这种方式看到二老的名字,手扶着石碑,不由得悲从心起……
又是金秋,路边的桃秫又快熟了,我想回到童年,却回不去了……
(文来之QQ那年那日202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