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的鞭炮在地上留下暗红色的空壳,有灰黑色的火药痕迹混在泥土中结成褐色的土块。人们的脚步匆匆踏过,空气中只留着刺鼻的火药硫味。喜气洋洋的姑姑正追赶着人群往祖庙走去,见我还傻乎乎地看着地发呆,急得拉住我:“发什么愣呢?再慢点你看看你还能不能挤到你大爷面前打招呼!”我懵懵懂懂地被她拉着往祖庙奔去。
爷爷的大哥从台湾回来了,不知道经过多少辗转终于找回与家人的联系,重回这片故土。其实那个时候还小的我实在不明白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诸多心酸,或是在过去的战争年代,拮据地在命运底下讨生活是多么艰难,我所看到的是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一位台湾富商的衣锦还乡,是的,在我心里他已经是个台湾人。我跟大爷这是第一次见面,但连这次见面都隔着热情的人群。他被包围着,连方言都几乎忘了怎么说,磕磕绊绊地努力用方言作答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可卡住半天吐不出半个字,就只能用点头微笑回应着乡亲们的热情。乡亲们理解地笑着,用蹩脚的普通话努力和他搭上话,人群中低低地互相交换着信息:大爷十几岁的时候偷渡去了台湾赚了几年钱,本来已经要被引渡回大陆,结果遇到了长达几十年的冷战,被逼留在了台湾,与家人失联,直到小三通后,才有机会回到大陆,现在已经是一家大饭店的老板。几十年的异乡流浪几句话其实也就说得清楚。但时间已经在他和故乡划下了一道长长的沟壑。
人们都挤进祖庙中,爷爷被人们拥着走向大爷,旁边的好事者叫着爷爷的小名:“阿冲,这是你哥哥呢!”我从来不知道他时常面无表情的脸还能露出这样复杂的表情,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都堵在喉口。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的目光同时注视着又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皱巴巴脸上挂着笑容,嘴角却又被微微抽动的脸部肌肉压着,似乎在强忍着委屈的泪水。在这位他阔别多年的哥哥面前,他失去了一个家族长平日的严肃和庄重,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幼稚的孩子,开始流着眼泪不懂得说话,只“诶,诶!”地叹着气,用手背飞快地蹭掉在他的皱纹里艰难地流下的泪水。我这时才有机会仔细看他身边大爷,真别说,跟爷爷长得还真有点像。表情也是一样的百感交集,一样流着泪,只不过他穿着有些不合身的西装,有些驼背,也比爷爷老的多,头发都是银丝,服帖地顺着头皮。他有些紧张地紧紧抓住爷爷的手,微微地摇着头,隔着人群我只隐隐地听到他的低泣。姑姑打破了有些降温的气氛,拉着表哥推搡着挤进大爷的身边:“大伯,我这孩子没啥本事,就是能吃苦,以后跟着你到台湾发财??!”悲伤的气氛一哄而散,人群纷纷发出善意地嘲笑声。大爷尴尬地笑着,拍拍表哥的肩头,却没有回答。姑姑退到人群后面,低声地抱怨着:“什么?。糠苫铺诖锪司屯烁?。”我诧异地看向姑姑,发现她又收拾起吃食,腆着笑容往人群中心挤进去。对后来复杂的祭祀过程我似乎就没了半点印象,只记得他历尽艰辛地回乡,却没有呆上多久匆匆回了台湾。往后几年也都没有回来过,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老家寄钱。表哥工作的事却是没了下文,气的姑姑在私下叫他“铁公鸡”。
其实我已经几乎记不得他了,直到大三获得去台湾交换的名额的时候,妈妈担心我人生地不熟,绞尽脑汁想在台湾认识的人,这才把记忆深处的这位大爷模糊的影子想了出来。我劝着妈妈,人家是大老板,别再去打扰别人做生意,这才把她的念头打消。
在台湾的日子其实很忙碌。在异地隐隐遭受到的歧视在学校忙于学习没有什么察觉,有时上街买东西还是会听到有阿姆在背地里地喊着我们外地仔,我有时候会突然想到大爷,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何况那是几十年前,本地人排外感更加强烈。水土不服同时折磨着我,每天都吃不下饭。同为交换生的舍友有天突然兴奋地拉着我:“我发现一家饭馆!里面的福州炒饭特别正宗!保证治好你的水土不服?!蔽乙惶⒖谈黄鹑チ四羌曳构?。那是一家藏在小巷深处的小饭馆,不是熟人带绝对会在七绕八绕的方向中迷失。不消说,吃完饭两个多月以来的水土不服带着思乡病不药而愈,我高兴地向服务员表达想见厨师一面的请求,要是我知道我将见到的是谁,我绝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大爷。他带着一个皱巴巴的厨师帽,显得有些滑稽,比我上一次见到他更老了,驼背得更加厉害。我看着他有些呆了。舍友兴奋地夸着他的手艺,他拘谨而又有些害羞地笑着,这个笑容如此熟悉就像我几年前看到的那样,使我立刻意识到根本不可能认错人。我突然反应过来,急急地拉住舍友的袖口:“走吧,走吧?!鄙嵊训某て舐郾晃掖蚨?,被我拉着出了门。即便知道他一定认不出我,我还是埋着头,印入我眼帘的他的最后一个表情是一个还未消去的笑容写满了诧异。舍友出了门还意犹未尽地说着:“我真没想到,这位师傅这么老了,手艺还这么好……诶,对了,他刚刚还说他也是福州人呢!难怪正宗?!?/p>
说来奇怪,他回到大陆,我们当他是台湾人,而他待在台湾时,却被认为是大陆仔,似乎哪一处都不是他的故乡。他想用日复一日的工作实现衣锦还乡的愿望,而这个愿望也始终是无影的泡沫,谎言编制的美梦。这个梦是他希望的,还是他认为他的亲人希望的?我突然想起他在姑姑面前那个为难的笑容。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彼氐焦氏缡保改杆滓咽?,除了兄弟,他几乎没有认识的人,就像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他在这里出生,回到这里时却是陌生人。“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笨赡苁且蛭谝煜?,我不怎么地,突然感同身受。
我再没有去过那家饭馆,水土不服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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