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星，也无月。

19点40分，看着电脑上不断跳出的客户消息，她有点走神。

又是颓唐的一天。无意义的一天。她感觉快要抑制不住心中的黑暗，她想伤人，或者伤己。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令她高度紧张。也许是她敏感的心无法应对这社会的变化吧——虽然很多是没有意义的变化。贫穷的生活，肮脏的邻居，每天假笑以对的同事，看不到目标的生活……

她很想沉浸于肉欲的欢愉，将自己交给动物的本能，这样可以得到快乐，也可以不思考。但那快乐极其短暂，快乐消逝后陪伴她的只有自我厌弃、反胃恶心、了无生趣等负面情感。所谓的情人也只是拥有肉体短暂联系的生物而已，互相利用完毕，第二天就如同陌生人一般。当然在街上打声招呼还是可以的，但是在这些互动行为中，没有多余的情感或者感情，就像一个玩具，你拿起来玩了，不想玩了便丢弃了。无需因为丢弃而对玩具有愧疚之情。非常简单，也非常冷漠。

总而言之，肉体的欢愉无趣且庸俗，是人类的原罪之一。

因为工资不高，在外租房加上吃饭，每个月几乎毫无剩余。罢了，现在大公司掌控着所有的生产线，正逐渐淘汰一批又一批的工人，换成机器，利润可比雇佣人类高得多。即使算上机器维修与老化更换的情况，也很划算。

机器不需要交五险一金，不会请病假，不需要请年假，不会有离职经济赔偿金的问题，更不会有退休金问题。甚至机器也不需要奖金，作为公司的财产，机器只需要定期检修和润滑油而已，实在是划算！划算！

人类与机器争夺着一般的岗位，一般的人力资源在成本斗争中落败，因此除非是高尖技术或者是艺术行业，一般工人的雇佣成本低的惊人。工会无法维护工人的权利，如同摆设，偶尔会为了和大公司领导合影而腆脸拍马的模样令人不忍直视。

在资本和庞大公司面前，一般的人毫无谈判的底气。她目前的工作是酒店的客服工作，说是客服，主要是处理客人的投诉问题?？头吭ざㄓ胨筒头褚丫苫魈娲?，原先售后客服也由机器处理，但由于机器不具备人类情感和同理心，只会根据设定好的程序反应，导致投诉订单倍增，酒店不得不将客服机器人换成了人类。这是她不知第几份工作了。就业大环境不好是一个问题，其次是她因为无法圆滑地应对上级（一般是公司的小管理者，当然，现在公司的员工也就几个人，干活的都是机器人，基层工人已经很少了），除了特殊技能专业领域，上级一般也不见得能力突出，几乎都是公司股东的亲戚。她工作的上级是冯，一个糟糕的管理者。

客户的投诉原因几乎都是酒店业务的问题，什么卫生不干净，预订时房价低到了酒店涨价了不给退定金，接机的车因为系统延迟晚点到机场……诸如此类。即使在这个时代机器已经以人的外貌存在，但是机器终究不属于人，它们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娱乐。而底层工人也不会住酒店，住廉价的贫民窟。因此酒店的客人都是有相当资产的，呃，资本家。万恶的资本家。与冯那只沙皮狗简直是绝配！她在心里啐了一口。

“你干什么呢？”冯的声音如鬼魅般从身后传来。每当她这边没有敲键盘或接电话的声音时，冯总会出其不意地出现。

“没……没什么?！彼拖峦?，刘海遮住了她眼中的憎恶。

冯用手指上的戒指敲了敲桌子。一般冯要整她的时候都会这样做，彷佛在宣告内心的激动。她抬头，黑漆漆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冯?！?01号房的马桶堵了，负责这块的机器被总公司借去了，所以……”冯笑了几声，声音中有猥琐的得意?！罢馕豢腿丝墒俏颐堑膙ip客户，我们酒店可承受不起失去这位客人的损失……你看，这里干活的人只有你一个?！?/p>

“我记得清洁机器人不止一个?！?/p>

“这位客人要求很高的，上次他入住的时候就一直在说酒店的卫生问题，你知道的，机器嘛，做事总不如人那么细致……”

她盯着地板，竭力压制内心的怒意。

最近因为机器人的运行总系统被攻击，机器总是犯错，投诉量大增。她这周以来就没有放下过手上的话筒，也没有停下过在平台回复客户的消息，而现在是19点50分，10分钟后她可以下班，好好休息一下，毕竟今天是周日了。

她明白，冯就是挑这个时间过来找她的。

冯看准了自己不拂逆的性子，掐住她害怕失去工作的心理，给她安排各式各样恶心的额外工作……她忍了很多次，但是这次因为疲惫，她感觉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赶紧去清洁马桶啊！”冯走近她，想把她往门口推。

而且，没有加班费，是的，如果一直这样干活，那我也只是一块生存着的肉而已。我加班了那么多次，没有加班费。还要忍受各种辱骂！他……把我当什么？！

有些问题一直被有意或无意忽视。一旦正视了，内心的阴暗溢出，止也止不住。

她抓住口袋里的晾衣绳。

租屋的晾衣绳坏了，昨天下班去买了新的，回到家太累睡着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罢馍友?，质量特别好！用十年都不会坏的~”耳边回想起小店老板的推销。

她抽出晾衣绳，两只手都放在了绳子上。

“你拿的什么？傻逼。叫你去干活听不到啊，神经病……”冯的声音靠近，伸手推她。

她迅速地将绳子缠绕在冯的脖颈上，两只手死死拉紧。冯比她矮一点，所以紧紧勒住他脖子的动作做起来没有难度。

“杀人啦！救命…咳咳…杀人啦…救命…”冯的脸变得通红，在层叠肥肉中的小眼睛愤怒地瞪视着她“你…怎么敢…咳咳咳…”

她死死地勒紧绳子。

冯的脸色开始转青？她感觉自己似乎在一个悬崖的边缘，她害怕掉下去，可是手彷佛有自己的意志，不肯松开绳子。

“喵呜~”她晃了晃神。

“喵~喵呜~”她顺着声音看去。

一只长毛猫在窗口，看着她，“喵呜~”

她突然回想起多年前的午后，那时候机器还不普及，人们大部分都有工作。没有独霸一方的大企业，社会秩序还很井然。是了，那时候她还很小，外公还在。

午后的阳光下，外公在躺椅上晒太阳，抚摸着怀里的小花猫，给旁边坐在凳子上的她讲故事。

回忆中的阳光过于炫目.

她手一松，坐了下来。

捂住脸。眼泪从粗糙的指缝间溢出。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一切去交换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午后。

有些人，逝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外公直到临走前，都还不放心她，叮嘱她“好好生活”。她现在这样，能叫做“好好生活”吗？

“对不起……对不起……”

轻微的啜泣声传来，持续了很久。

等她缓过来，时间已经近21点。原先躺在地上的冯不见踪影。应该是醒过来后跑掉了。她陷入回忆与自我厌弃中，对周围的环境完全没注意。

如果冯刚才要杀死我，应该已经得手了。她自嘲地笑了笑。

这个酒店是待不下去了?；购谜庵苁潜驹碌谝恢?，之前的工资还算按月发放，这个月的不要也罢。

她往窗台看去，猫儿已不见踪影。

她收拾好办公桌上自己的东西，看着空空的桌面，叹了口气。

人生是一场向死而生的旅行。如果糟蹋般地过完这一生，以后见到外公的时候，该怎么交待？

回去吧。好好想想后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