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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いち：

我是爸爸。

很抱歉没有争取你的同意，就和妈妈把你带来这个世界，这一天真的很不容易，先不给你抱怨了。算算时间，大概还要过上好多年你才能读懂这封信，就连见到你，我和妈妈还要等待将近七个月时间，我们的宝贝，我爱你。

1.

23：26。

透过屏幕上的裂痕，时间显示在王绍兴的手机上，城市的喧嚣还在吧？然而王绍兴显然没有精力再去关注这些，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时间，预示着这一天敬业员工角色扮演的落幕，起身，伸了下懒腰，脊椎传出“咔咔”声响，在一个个小格子和电脑组成的牢笼里，一点也不起眼。双手贴着脸颊，粗暴地揉了揉上半张脸，眼睛里的红血丝并没有如愿驱散，摘下一只耳机，侧身拍了拍隔壁小格子里同样疲惫和麻木的中年人，“我先走了，哥?！苯幼糯魃隙?，逃离了无数台主机发出疲惫不堪声响的地方。

灯火通明，车来车往，喧闹仍是城市里的主题，丝毫没有因为夜深而有一丝收敛，人群像是潮水一般，仍然充斥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粘稠而又密集，王绍兴来到了楼下，随着这浪潮穿梭在城市的血管里，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被拥挤着、推搡着、裹挟着到了下一站，一路上听了12首歌，但是没有记住一句歌词；换乘了三趟，有地铁也有公交，窗外忽明忽暗、声音忽大忽小，他浑然不觉，直到站在目的地：自家小区，他才感觉到了一丝恍惚，用力回忆了几分钟时间，他想明白了，他是王绍兴。

按下按钮，电梯开门，进入，离开。

19楼，“咔嚓”，门开了，客厅的灯仍然亮着，换好拖鞋，走到卧室门前，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蔓蔓，接着走进洗手间，淅沥沥水声传出，接着是洗手、洗脸、刷牙的声音，每天都是这样。

走出洗手间，双手抓着领口，上提，T恤离开上身，被随意扔在沙发上，褶皱着像是一块破抹布。

“哗啦啦”，杯子接满水，王绍兴拿起杯子走到窗边，用力盯着黑暗里闪烁着的光，他清楚头顶看不到一点星星的光芒，夜晚只有人造的光芒在城市里格外闪亮，身后不大的客厅被打扫得一丝不染，暖色的灯光撒满整个房间，没有多么明亮，但大多数时间让他格外踏实，看到这束光他就知道有人在等着他归来，在这里，他不用再扮演喋血猛兽的角色，他可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爱他的老婆，照顾好这个家，以及学会怎样作一个父亲，而不是像早晨一般被一股无名火变成一只可笑又幼稚的驴子，高声嚎叫，也只是高声嚎叫。

望着窗外，丝毫没有一丝睡意，王绍兴内心一片混沌，仿佛置身在热带雨林，周围湍急的河流迅猛地向他冲来，夹杂着猩猩的叫声，像是嘲笑也像是警告，无数蜻蜓煽动翅膀飞到空中“嗡嗡嗡嗡”，嘈杂的声响和河流奔涌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振动着植物，无数水滴从几十米高的大树顶上砸了下来，密集得像是从高空坠落的一张硕大画布，包裹着其中的王绍兴，虫鸣鸟叫，各种动物嘶吼，水里的王绍兴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大口大口呼吸，却被呛得面红耳赤，无数争吵的画面，无数两人不愉快的记忆，让他呼吸不畅。

像是自救，拼命拉开窗户，一股闷热潮湿的气息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脑迎着王绍兴冲进客厅里，站着中央的王绍兴，喘着粗气，迅速合上窗户，转身回到客厅中央，拿起茶几上的冷水壶，狠狠把冷水灌进嘴里。

过了十分钟，终于平静了一些。他担心他的举动吵醒熟睡的妻子，轻手轻脚，挪步到卧室门前，右手抓着门把手，另一只手小心扶着们?；夯喊聪掳咽郑挥蟹⒊鲆凰可?，一条门缝随着王绍兴放松了的呼吸慢慢变得宽敞，光线随门缝一步一步悄悄挪到双人床旁。

那是一个平躺着的女人，呼吸均匀，几乎没有声响，卷曲的长发大多数被压在身下，额头饱满而充满古典美，眉毛迷人的弯曲和她柔和的五官相辅相成，往下是吹弹可破的眼皮，光线充足时可以看到血管的痕迹，只是现在它正有规律地快速抖动着，卷曲的睫毛像是小扇子正随着抖动的眼皮快速扇动。鼻子兼具了高挺和秀气，嘴和耳朵也各具美感，组合起来便是一张充满年轻和活力的美丽脸庞，沉沉睡着，小腹微微隆起。

退出房间前，王绍兴轻轻吻了妻子的小腹和可爱的嘴唇，小声说了句：宝贝，对不起，今早我错了。

2.

置身在不是多么明亮的暖色灯光里，闷热并未被驱散，像只逃离了热带雨林的中心，而闷、热如影随形像是卑鄙的虫鸣，无处不在，却也无?？裳埃杓干系睦渌丫?，熟悉的闷热背着王绍兴在他体内酝酿着下一次风暴，而他既是雨林，也是雨林中间那一个无处可逃的可怜路人，“轰隆隆”一声巨响，所有植物开始了整齐地摇摆！接着巨浪滔天！几秒种后遮天蔽日的风来了！

王绍兴坐在沙发上，一层薄薄的汗液均匀地覆盖在赤裸的上身，没来由的燥热在身体里乱窜，他疯狂想要用一罐或者是很多罐冰镇啤酒浇灭这莫名其妙的火，呼吸急促，手忙脚乱找着空调?？仄?。而现实恰巧是个玩笑，他今晚注定找不到这只?？仄鳎蘼鬯袷俏逶路莞蟮匚氯岬姆?，或是一只上窜下跳的猴子，这一晚他都不会找到它，而第二天它会像是一个玩笑的结束一般出现在他最常见的位置，这是后话了，此刻的他，被体内呼啸的大风搅起的无名火汇聚而成的龙卷风冲击得七荤八素，又被这风包裹得无路可逃，想要大声呼救，却发现雨林无边无垠，小小的房子里爱人又在做着美梦。

时针即将指向一点，客厅的人全然没有一丝睡意，眼睛赤红，坐在沙发上。时间一分一秒走过，而由内而外的热却没有一丝减弱，他的脑袋里无数混乱的记忆伴随着热带雨林里遮天蔽日的狂风胡乱拼接在一起，童年的一些记忆，也纷至沓来，儿童节、被忘记的十八岁生日、和蔓蔓第一次相遇、上学路上身后不停旋转并飞向自己的一把砍柴斧、蔓蔓哭着说我们不合适，你比我大太多、我是喜欢郑老师呀、我随时可以离开他，还有等等它们成了被狂风卷起的树根和泥土以及雨林里的一切混乱的飞在空中的，他们有力地盘旋在他的四面八方。

豆大的泪珠不停砸在桌面上，像是一个没有被爱过的孩子，王绍兴蜷缩在臂弯里，但是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背部轻轻抽搐，这一刻他被风暴驯服了，好多话想要随着哭泣声说出来，有对自己的、也有对家人和爱人的，尤其是对那一个他觉得是美丽女儿的小家伙。

夜晚照常进行着，大多数人按部就班，而王绍兴则翻箱倒柜，没花多少时间找到了三支中性笔和好多张纸，尽可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3.

夜越来越深。

胡乱擦了擦鼻涕，抹了抹脸，心神从雨林终于回到了这个被暖色灯光笼罩的房间里，“哒哒哒”，秒针毫不留情转动着，没有人在意这一两个小时里，王绍兴在想什么，也没有人会关注一个介于中年和青年之间、年轻与不年轻边缘的男人感受到的燥热，除了他自己没人会在意吧？他的头深深垂着，已经没有了泪水，之前一系列胡乱的记忆慢慢随着远离雨林而归于平静，只有耳侧不时会传来“嗡嗡嗡”蚊子发出的声音和一些飘渺的零星叫声。沙发对面的茶几上摆着他找来的几张纸，还有胡乱摆放着他急切想要诉说的话。

“亲爱的いち”，选择了半天，终于在角落找到了这句话，接着又是一阵中性笔与纸张摩擦的声音，“我是爸爸。很抱歉没有争取你的同意，就和妈妈把你带来这个世界，这一天真的很不容易，先不给你抱怨了。算算时间，大概还要过上好多年你才能读懂这封信，就连见到你，我和妈妈还要等待将近七个月时间，我们的宝贝，我爱你?！?/p>

他仿佛找到了难得的清凉，双眼不再赤红，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纸笔，一幕幕记忆悄悄从雨林漂洋过海来到了这个温暖的家里，蔓蔓在卧室静静睡着，她一直很美丽的身影，在王绍兴的脑海里不断起舞，“你知道吗？宝贝，这个小名，对，就是いち，它是我给你取得名字，但是我还没有和妈妈商量，你一定要帮我保密，虽然她是很温柔的女孩子，但是我害怕会让她觉得不开心，扯远了，这个名字是日语“一”的读音，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我和妈妈的唯一，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毙醋判醋牛跎苄俗约憾济挥蟹⑾?，他脸上渐渐挂满笑容，“宝贝，我猜你发现了，我非常爱妈妈，如果要给世界上所有的女性排名的话，很遗憾，目前来看你只是第二名，但这并不能代表爸爸对你的爱会少上几分，不会的！妈妈和你是这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人，你俩都是我的小捣蛋鬼！相信我，妈妈会是你这辈子最好的闺蜜，她心里住着的那个小孩子我会替你?；ず盟比晃一岚盐业男」鞅；さ母??！?/p>

“有好多人说，生活到头来不过是柴米油盐而已，无关于梦想和种种我们有很大一段时间觉得重要的事情，也许他们是对的，但是宝贝，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只要是活着，我们便不断感受着，有喜怒有哀乐，有世间种种，大多数在提醒着我，我还活着，我在用力地感受着，也表达着，我深深的爱着，像是一条发了疯的野狗四处狂奔！有意义吗？但是我看到了呀，我最起码知道了我像是一条发了疯的野狗，能阻挡我的只有我自己！听起来很疯狂吧，我也觉得有些疯狂，但是宝贝，我由衷希望你可以一直保持住心中的这一份最原始的好奇心和一丝像是野兽般的疯狂，你是我的孩子，你天生就比大多数人要优秀得多，不一定是学习，最起码你的眼界要无比开阔，你的心自由得像是风一样?！?/p>

王绍兴深情专注，不停用笔写在面前纸上，缠着他的燥热看来真的无影无踪了，他全然不管耳侧的声响，虫鸣鸟叫，洪水滔天通通与他无关。

“我亲爱的宝贝，我多么希望你是一个健康过了头的小公主，你可以像男孩子一样爬高走低，声音像是教堂顶端的大钟，一发出声响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而不是像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甚至几乎没有上过体育课，十几岁就得了抑郁症。宝贝，我希望你很健康，我会每天陪你运动，把之前我欠的都补回来，也把爷爷奶奶在我童年缺失的陪伴加倍补在你身上，所以宝贝，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爸爸妈妈会陪着你做任何事情?！?/p>

低头写着，茶几上堆积的话越来越多，王绍兴被层层包裹，想说的话不停印刻在纸张上，有关于医疗的、关于爱好的、关于游戏的，各个方面的内容都事无巨细整整齐齐的放在纸张上，其中处处都藏着对蔓蔓的爱，他太想让いち知道，她是因爱降生的圣童。

时间像是无情的杀手，恪尽职守一格一格走着，新的生命越来越近，老的生命则被暖色灯光包裹，逐渐凋零，一分一秒，一时一刻，精准又没有一丝感情地牵着整个世界不停朝着一个貌似确定的方向前进着，这会儿两点十五分了。

“我最爱的宝贝，说了这么多，你一定会觉得这个爸爸怎么要求这么多！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总是在希望我怎样怎样！宝贝，你是对的。我不只是你的爸爸，更是一个和你一样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的人，只是比你早了三十多年而已，我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也有很多的爱好，我深知这是一个广博到无穷无尽的存在，所以宝贝，我再说一次希望，我希望你要一直保持着怀疑的精神，去探究它的美或者它对你所产生的种种，也许它是因你而存在，面对它的广博要保持一颗平常心，不就是无边的宽广厚重吗？比起心如何？我记着有一次下雨，我听到身边的朋友说过一句‘天下当为我哭’，宝贝，我多么想要你是一个自由而又无边宽广的孩子呀?！?/p>

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面前的纸张几乎写满了，留下了不到五厘米空白的区域，茶几上仍然是一座大山，不停翻找，竟没有一句话适合作为这封信的收尾。

时间不停走着，三点四十分，王绍兴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黑暗，和藏在黑暗里的建筑，用力看着，仿佛能看到远方的日出一般，他渴望能看到日出，那火红的圆球像燎原烈火一样驱散黑暗，让一切阴霾无处遁形，所有的存在再一次变得崭新！茶几上摆着的纸，最后还是写满了，“我等生来自由，只是随着年龄增长，忘记了我们原来是一个孩子，一个像是你一样被爱和希望包裹着的孩子。亲爱的いち，永远爱你的蔓蔓和绍兴?！?/p>

“怎么还不睡?！甭坌殊斓刈呦蛭郎?。

“睡不着?！蓖跎苄丝醋糯巴?，“对不起，宝贝”。

卫生间里冲水的声音。

走到王绍兴身后，蔓蔓环抱着他的后背，俩人紧紧贴在一起，很久没有分开。

橙红色火球，缓缓爬上天空。

“一生一世?！?/p>

“一生一世?！?/p>

后记?.

三年后一天，王绍兴和蔓蔓擦肩而过，他俩都装作没有看见对方。

街道熙熙攘攘，耀眼的日光洒在每一寸土地上，一丝阴霾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