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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回望】。
那一晚李素霞是在剧烈的房屋抖动中被惊醒的,一种似乎是从地底深处发出的怪声在耳边连续轰鸣。像奔驰的火车在身旁疾速行驶,又如房间里有数台巨大机器一齐响起,那种震撼让她终生难忘。
窗外闪过一道耀眼的紫光,短暂照亮了整个房间,房间的陈设瞬间看得一清二楚,之后剧烈颤抖的屋顶如同瓢泼大雨一样往下掉着渣土。在“咔嚓、咔嚓”持续不断令人恐怖的怪响当中,房间墙壁突然崩开一道巨大的裂缝,像一条蜿蜒曲折游动的蛇,从墙角上方往下迅速蔓延。
白色墙皮整块往下脱落,床头三屉桌上的暖水瓶在晃动中滚到地上“啪”一声摔个粉碎,衣柜、碗橱等大件家具接二连三轰然倒地。呛人的尘土如同浓雾迅速笼罩整个房间,素霞这辈子从未经历过这种令人惊悚的场面,她的脑海中迅速闪现出“地震”两个字,第一反应就是赶快逃跑。
然而整个空间无规则剧烈的颠簸已经让她的身体失控,感觉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肆意抛来抛去,又如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一会儿被冲上浪尖儿,一会儿又跌入波谷。
求生的本能让素霞体内突然爆发出一种巨大能量,仅着贴身内衣的她拼着一口气从床上滚下来,就在她竭尽全力滚入床底的一刹那,耳边随即传来震耳欲聋的建筑物倒塌巨响。楼板、砖头石块、钢筋等建筑物残骸纷纷砸落在彩霞身体四周,一块溅飞的半截砖头结结实实地砸中了素霞的额头,她的意识一时出现短暂空白,额头上的血开始像蚯蚓一样在脸上游动。
颤动的大地逐渐恢复平静,素霞眼前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深渊。单人床下的生存空间经过倒塌的楼板和砖石等杂物挤压,只剩下容一个人蜷缩身体的面积。素霞觉得自己的双腿被什么重物死死压住,让她动弹不得。鼻孔里、嘴里和喉咙里涌进了大量尘土,被埋在建筑物倒塌废墟里的素霞感觉到了一种死亡的窒息。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时间三时四十二分五十三点八秒,河北省唐山市发生里氏7.8级大地震,地震持续时间23秒。23秒,唐山被大自然从地球上抹去。
素霞双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脑子里一片混沌,像一条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等待死去的鱼。黑暗里隐约传来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声音发出的方向好像就在附近,她听得见却看不到,黑暗早已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微弱,最后没有了任何声响,四周开始了一片死亡的寂静。那个婴儿应该是隔壁那对结婚才一年的小两口的孩子,素霞听不到那对夫妻的任何动静,也许夫妻两人已经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罹难。
素霞的心很慌乱,她在废墟里大声呼喊着“救命”,双手毫无目的地四处划拉,但所触都是坚硬的砖头和混凝土石块。她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次“救命”,却始终听不到回应,也听不到任何传递生命迹象的动静。
素霞停止了徒劳的呼喊,作为一名参加工作不久的实习护士,她明白所有挣扎都是枉然的,只能加快消耗本就虚弱的体力。双腿被沉重的建筑物残骸死死压着,她明白凭一己之力是无法逃出这片废墟的,能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只能是等待废墟外面的人救援。只有静下心来等待,等待天亮,等到有人发现自己,也许……会等到一个永远没有希望的未来。
大地突然又开始颤抖,这是大震之后的余震,没有第一次遭遇的震级大。尘土和建筑物碎渣从素霞脸部上方的床板缝隙中纷纷撒落,铺了素霞一脸一身。她不敢动,怕自己一动会改变生存空间结构,更怕头顶那不堪重负的床板会随时垮塌下来。
黑暗总会给人带来绝望的精神压力,素霞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也不知道被废墟埋了多深,只记得自己的单身宿舍位于三层楼的最底层。
22岁的李素霞毕业于唐山煤矿医学院,毕业后在丰南医院参加工作,目前还处于实习期,刚上班一个月就遇到了这毁灭性的灾难。此时素霞一直还惦记着在家在玉田县农村务农的父母,也不知二老是否平安,她相信父母一定活着,家里是土坯房,生还概率比自己要大得多。
没有听到过任何预报,灾难就这样突然降临了,又是在深夜,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素霞甚至不知道地震发生的具体时间,她只记得半夜里非常闷热,起夜时还看了一下床头的上海牌手表是半夜两点左右,上床又迷迷糊糊睡着了,震醒之后就这样被“活埋”了,犹如身处人间地狱。
是死是活只能等了,素霞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难道地震前就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吗?她闭起眼睛回想起了上些日子遇到的一些“反?!毕窒?。
大概是七月中旬左右,街头卖鲜鱼的商贩比往常多了很多,鱼还非常便宜。有人问鱼是从哪里打的,鱼贩说是从陡河水库打的,还说这段日子很奇怪,经常见成群的鱼翻着白肚皮在水面上跳来跳去,一网下去鱼和白捡似的。
记不清是哪天,大概是五六天前吧,医院的楼道里大白天飞进一群蝙蝠,在楼道里乱窜,有的都飞到病房里了。因蝙蝠身上带有细菌,外科主任让医护人员打开门窗用扫帚往外轰,当时医院里很多人都觉得这种现象难得一见。
两天前,对,就是两天前。那天傍晚非常闷热,素霞和医院另一位实习护士李亚楠结伴去食堂打饭,抬头看到天空中一排排鱼鳞状的云整齐排列,在夕阳的映射下呈现出红、黄、灰、蓝等多种颜色。亚楠还说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云彩,两人在外面看了好久。
不知亚楠现在怎么样了,素霞盼着她也能和自己一样目前侥幸活着。亚楠是吉林人,性格活泼开朗,唐山卫校毕业,和素霞一起进入丰南医院。亚楠宿舍也在同一栋楼,和素霞的宿舍隔着五个房间,位于楼道的尽头。两人年龄相仿,经常一起去食堂打饭,一起逛街,就连新衣服都互相借着穿,两人都在护士实习期,实习期满就可以转正了。
可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平时忌讳谈到的死亡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时间似乎已不复存在,素霞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自家那五亩农田,想起了院子里养着的两只大鹅,还有那只被她起名为“大黄”的土狗。母亲每次将残羹剩饭倒进喂“大黄”的旧搪瓷盆里,两只大鹅便会一边鸣叫一边张着翅膀过来抢食。
她还想起了从小到大一件件令自己深刻难忘的事,想起了从小学一直到医学院上学时那些同学。她疲倦了、累了,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素霞是被渴醒的,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喝过水了。感觉嘴里全都是土,喉咙里干得冒火,她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像用干枯的树皮摩擦着晒裂的岩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对任何一丝水汽的渴望。
她的手在黑暗中毫无目的地摸索着,所触之物都是砖块、石头,还摸到了像是一组扭曲变形的暖气片。没有水,甚至没有与“湿润”二字沾边的任何东西,她觉得身体里的水分也已经挥发殆尽,甚至连尿都挤不出一滴。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手指摸到什么东西被划破了,凭感觉像是摸到了碎玻璃。指尖的液体流动让她一时产生了错觉,急不可耐把手指放到嘴巴里用力吮吸起来,那是一种腥气且带有咸味的液体,甚至连舌尖都不能滋润。
素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意识也越来越差。她甚至想还不如地震的时候被突然砸死好,不会遭受现在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苦。她感到自己被孤零零遗留在无尽的黑暗深渊里,没有希望,没有出路,只有深深的绝望。
早已没有时间观念的素霞不知道,她被埋在废墟里已经48小时了。不知又过去了多长时间,精神错乱的素霞忽然听到头顶废墟隐约传来很多人纷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同时伴有搬动砖头石块的动静。她意识到外面有人正在搜寻幸存者,想放声大喊让外面的人听到,可自己干张着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能就这么死了!父母把自己养大不容易,将来双亲还要她去孝敬。自己还年轻,还记得当初的理想是要做一名医生,为患者解除病痛,这样死了对不起国家多年的培养,将来还要继续为国家奉献青春年华。
在未经历这次灾难之前,素霞很难理解生命存在的意义,也意识不到生存需要怎样的坚韧与顽强。凭借顽强的求生本能,她的手在周围四处摸索,摸到了一个石块。她记得身体右侧有一组暖气片,艰难地抬起手,用石块持续敲击着身边唯一的金属物。
“铛、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金属物敲击声是那么微弱,以至于被外面救援者清理残骸的声响所掩盖。
素霞隐约听到自己斜上方有人喊了一声“这里有活的”,纷乱的脚步声却渐渐远离,接着听到远处有人用手、用铁锹加速清理砖头石块的声音。她大张着嘴想喊“不要走,救救我”,然而干燥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四周依旧是一片黑暗。
“人还活着!是个男孩儿!”废墟外面传来了振奋的呼喊声,素霞听到很多人七手八脚从里往外抬人的动静。
“快,把孩子眼睛盖上,手电筒光线太亮会损伤眼睛。”
“孩子的胳膊像是骨折了,赶快送部队医疗队?!?/p>
素霞不知道这个获救的男孩是谁,宿舍楼共有三层,她并不认识所有人。但这个男孩无疑是幸运的,有了活下来的希望。
素霞千盼万盼下一个被救的人是自己,她使劲敲击着暖气片,然而头顶上的一切响动渐渐远离,直到四周又逐渐恢复安静。
她绝望了,这个世上最令人无助的事就是错过了仅有的生还机会,然后只能眼睁睁面对死亡。
“手电筒光线太亮会损伤眼睛?!彼叵寄腔岫椒闲嫱饷嬗腥苏庋?。手电筒,此时应该是晚上,也许是在深夜,男孩或许是今晚最后一个获救者,救援的人很辛苦,他们搜寻工作强度太大也该休息了,也许一切要等到天明。
可自己还能撑到天明吗?救援者还会继续来挖掘这片废墟吗?素霞感觉自己的生命再也难以维持下去了,她慢慢结束机械的敲击,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时间不长,也许早已过去了几个小时,总之身体极度虚弱的素霞又听到外面很多人挖掘废墟的声音。有人还在大声指挥,而声音传来的方向是自己的正上方,并且声音越来越近,渣土顺着床板的缝隙往下轻轻掉落。
这是最后的机会,决不能放弃。迷迷糊糊的素霞用血肉模糊的右手重新摸起那个石块,用尽最后力气不断敲击着暖气片。
“铛、铛……”持续不断的敲击声终于引起了外面救援者的注意。清理废墟的声音先是暂停了一会儿,微弱的敲击声似乎成为了世界上的唯一动静,一种传递生命迹象的响声。
素霞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有人在敲东西,声音就在这下面,大家争分夺秒把人救出来。”
挖掘声离自己更近了,素霞甚至能够听到救援者急促地喘息,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停下敲击的动作,这是获得生还的最后机会。
伴随着砖石残渣不断掉落,素霞头顶那块压着重物的床板被抬起了一条缝,一束光如破晓的太阳,刺穿了寂静的黑幕。
“看到了!是个年轻女人!”
“把楼板搬开,小心别砸到她。”
“她没穿衣服,找件衣服给她盖上?!?/p>
床板的缝隙越来越大,素霞看到了好几个穿着绿军装的解放军面孔,他们紧张有序清理着压住素霞的那一层又一层建筑物残块,一位解放军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这是素霞即将获得重生之时看到的最美颜色……
2024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四十八周年。年已七旬的李素霞坐着轮椅,默默地望着唐山地震遗址纪念公园的大地震纪念墙,回首1976年7月28日至31日那段沉痛的往事,感受着岁月的沉淀和生命的重量。
纪念墙上的石板密密麻麻镌刻着24万多名地震罹难者的名字,每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曾经破碎的家庭,承载着一段惨痛的记忆。
在将近半个世纪的那场大地震中,被掩埋在废墟里长达82个小时的李素霞失去了一条腿,居住在乡下的父亲也不幸遇难。从废墟里被救出来后,经过半年多的休养,她拄着拐又重新回到医院工作,通过不断钻研医学书籍,最后成为一名外科医生,以精湛的医术和良好的医德为无数患者解除了病痛,几十年来为科室获得了数十面锦旗,一直在医院工作到退休。
她的丈夫是一名部队转业干部,两人在那场大地震不久后相识,丈夫参加过唐山抗震救灾,在救人时不幸失去一只手臂。他们喜结连理并且养育了一双儿女,两个孩子都已参加工作并有了各自的家庭。
自1986年唐山地震纪念馆落成,一直到大地震纪念墙修建开放,每年七月二十八日素霞都会前来悼念那些不幸在大地震中失去生命的逝者。当年她在医院实习时的好姐妹李亚楠也在那场地震中罹难,名字永远刻在了冰冷的纪念墙上。
李素霞是被人从濒死的边缘拉回来的。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那场大地震在她心灵上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创伤。重生,是命运赐予的人生新篇章,也一直是李素霞多年来懂得感恩回报社会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作为一名曾经参加过唐山大地震抗震救灾的军人,年过七旬的张志强永远记得1976年7月28日下午他所见到的唐山惨状。整座城市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几乎看不到一座完整建筑,就如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录片的场景一样,唐山已成为一片废墟。
当天早晨接到师部下达的抗震救灾命令后,志强和连队战士们紧急集合,乘坐解放大卡车奔赴唐山震中。
突然获悉唐山大地震的消息后,整个军营恐怕没有人比志强更加心急如焚,因为唐山是他的家乡。虽然他的家在距离市区70多公里的遵化县农村距离震中较远,但志强从小到大多次去过唐山市区。那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百货商场,风景优美、游人如织的凤凰山公园,还有一天到晚大烟囱里冒着白烟,机器声不断的唐山机车车辆厂,都曾给志强留下过深刻印象。就连两年前参军时,他也是和一批唐山籍新兵从唐山火车站出发前往辽宁的。
这次大地震发生在深夜,令整个唐山猝不及防,地震波及京津等多个省市,就连部队所在的辽宁都有震感。志强非常牵挂遵化的父母和妹妹是否平安,但部队接到的命令是奔赴唐山市区,他是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登上军车的。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关键时期必须以抗震救灾大局为重,无数个唐山的家庭正在遭受破碎,和自己那个“小家”比起来,人民利益始终高于一切。
让志强感到一丝安慰的是,整个军区的部队已分赴唐山整个辖区,农村没有高楼大厦,震中又较远,他祈祷父母和妹妹能躲过这次灾难。
通往唐山的公路上烟尘弥漫,马达轰鸣,无数辆满载解放军战士的大卡车,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连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军车行驶到唐山郊区时,地震造成的破坏力还是超出了志强的想象,遍地瓦砾,千疮百孔,尚未完全倒塌的楼房岌岌可危,几乎看不到一座完整的建筑物。
志强被眼前所看到的场景震撼了,这早已不是原来看到的唐山模样。灾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救灾部队源源不断地赶来,公路上人山人海,从市区往外运送伤员的车辆和进入唐山市区的车辆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一位部队首长大声喊着:“让往外运伤员的车先走!维持秩序,军车靠边让行!”
军车依次开入路边的稻田,运送伤员的卡车、吉普车、马车、平板车等各式交通工具,一辆接一辆缓慢从志强眼前经过。
由于地震发生在深夜,大多数人衣不遮体,不断有人发出歇斯底里地惨叫,有的胳膊或腿被砸断,肉皮外翻露着白森森的骨头;有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吐血;有人脸被砸掉了半边自言自语说着胡话;一个仅着胸罩内裤的姑娘内脏大概受到了严重损伤,车一颠簸就会让她捂着胸口大声惨叫,她死死拖住一名路过的战士胳膊,大声哭叫着:“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疼死了!求求你们一枪打死我吧!”
强烈的感官刺激让志强不忍直视,前面有几辆军车陷进了泥沼猛轰油门依旧动弹不得,从唐山外出的车辆依旧源源不断,公路上更加混乱拥堵。
连长从前车跳下来向后方大声呼喊:“首长命令,所有人带好工具立即下车,跑步前进!”
战士们迅速下车,以连为单位,在指挥员的指挥下排成四路纵队,每人肩扛着一把铁锨,踏着沉重而有节奏的步伐,向市区方向跑步前进。
空中不断传来阵阵轰鸣声,一架又一架飞机低空掠过头顶飞向唐山机场方向,远处从机场起飞的飞机正在升空。
一路上到处都是残砖碎瓦,震断的水塔,歪斜的电线杆,倒塌的建筑物以及残破的围墙,还有路边那一具具盖着床单或草席的尸体,无声诉说着这个百万人口城市的残酷遭遇。
一批批拄着拐杖、扶老携幼的唐山人向部队设置的临时救助点机械地蠕动着,他们没有人出声,脸上全是麻木的表情。
平房大多已夷为平地,楼房也面目全非,有些楼房倒塌了一半,仅剩下空空的框架,露出来的房间甚至还能看到完整的床和家具。
不断看到震塌的危楼上悬挂着尸体,这些人在地震时无疑是反应最快的一批人,他们第一时间奔向窗口和阳台,可死神并没有给他们留下逃生的机会,有人被坠落的阳台砸住脑袋,有人在窗口刚探出半个身子便被楼板压住,有人仅仅被砸住一只脚,倒吊在危楼上绝望致死。
所经之处已有提前进入灾区的部队正在实施救援,唐山市也在有序组织机关、工厂人员实施自救。由于事发仓促准备不足,救援部队没有来得及配备手套,战士们只能徒手或用铁锨、撬棒等简单工具挪开那些数不清的沉重残骸,全力挖掘那些被掩埋在废墟里还活着的人,让生命和时间赛跑。
很多战士双手血肉模糊,指甲脱落,战士们周而复始重复着搬抬重物、掀开楼板寻找幸存者的紧张救援,被清理的残砖碎石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越往前路越难走,队伍队形被彻底打乱,战士们不得不四散在残砖碎瓦间前进。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急行军,志强所在的连队按照上级命令进入大地震的震中丰南区,被分到某片区域进行抗震救灾。
后勤保障被落在后面了,现在也根本顾不上吃饭,那些被倒塌建筑埋在废墟里的人亟待救援,早一分钟找到幸存者,他们就有生还的可能。
身为班长的志强通过与当地人沟通情况,带领几名战士来到一处工厂住宅楼废墟前。原本三层的楼房已倒塌成削平的金字塔状,大片废墟如同一座坟墓。为了快速确定幸存者所埋位置,他们在废墟上一边来回走动一边不停呼喊着“有人吗”,期望能听到废墟下面有人及时回应。
终于听到一处有人喊“救命”的声音,判断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志强和几个战友确定了女孩所处位置,七手八脚用铁锨挖,用手刨,将残砖碎石挪到附近的平地上。
眼看离声音的位置越来越近了,一块巨大沉重的楼板横在眼前让战士们束手无策。楼板一角被小山一样的砖石压着纹丝不动,而女孩求救声就出自楼板之下。志强指挥战士们从楼板侧面往下掏,准备掏个洞将人救出来。战友们齐心协力拼命往下扒,汗水和着尘土在脸上混成一道道泥浆,已经看到女孩的一只胳膊了,大地却突然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地震!大家小心!”志强大喊一声,战士们停下手里的动作努力保持身体平衡。这次地震仅持续了几秒,就在这几秒钟时间里,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已经掏空一半的楼板轰然坍塌下去,女孩呼喊“救命”的声音戛然而止。
当志强和战友们搬开那块被震碎的楼板,看到了一具年轻的女尸。女孩被砸得面目全非,仔细观察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和志强的妹妹一样正值大好年华,她虽有幸躲过了那晚的大地震,却仍旧被余震夺去了生命。
志强悔恨交加,忍不住掩面痛哭,对女孩的不幸罹难产生了深深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想到掏空楼板救人的办法,这个女孩说不定还能继续坚持,最终获得生还的机会。
时间紧迫,废墟下还有亟待被解救的生还者,志强强忍悲痛,和战友们聚精会神听着这片废墟里的任何动静,哪怕是一声短暂呼喊、呻吟甚至任何细微响动。
不断有部队战士和唐山本地人加入这片废墟的救援,又渴又饿的志强和战士们在废墟上紧张搜寻着生还者。有时正挖着一处地方,听到另一处地方有响动,大家就集中到那里突击挖掘。
不知过去了多久,总之天已经黑了,志强和战友们磨烂了双手,除了挖出五具尸体,一个活人也没有救到。
天空下起了雨,有人大声喊“开饭了”,饥渴难耐的他们来到临时搭建的防震棚前,发现前面早已经挤满了身心遭到重创、疲惫不堪的唐山人。
“部队的同志们注意,先把食物分给灾民,先让灾民填饱肚子?!绷ご笊敖凶盼种刃?。
炊事班做的两锅粥很快就见底了,一筐馒头也被分发光了,连里的几十名战士每人只分到了两头腌蒜。几只水桶里不知是从哪里打来的泥土还尚未沉淀的水,很快便被战士们用茶缸、用碗甚至用手捧着喝光了。
一头腌蒜还没吃完,眼前的废墟隐约传来孩子的哭声,志强和战士们立即放下手里的食物,一起跑向声音传出的地方。战友们冒雨拼命往下挖啊、挖啊,一层层砖块杂物被清理,一名战友爬入一个洞里,托举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大家赶紧把遍体鳞伤的孩子交给早在一旁等候的卫生员。
不知忙碌了多少时间,志强和战友们才成功救出一个活着的人。他们心里十分清楚,废墟里的人多被掩埋一分钟就会多一分钟的危险,这些人除了被困还没有食物和水,时间经不起等待。
汽灯、手电筒等照明工具分发下来,大家连夜工作轮流休息。轮到志强休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虚脱了,一头倒在满是粪便和垃圾的帐篷旁边睡着了。
经过两天两夜的搜寻,连队在这片废墟共救出17个人,挖掘出34具尸体,废墟已基本清理完毕,卫生队和埋尸部队负责处理后续事宜。连队接到新命令,去往距离此地一公里的另一处地点实施救援。
那是一处医院,已倒塌的门诊和住院部已有部队正在实施救援。志强所在的连队负责搜寻医院后面一栋倒塌的宿舍楼,这片废墟已由唐山当地组织的救援人员搜救过,许多巨大的建筑物碎块和预制板由于缺少重型机械很难挪动,部队负责继续攻坚搜救生还者。
志强和战友们顾不上休息投入紧张救援,几个人、十几个人喊着号子将一块块沉重的建筑残骸抬下废墟。战士们经过一夜的轮流交替救援,救出了一个男孩和一位中年人,另外挖出了一只从废墟里突然窜出来活蹦乱跳的猫。
战士们不肯放弃任何废墟里的任何一丝响动,这片废墟来来回回反复搜寻了多遍。
7月31日黎明时分,唐山大地震已过去3天多的时间。人在断绝食物和水的情况下生命极限为3至7天,何况处在孤立无援的情况,救援形势变得十分严峻。三天来,志强曾亲手挖出过几具较为完整的尸体,这些人并非死于砸伤或挤压伤,但他们胸口都是一道道用指甲抠出的暗红色深痕,那是在绝望和恐惧中留下的印记,他们在精神极度崩溃中自己扼杀了自己。
临近中午酷暑难耐,在尸体已开始腐烂的难闻气味中,志强和战友们合力抬起一大块沉重的楼板,发现了楼板下有一张较为完整的床,并听到床板下传来微弱的金属物体敲击声,志强和战友们屏住呼吸,仔细听着下面传来的动静,一下、两下……持续不断的敲击声证明下面还埋着活着的人。
志强大声喊着:“有人在敲东西,声音就在这下面,大家争分夺秒把人救出来!”
“铛、铛……”微弱的敲击声依旧在持续,为救援者指明方向。当志强和战友们奋力掀开床板一角,终于发现了一个年轻女人被掩埋在废墟底下,那是一张被尘土掩盖且留有血迹的脸,尽管如此,依旧能看出女人本来的面孔十分清秀。
“看到了!是个年轻女人!”
“把楼板搬开,小心别砸到她?!?/p>
“她没穿衣服,找件衣服给她盖上?!?/p>
志强脱下自己的军装上衣盖在女人身上,他们加快救援速度,挪开那张床,又合力抬开一直压着女人双腿的巨大混凝土残块,把女人从废墟里救了出来。
女人已有些神志不清,肿胀呈紫色的右腿明显被压断,膝盖以下的小腿皮肉耷拉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志强的手臂死死不肯松开。医疗队不在附近,战友们将女人扶上志强的脊背,志强背着女人前往部队的医疗点。
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志强觉得背上的女人似有千斤重,他咬紧牙关,背着女人在布满残砖碎石的路上以最快速度一路奔跑,披着志强衣服的女人疼得不停抽搐,一直胡言乱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志强知道人一旦精神极度崩?;杳怨タ峙戮驮僖材岩孕牙矗团舜笊底呕岸V鏊岢窒氯ィ骸八凳裁春?!你不能死,我们都不能死!国家还需要我们去建设,我们将来还需要为国家作贡献!”
三百多米的路,志强一直不停对女人喊话:“同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女人有气无力地回答着:“护士。”
“听着,你必须好好活着!将来身体康复了,要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今天你被救了,将来还需要你去救更多的人?!?/p>
“我听你的……一定要活着……”趴在志强背上的女人气若游丝地回答。
1977年8月,唐山大地震一周年,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张志强,分配到唐山恢复建设指挥部工作。他的家人在那次大地震中全部幸存,上中学的妹妹是被解放军从废墟里救出来的,所幸毫发无伤。
站在尚未被完全清理的地震遗留废墟前,凝视着这座城市新建的一排排临时住房,志强感慨万千,空空的左臂袖管在微风中拂动。
一年前的8月5日,在部队唐山抗震救灾期间,为了救一名被困在废墟里长达9天的幸存者,志强冒着危险钻进一间摇摇欲坠的残破平房,房屋忽然倒塌,一根沉重的房梁重重砸在他的右肩上,房梁上的金属构件将他的左臂整齐削断……
部队抗震救灾表彰会上,志强所在连队获得集体三等功,他个人获得抗震救灾二等功。
一天上午志强正在办公室和同事们一起看图纸,一个拄拐的年轻女人手里拎着一个包袱慢慢挪蹭进来,在打听到谁是张志强时,女人“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志强面前,热泪盈眶地喊道:“救命恩人??!我苦苦找了你一年,终于找到你了!”
志强赶忙扶起女人,仔细观察却不认得。女人用颤抖的双手解开携带的包袱,包袱里面是一件被洗净熨平的军装上衣,揭下衣服领子上的红领章,红领章背面印着张志强的部队代号、姓名和血型……
后来经人撮合,张志强和这位在丰南医院工作的护士组成了家庭,妻子名叫李素霞。
2024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四十八周年。年过七旬的张志强推着轮椅上的妻子去唐山凤凰山公园散步。
伫立在凤凰山顶的凤凰亭下,眺望着眼前这座面貌日新月异的现代化城市,夫妻二人感慨万千。时间可以抚平伤痛,却抹不去记忆和思念。作为当年那场大地震的亲历者,他们永远忘记不了那些在地震中罹难的逝者,忘记不了那些灾难面前挺身而出的逆行者,同样忘记不了那些重建家园的建设者。只有经历过昔日的唐山之痛,才会更加珍惜今日的幸福与安宁……
THE END
《废墟》
王府堂前燕? 2024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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