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8年8月15日,南唐后主李煜逝世。这一天的诞辰花是黄药子,别名是“旅行者的喜悦”,又有“乡愁”的花语。
而自975年金陵被攻,南唐的笙箫便停奏多时,无国可归的废帝李煜,写的恐怕也不只是乡愁了。
通书画,善音律,工于词……“后主李煜”几乎等于一个贵气与优雅并有的符号,认真做个词人也总好过为人君,在掌朝时“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在国破之日寄人篱下,终背上昏君的骂名。无奈将死之时其言也哀。故后人评价后主,悲悯之情往往深于憎恶感。
李煜死时,百姓因感念后主待民之情深重,于是满城缟素,无一人不至。
很容易让人想起北宋之人为柳永送殡的情景,也是“半城缟素,一片哀声”,来者却多是娼家女。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李煜若眼见三变这一句,不知该有何感。
提起李煜?;崃灯鹄钋逭眨饺吮静辉谕怀?,观其生涯却似有交集。同为婉约派,二人词风,从欣然到哽咽,也是一路行经下来之感。
一个惦念“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家国,一个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年少时光。
书写伤悲,也一样别致。前者说的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后者说的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一处柔媚入骨,踏歌,游春,欢笑,另一处怅然郁结,乱离,奔逃,悲号,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对立,如一首词里的上下阙。两人在感官上经受的悲和欢都是极端的。两极转换的间隙里,从家园到敌国,从闺阁到异乡,后主和易安不忘匆匆赋词,也被词书写——长短句正对照了他们的生涯,短的是喜乐,长的是悲苦。
昨日“和羞走,倚门回首”的弱女,今朝立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昨日看“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君主,而今却是“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臣虏。
不论如何,两者的词作均被各自的生活冲撞,仿佛国破家亡后才如梦方醒,洗尽浮华只留真切言辞。再提笔之时,女子之作隐见豪放风骨,不独雄于闺阁;伶工之词凝为血泪之作,余音不绝如缕。
都云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即便因时空不同无从相逢,也深信他们曾交错而过。
当昏庸和天才的判定落在同一人身上,这个人注定绝望。
绝望之人却最易成不朽之作,即便伤春悲秋,落难者的笔力也要比普通人凝重几分。
绝命词《虞美人》写在李煜绝望的四十二岁生日。因深知被囚汴京,故国可望不可即,所以即便在七夕诞辰,后主的苦闷依然挥之不去。满纸淋漓,不知是墨?;故抢岷?。
七夕,恰逢牛郎织女一期一会,悲欣交集。这一天里出生的人,历经的喜和悲也是分明的。
李煜生于安乐宫闱,放眼望去都是富丽宫景,无需体会平民琐碎生活。却过得无奈,被动的时候多于主动,是优柔寡断的个性所致,还因为有所牵挂。词中最是痴情者有三,除了晏几道和纳兰性德,排在首位的就是李后主了。痴情缘于他身边的大小周后和一众怀才的侍女。李煜得她们的真心,却不知自己的妇人之心也在不知不觉间增长,连仓皇辞庙,也不忘在耳闻教坊悲曲之际,“垂泪对宫娥”。善于感动是难得的品质,何况在帝王家。这样来看,李煜虽是昏君,却温文尔雅,坦诚待人,实非暴君。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也?!毕裢豕焕嗟木墒轿娜耍娜诵?,才能对后主做出如此评判?!安皇С嘧又摹钡暮笾髟谒蠢锤谩拔嗜恕?,恰应了“作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的评说。
用前半生繁华富足换来末了的流离失所和醒悟,这样的交换,谁乐意承受?柳永终把浮名换成浅斟低唱,其实仅是因进士科考落第而负气,多有不甘,并非出于自愿。然而苦难换来的是柳永和李煜后期更出色的作品,却是词家之幸。
过去一切盛景的记载,最终只保留在李煜前期无比华丽的宫词里。只有在那里,雕栏玉砌应犹在。笙歌未散。仿佛去年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