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啊

那日饭桌上就听爸说起了这个傻女人。

爸说,去店里开门遇到过几次。大路边有条通山上的水泥小路,净被些柴草垛堆砌。盛夏晌午正热得发闷,仔细瞅空气里竟能发现些烧火时的袅袅热浪,透明的细烟,扭动上升。她就躲在草垛投下的阴影里,两腿伸得笔直,将脚翘到草垛上,上身平平地摊在地上的阴影里。闭着眼,晃着腿,有时还要唱上几句。

爸不是好奇的人,心里虽然疑惑,也没有上前。过了几日,总看她睡在那,还是一样奇怪的姿势,也就留心起来,怕是什么坏心眼的人。没多久就听来店里拿药的人提起了。她是个傻子,是从家里被赶出来的,无处安放自己就住到了这个庄上姐姐的家里。平日没什么事,就爱在庄上闲逛,到了饭点也不回家,睡觉了也不回去。也没人找她,就随她到处逛。这女人是有儿有女的。不幸儿哑女傻,家里的丈夫也因为她好吃懒做给她撵了出去。

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爸提起她的那个下午,会真的见到。我原以为会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竟没料到是个五十多的老太。

那天下午难得的凉爽,妈就将大门敞着,坐在院前剥着花生。路上人不多,偶尔有人过来过去也都熟识。所以当我看到马路上摇摇晃晃过来的人也没有觉得奇怪。暗色的花纹短衫长裤,背着个长皮口袋,头发剪得极短,远远地就朝这边走了过来。院门口和大路之间是一个上坡的小冈,我就看着她摇摇晃晃地上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看着我,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般紧盯着,辨认着似的。我也看着她,手里的花生也忘记了动手剥皮就放进了盘里。妈就一路瞪着她,直到她熟络地蹲在了门前,也没搭理她一句。

她将背上的袋子放下,袋口攥在黢黑的手里。

“给我把长果(花生)吃。”平淡的索要,强硬的没道理。

妈听爸说,碰到她坚决不能给好脸色,这傻女人可是会登鼻子上脸的主儿。依旧恶狠狠地瞪:“我不给你吃,你给我走!”

我就学着妈瞪她。和平常妇人家一样,她有着粗糙土褐色的皮肤,肯定也没少遭过罪。眼睛有点斗鸡眼,不严重,直勾勾地望着我。再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看我,只是望着前方而已。我竟想起了东野圭吾,他曾在一本书中写到过这种神态。我更加确信她确实是没有看我的。

她指了指院中晾晒的一条绳衣服,转言又是理直气壮:“那条上的花裤子给我一个穿?!?/p>

我心底一阵想笑,这个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却还是看着妈严肃的表情强制自己要厉害一点,把她吓走。不知是不是我强装的表情太过滑稽,让她觉得我们是在和她开玩笑,又或者我们的气势本就太弱,她竟指了指门前空着的凳子,威胁道:“你要是不给我,我就拿板子(凳子)打死你?!?/p>

我这心底确实又一惊,就怕她拿起凳子,毕竟是个傻子,万一真的伤着了谁也不值当的。妈见她只是说却没有动,就率先拿起凳子,高举着拿到她跟前,吓唬她:“你要打死谁?你给我滚!”那女人竟呜呜咽咽地哭嚎起来,将手举起紧紧抱着头,蹲在那里不动弹了。

“你给我走,快走!不走,我就打死你!”妈凶狠地吓她。

她就慌慌张张站起来跑开,还不忘攥紧她的破口袋。到了马路上,见妈已经回去了,她竟骂起了脏话,妈又提起凳子,她才罢口手舞足蹈地离开,像是顽劣的孩子。

目睹这场演戏,我看着妈一阵笑。妈无奈地放下凳子,可能也觉得自己傻兮兮,一阵一阵笑个没完。

没多会儿,我奶遛弯过来了就上来坐坐,妈就和她讲那个傻女人。我奶听了,哈哈地笑,告我妈说:“可不能理,她傻。”

然后,我奶走了,家旁边的大奶奶带着孙子出来凉快来了。妈又和她讲了那个傻女人。大奶奶听了,嘿嘿地笑:“可不能理,她傻?!?/p>

大奶奶走了,家后三婶来了,妈又和她讲了刚刚的傻女人。三婶听了嘻嘻地笑,还是说:“可不能理,她傻?!?/p>

一个下午都是哈哈嘿嘿嘻嘻,整个暑假好像都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事情。在一遍一遍的描述里,妈的故事说得一遍比一遍流利,也更生动,更有趣。

晚上见爸还没回来,妈就去店里看看。碰巧还有旁人在那,妈就又把那事儿讲了起来。妈现在讲故事的水平已经炉火纯青了,连我这个总爱嫌啰嗦的人都百听不厌。

爸他们都把自己的故事分享了出来,我摩拳擦掌地坐在角落仔细地听,无聊的暑假可是要将我闷坏了。那个傻女人就像是投进阴暗的一道诡异的光。我们都因没见识过所以好奇,也担心那会是怎样的怪物不敢靠近,所以就任由试探过的人讲述那是怎样的东西,不辨真假。旁观者总是像渔翁一样获得想要的,却还抱着事不关己的清高样,嘴里说着“谁在乎”却竖起耳朵将那些道听途说再次搬上台面。供人娱乐,或是哗众取宠在八卦的心面前根本不重要,甚至真实与否都不重要,谁还管你的目的做什么?就像那句吊儿郎当的港腔经典:人嘛,当然开心最重要了。

那个女人晚上就睡在村委会前的过道里,早上起来接着逛,晚上再回来睡。总背着她的破脏口袋,里面尽是些衣服。据说,都是她顺手偷来的。见谁家在外面晾晒,有看上的就顺手塞进口袋里。想必也是个爱美讲究的女人吧,我这样想。却在另一个故事结束时无比悔恨自己使用了讲究这个词。

庄上有盖房子的建筑队点,净是些强壮汉子。上午大家都在忙活的时候,她背着口袋出现了。旁若无人地走进去,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脱了裤子解起手来。最后被人拖走才肯罢休。如此大摇大摆,且不知羞,我的心情肯定不止震惊这么简单??慈饶值牟幌邮露?,就是这么个理儿。虽谈不上亲眼看,光是听就新鲜的不得了了。

晚上的时候她就爱钻进人家院子里,见谁家大门忘记了上锁就溜了进去。也不干什么,就洗澡。家家户户都有洗衣服,晒水的大盆,她就脱了衣服跳进去,洗洗搓搓,顺便揉了衣服。人家被吵醒,出来看到院中衣不蔽体的人肯定一吓,骂骂咧咧地叫她快些滚,她却气定神闲:“俺衣服还没干,俺不走?!敝魅宋弈?,拿出旧衣服给她一件叫她快滚。她也就穿上快快活活地离开。我想,她是个极爱衣服的女人。爸却说,她只是懒得洗罢了。也有道理。

她不回家吃饭,就在庄里要。兴许她也是个有脾气的人,有时人家不给稀饭喝,她都要将碗摔了来抗争的。

店里的街坊又接着说起那次,她在路边问人家要煎饼吃。一群人吃了饭就坐一起乘凉,闲扯,正好她去了,自然成了娱乐消遣的对象。

照样是那样的语气,理直气壮:“给我点煎饼吃?!?/p>

人家当然不能轻易放过她,一群人就笑:“给俺们磕头,就给你拿?!?/p>

这人心束缚久了难免会有点阴暗,绳索捆绑的地方是见不着阳光的。劳务压力在心上留下的坑坑洼洼总需要些什么来填补。我竟然很理解。

她当即就跪了下去,屁股撅得老高,对着一群人就是三个响头,干脆利索。不用想,也知道会引来怎样的哄堂大笑。

她到底也是个复杂的人,倔强又会屈服。她该是精明的。

聊得正欢,外面就有人走近了。家里的店就在村委会后头。爸说,她又来过道睡觉来了。她也没进来,就在黑暗里躺着了。不一会,她就唱了起来,引来店内人一阵笑。一副“我就说她这怎么会这么老实”的神算子神情。我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她在唱什么,声音确实越来越大了。她看来是开心了,也许是拿到了喜爱的衣服吧。

一整晚我都在幻想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早,我裹着厚棉衣坐在村委会的过道里,风嗖嗖地打。她依旧是夏天的暗色花纹短衫长裤,背着长皮口袋,大风大雪里,坐在石墩上,一言不发。我羡慕她能在冬季穿上夏装,而我却害怕脱掉衣服忍受刺骨寒冷。她什么都不怕,像极了武侠小说的大侠,深藏绝世武功。本应挥洒豪才,隐居深山,却贪恋世间。笑人看不穿,也不强求别人苟同,就潇潇洒洒地过活。管他风言风语,我自顾疯言疯语。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你们看不穿。

这世间让她喜爱的也许不该只是那几件花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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