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8.8

今日出师不利，体重因为昨天的暴饮暴食，削下来的四斤肉又统统回去了。明明是一个买彩票的好日子，中午去公司楼下的彩票点刮彩票，一阵风把裙子下摆掀起来，差点在一群大爷面前走光。店里的电视上当时在放一场球赛，两方队员因为撞到一起，被拉开以后互相吐口水，我想他们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差。下午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再三叮嘱我晚上一定要准时到西桦酒店，还贴心地跟了一句：“都是你爸那里的熟人，你不用刻意打扮，下了班直接过来?！蔽移擦艘谎鄄匏砭抵械淖约?，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一个大龄未婚女青年，自然一下子就听懂了我妈的言下之意。他们以为这样的安排有过第一次我就猜不出第二次吗？这哪儿是熟人聚餐，这是相亲鸿门宴。我故意晚了几分钟出公司，趁着众人陆续走完，在电梯门反射光的照射下前后看了看自己。很好，这套裙子暂时还塞得下我二尺二的腰，一看就是一个老实敦厚的普通白领，只要我不开口。相亲就相亲吧，反正不是我看不上别人，就是别人看不上我，偶尔对盘的，大多是演技超群的渣。正当我对着电梯门胡思乱想的时候，发现身后有一个穿西装的身影。”别照了，这条裙子特别适合你。”胡总贱兮兮的声音此刻听上去特别的欠。胡总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又不比别人差，不用等到大家都走光了再偷偷摸摸照镜子转圈儿。光明正大地照去！虽然你是我司我部门体格最大的女同事，但是你要有自信！”我实在是懒得和他再多说一句，电梯门一开，甩给他一个虚浮的礼貌性微笑，和他分别占据电梯的两个角，不再说话。胡总这人也不是不好，至少每次集团开会的时候，都特别注意?；の颐?。可是他那张破嘴太得罪人了，上回说我们组里的两个男同事中年发胖：“你俩的脸就像俩零蛋，合起来就是个八，倒还挺吉利?！卑诤苁橇斓迹蠹抑缓棉限蔚卮虿?，男同事的脸都气绿了。他总想和我们打成一片，却每次都打歪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手机此时又掐准时间震动了起来，我妈特有的高八度嗓音和千年改不了的话剧腔冲击着我的耳膜：“宝贝儿，你到哪儿了？你秦叔叔他们都到了，快点儿?。　薄袄戳死戳?，我刚出公司门，你们先吃，我大概过个二十分钟就到?！辈恢澜裉焖怯执蛩惆涯募业亩酉裣妆σ谎萍龈?，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坝矗鋈コ苑拱?？小张，不是我说你，虽然你长得还算顺眼，但是女孩子的身材真的是很重要的，你可不要吃太多啊！不然以后减不下来很难看的！”胡总站在电梯那头都听见了我妈的声音，让我尴尬得不行。我只好点点头假装虚心接受：“好的胡总，明天见。”低头冲出了大门的时候心理懊恼得要死，这下可好了，明天大家就都要知道我今天出门和长辈一起吃饭了。真倒霉，下班了还碰上他。

今天明明多吉利一个日子啊，偏偏收尾的时候要吃这么一顿让人不自在的饭，偏偏在吃这顿饭之前我还打不到车。要是这个时候再下一场雨，那电视剧里的狗血巧合就都占齐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听见了我的讥诮，刚刚走出去没几步，一场阵雨把我拦在了屋檐底下。感谢CCTV, MTV，让我在一个一路发发发的日子里真的做了一回悲惨的女主角。我打开了叫车软件，想看看附近有没有车?？蠢蠢咸旎故窃诠厣狭寺涞卮暗氖焙?，给我留了个地下室的门，有人接了我的单，但是加了20元的价。 不一会儿，一个陌生手机号打来电话，声音显得挺年轻：“您好，您现在人在哪条路上？”“东岳路的白鹤大厦门口?！薄昂?，我马上到?！钡瘸档募湎段遗ち伺げ弊樱惺艿搅斯亟谥淠Σ恋拿葡?。不行，等下的车程也不算太长，争取和司机聊个天吧，不看手机了。我看着手机屏幕上映出的双下巴，默默下定了决心。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帕萨特稳稳地停在我面前?！笆悄械某蛋?，尾号3569？”“对，是我。”我坐上后排，顺手掏出了前座后背放的矿泉水，豪迈地拧开盖子就灌了一口。司机从后视镜里见我一副狼狈的样子，有些抱歉地提醒我：“您要是需要餐巾纸，等下红灯的时候我拿给您。刚刚接了个小姑娘，哭得把后座的餐巾纸用完了?！迸?？我一下子找到了和司机的聊天入口：“那应该哭了很久吧？”“可不是，一上车就哇哇地哭了一路，哭到一半还接了个电话，好像是朋友打来的，说了大半天我算是听明白了，男朋友劈腿，分手了！”“所以你说谈恋爱风险性是不是特别大，出点什么岔子说散就散。我算是看明白了，不如不恋爱?！迸錾险飧鐾笏挡欢ㄅ霾簧系哪吧耍也恢痪蹩继咸喜痪??！澳愣蕴噶蛋奈蠼夂苌畎?，也不是这样的，如果碰到的人对头，恋爱是件很好的事儿啊?！薄八净Ω?，一看您就是太年轻。你看看我，大龄未婚母胎单身，就坐您的车这还是在去相亲的路上呢。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恋爱就是和一个不算太讨厌的人相处，过了一段不咸不淡的日子以后差不多到点了就结婚。到时候，你都不知道你的结婚对象是不是有藕断丝连的前女友，是不是有不合法金融机构的小额贷款，是不是有隐形疾病，等到了知道这些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p>

正巧碰上一个红灯，他从前座递纸巾给我，顺便认真地瞥了我一眼：“那就努力让给你介绍对象的人靠谱啊，要是长辈朋友之类的介绍，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这还真说不好?！?/p>

“你是去西桦饭店对吧？”

“对?！?/p>

“巧了，我今天也是去那里吃饭。做完你这单，我就打算过去了。提前祝你好运，别对相亲太悲观，说不定缘分就来了?！?/p>

“行，借你吉言?！?/p>

西桦饭店的外面的位置在晚饭期间早就已经被占完了，司机只好带着我七拐八绕往地下去。我们上了同一部电梯，同时按到了“3”的按键。

“看来都是去包厢的呀?！彼α诵?。我偷偷瞄了瞄司机，长着一张清秀的脸。要是今天是和这人相亲也是不错的，聊得也算愉快。到了三层，根据我妈发给我的包厢号，我向3008走去。司机在我后面两步远的地方，也往同一个方向走着。

我怪异地向后看了一眼，他疑惑的眼神让我打消了奇怪的念头。就是碰巧同路而已，吃完这顿谁也不认识谁?？墒侵钡轿彝瓶岬拿牛裁蛔呖?。我忍不住问：“你跟着我干什么？”“我……今天这是到这个包厢吃饭?！?/p>

眼尖如我妈发现了我，明明人坐在最里面，声音却像一个助跑冲到了我面前：“瑶瑶来啦？哟，你和秦颂已经碰到了？真巧真巧?？旖腥耍　?/p>

“秦叔叔好，刘阿姨好。”

秦叔叔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我频频点头，转头连连对我妈说：“是缘分，都是缘分啊！”

我这顿饭，看来是别想好好吃了。我爸照例黑着脸坐在吸烟专座上，用堪比X光射线的目光从头到脚把我扫了一遍。我特地用上了应对客户的商用微笑对他露齿一笑，他一副“你少给我装”的脸色，扭过头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拧在了烟灰缸里：“人到齐了，那我们开动吧?！彼倨鹁票颓厥迨逡慌?，棕色的黄酒液体洒在了暗红色的地毯上。我妈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像往常在饭局上一样，悄悄在背后拧了他一把。他们俩，一个要体面，一个讲排面也不知当时是怎么凑到一起的。秦叔叔和我爸默契地相视一笑，同时仰脖子干了。

席间刘阿姨装作不经意地问我：“瑶瑶，你现在工作忙不忙？”我夹向糖醋排条的筷子抖了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还好，还好?！蔽腋芯醯角厮淘谖遗员咔嵘匦α诵Γ跹裉炀腿媚慵兑幌卤救嗽诔け裁媲白肮缘谋臼?。我本应该就此当一个安静吃饭的乖巧大姑娘，可惜秦叔叔不这样想。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冷清，他主动开了个头，把这顿饭的主题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瑶瑶啊，今天这顿饭呢，一是大家一起吃个饭聚一聚，二呢，是因为上次过年的时候秦颂没能来，这次让你们见个面熟悉熟悉，年轻人之间多交流。”之前我和他过年的时候在餐桌上尬聊得事情可能已经被他忘光了，我嚼着肉的腮帮子好容易瘪下去，冲他点点头。刘阿姨给我夹了一大块在远处的虾仁跑蛋，眼睛里盛满了看儿媳妇才会出现的欣赏与慈爱混合的光。我心一慌，完了，看来是认定了我必须成为他们家里人了。这个念头闪过脑袋，胃部隐隐地不适了一小下。我对刘阿姨说了句“谢谢”，继续默不作声扒饭。敌不动我不动，接下去只能见招拆招了。

我妈夸张的腔调是不会放过任何人的，她对着秦颂热切又诚恳地把语调抑扬顿挫转了两回：“对对，都是年轻人，你们多聊聊嘛，肯定会有很多话题的，对吧老张?！蔽野置雷套痰仄纷沤鹕昊晕衣璧幕笆头懦錾舷路炔怀?厘米的同意。

席间交谈的大部分内容由我妈和刘阿姨两位中年商业互吹爱好者填充，刘阿姨夸我文静大气尊重长辈，我妈夸秦颂一表人才优秀过人，双方都因为对方的说辞笑开了花。我爸把橙汁递给我，示意我给秦颂倒上，我只好不情愿地照做了。倒橙汁的时候他用手轻护杯子要我把饮料瓶给她，我摇摇头执意给他倒，就在这关键的一刻，橙汁已经按捺不住拥抱自由，洒在了我的裙子上。

很好，今天果然是幸运无比的一天。2018.8.8? 晚间黄金档

这是我第二次穿这条裙子，我本想让它陪我周末去做市调，现在只能让她在阳台上坐拥城市景观一天了。秦颂抱歉地看着我：“实在不好意思啊，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我开车来的，要不陪你去外面买一件？现在还来得及。”虽然他语气非常真挚，可我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丝的狡猾。我妈听到他说要陪我去买衣服，盛汤都顾不得了，放下碗一迭声道：“好啊好啊，你们年轻人管年轻人活动去，出去走走多聊聊?！彼沂沽艘桓觥昂煤冒盐栈帷钡淖ㄊ粞凵旖且还?，还是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韵来。刘阿姨相对我妈而言稍微淡定一小点儿：“秦颂，那你呆会儿直接用车把瑶瑶送回家，我们自己回来就行，不用管我们?！薄鞍ィ?。那我们先走了，你们慢吃。”走之前我爸难得地在秦颂面前露出了笑容，被烟熏黑的牙在灯光底下如此瞩目。

“走吧?！彼固牡匕镂夷闷鹆税?，我只好不情愿地起身，和四位对我们寄予厚望的大人道别。

走到电梯口的时候秦颂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张瑶小姐，演技不错呀，看来是经常在长辈面前假装不多话的乖小孩了？”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事！我就知道今天没好事，我从中午已经倒霉到现在了，最后还和接自己的专车司机同一桌吃饭，真是够了?！薄白甙桑蚁人湍慊厝??！蔽一敌拇笃穑骸澳愀崭詹皇撬狄阄胰ヂ蛞路?，怎么样秦先生，不如陪我去前面的购物广场转转再走？”

“...... 我那就是一个开溜的借口，你还当真了？怎么，你很喜欢在这种场合下面被家长逼着和陌生人交流，都不想走了？我要是知道今天是这么个局，肯定和他们说不来了。”

“刚刚是谁劝我说什么相亲也没有那么可怕，对相亲恋爱不要那么悲观的？合着搁自己身上就不行了？”

秦颂忽然停顿了两秒，直视我的眼睛：“都是被家长逼着才来的，就不要为这事情再争了。你如果一定要去买，那我就陪你去?！?/p>

电梯终于来了，这一次，密闭的空间里满是尴尬的因子。也许是因为怕尴尬到我回家不好交代，秦颂让我坐到副驾上，把自己的手机扔给了我：“我对商场不是很熟，你看一下你要去哪家，选一下目的地。”我迅速查询了周边最近的商场，发现离饭店2公里的地方就有一个，而且那里居然刚好有一家新开的奶茶铺。选定目的地，我把手机还给他：“就这儿吧?！?/p>

正值晚上黄金时间电视剧开播的时间段，路上行人不算多，秦颂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一首老歌缓缓飘出。居然是无印良品的《身边》。我一瞬间晃神，以为自己回到了若干年前那个令人难堪的午后，商场的空调打得太弱，我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费力套上自己想买却还是显得短小紧巴的淑女装，浑身是一层细细的汗。

“我上次听这首歌，该是十五年前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鼻厮桃苍谝槐吒刑?，“我记得也是在一个商场，我陪我妈还有一个阿姨和她的女儿一块儿逛街，阿姨的女儿在试衣间里好半天没出来，等她的时候，就正好在放这首歌?！?/p>

不知道是不是车里的空调开得太足了，我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你说的商场...... 是不是南亭路原来的那个中金元百货？”

“对啊，那时候就中金元是最大的商场了吧？怎么，你也去过？”

“是人应该都去过吧，毕竟那时候去中金元是身份的象征?！蔽颐闱孔攀酝疾蹇拼蜈?，不可能那么巧吧。我记得那个小男孩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我帮他赶走了扔他石头的那帮臭小子，他却一句谢谢也说不出来，当时可把我气坏了。小崽子们见我帮他，就朝我扔泥巴，把我当时最喜欢的小裙子给弄脏了。男孩的妈妈来接他的时候，他和妈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一起朝我走过来，让我给他俩带路去我家。再后来我妈破天荒说要带我去逛商场，还是中金元，就四个人一块去了商场。

我试完衣服出来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一起沉默了。拿衣服给我的售货员一脸不耐烦：“都说了穿不下的，还要硬试?！蔽倚叻叩孟刖偷卣腋隹硪坏愕姆熳杲?，脸因为太热涨得通红。男孩的妈妈看看我妈：“要不还是给你闺女买运动装吧，孩子穿着也好活动?！蔽衣枞缡椭馗海骸靶校?，就运动装吧?！弊詈蟠乓簧硭姹懵虻幕疑硕盎亓思?。于是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因为害怕在商场试衣服，看到好看的小洋装就低头走过去，完全无视店员的招呼声。

“直接去一楼?！?/p>

秦颂的手指顿了一下，按下了“1”。

“不去买衣服？”

“不去。去买奶茶吧，，就当你给我赔罪了。我查过了，悦家茶铺在一楼。买完就回家，不耽误你时间?！?/p>

秦颂看上去有些意外：“真不逛？”

“美女不缺我一个，奶茶前面缺我不可?！?/p>

“也好，多谢张小姐帮我省停车费?！?/p>

回程的广播节目乏善可陈，都是些听众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电话给主持人要求指导开解，我听了一路，心不在焉。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正准备开门说再见，秦颂叫住我：“张瑶。”

“还有什么事吗？”

“哦，我忽然想起来，其实那个时候你穿小裙子也挺好看的。当然，今天......今天的也好看。没陪你买成裙子，我以后一定找机会补上?！?/p>

哎？？？

2018年8月8日，这可真是个真正的好日子。我手上的奶茶，味道因为我复杂的心情，变得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