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日夜的变化不太明显,仅能大致感知气温状况,温度很低的时候我又遇见了撕书的女人,当时,她坐在河岸上,脸上的五官模糊,也许是因为这里的能见度比较低,我看不清她动作的细节,判定她正在撕书的根据是我映照在我脑海里的大致轮廓。
这件事的真实性存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女人叫子君,因为我记得很清楚,当她告诉我姓名时,有一只红色麻雀从河里游了出来,这样的景象便不会使我的记忆梗阻。
我在此无法准确描述出她的长相,但是关于她的穿着我大概有些印象——红色?亦或是橙色的旗袍。
我问她为什么撕书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红色麻雀。
我又问她为什么撕书,她摇摇头。
现在撕的是哪本?
《世说新语》。
随后我们便没有了话题。
《世说新语》最后一页被扔进了河里的时候,她停了手里的动作,转头看我,我依旧看不清她的五官,所以“她的眼神沉痛而悲悯”这件事似乎讲不通。
可我的确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沉痛而悲悯。
如果加上这个前提,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大致解释得通了。
我能感觉到温度升高了,因此我推知此时大概是中午,于是我把子君请到了我的房间,她走得很慢,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奇怪,虽然我知道我走路的姿势应该也很奇怪,毕竟我们两个人的重量加起来还不如一件衣服的重量。
我想这样一个走路慢吞吞的女人做起饭来应该是什么样,她的胸脯会不会在点火舀水时若隐若现,当我打算继续联想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我们的话题就是在这时候同上一个话题连接起来的。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依旧用悲悯的目光打量我。
我做了错事。
哦。
你呢?
我也做了错事。她低下了头。
大约半个时辰前我的想法是:我蠢蠢欲动的心思被她察觉到了,为避免我继续浮想联翩,她停下了脚步??墒率挡⒎侨绱恕4铀谋硐治夷芨芯醯剿窍胪姨致酃赜凇拔颐俏裁椿崂凑饫铩闭飧龌疤?,但在以我的叙述话语为主导的体系里,故事的走向与目前的状况相去甚远。
可我还是欣然接受了她对我的计划的干涉,此时她的手里多了一只红色麻雀。
于是子君的故事我明朗了一些,但这仅仅停留在表面。
子君来到这里之前,同一个叫涓生的男子有过一段婚姻经历,可惜没有善终。
据子君的描述,她最初与涓生同居的时候被众人辱骂了很久,不过外在的眼光并未对她造成影响。
世界上最严酷的刑罚并不是眼下的痛苦,而是无望的未来。
压垮她的不是世人的眼光,而是涓生的冷漠。
子君依旧面无表情,那只红色麻雀在她手中,叫声越来越大。这里的天一直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变化,或者我可以换一个角度来讲——这里根本没有天空,所有事物都是混沌的,包括我和子君的脸,她的身形也是混沌的、模糊不清的。
于是我开始陷入了沉默之中,子君也呆呆地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我们都没有再赶路了。
我在想这时候大概是夜晚了,于是把捡来的《世说新语》的碎屑聚集在一起,用手搓了几下,就有了明晃晃的火光。
这里的一切都是易燃的。
于是我再一次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你为什么撕书?
其实一个人做什么事......哦不,一只鬼做什么事,理由向来不用太充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惨叫,随即看到了烈火中燃烧的红色麻雀。
她把滚烫的麻雀递给我,我接过麻雀,羽毛齐刷刷地掉到了地上,露出被烤焦的黑色肉体。
给我撕一块肉下来。子君似乎笑了一下。
我照做了,这个没有五官的女人并不热衷于向别人展示她的心事,她也许早就已经习惯了让记忆死去,让痛苦的种子在心底里生根发芽,她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她的没有五官的脸、她的红色亦或是橙色的旗袍、她的胸前若隐若现的鼓荡的乳房、她的粘上烤熟的红色麻雀的羽毛上的焦炭的手指、她的悲悯而沉重的眼神,都浸透在往事中间。
刚劲的风敲响了林中的树叶,吹得黑色的碎片四处纷飞,黑色的碎片结成了巨大的网,我想起了希斯克利夫囚禁伊莎贝拉的那个晚上。
那么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子君站起了身,这使我的思绪产生了大约五秒钟的延宕。
我记不清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了,正如我想不起来在人间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但我依稀记得我做错了事,我的冷漠伤害了一个人,她因为我而自杀了,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记得我临死之前好像质问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把她接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清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记不清了,像是忧郁病,伤害了她之后我得了忧郁病。
你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清了......
那我叫你涓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