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响时,她正睁着眼睛,久久盯住天花板上的一块凸起。放在某处的手机骤然流出旋律,和一把有点沉溺味道的男声。
—肯蒂说,我讨厌安静的地方
—我不断想着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
—我讨厌重大的决定
—肯蒂说,我不断改变想法
—我要望见青鸟飞过我的肩膀……
歌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呼唤她从深水里浮起。旧世界没有全过去,她像躺在将退未退的潮水中,在醒和梦之间,在无数决定还未作出的千分之一秒,在决心活下去或干脆死掉的短暂自由的间隙。
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听歌,也很少听音乐。她离那有人声、有话语的世界越来越远。只是偶尔,偶尔有一首歌偶遇她,就像雨天在屋里突然嗅到外面泥土的气息,她会走过去,听一阵,再退回来。
房间已经大亮,好像潮水退尽露出了地面。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坐起来,脱掉睡衣,拿过叠放在床头柜上、昨晚准备好的胸罩、衬衫、牛仔长裤,一件件穿好,套上袜子,下地整理床铺。
刷牙时她想起昨晚似乎做了梦——尽管她差不多没有睡着过,但此时胸口里有一阵暖洋洋的滋味,像火光与余迹。她含着牙膏沫回想了一会,只觉得头顶上方的空气里有一个急欲离去的影子。她倏地睁开眼,迎面撞上镜中自己的脸:黑眼圈、细细的眼纹以及一层灰气。
那火光早已消失无踪。
她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化好妆、喝掉一杯水,抓起皮包与钥匙出门。白天的一切一下涌入脑?!嫡旧辖乖甑娜?、灰霾的天空、罐头一样的路途以及,那比梦魇还真切还难醒别的办公室里的一天。
真累啊……
—是吗?
她吃了一惊,扭头看去,电梯正好停在了她这一层。
I 白日如梦
其实不止这失眠的一个月,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感到自己仿佛迷失在某个梦魇中。经常在开会时她像睡着一样久久走神,直到听见别人喊她的名字。午休和同事在茶水间吃饭,她和他们说笑着,突然就心力交瘁,眼盯着饭菜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写策划书时她会断片,甚至连和客户谈策划案,有时她也猛然忘词,在客户惊奇的眼神中变得面红耳赤。
她觉得现实越来越稀薄,而身上仿佛自带透明罩子,把她与周围的一切隔开。她能看,却看不太懂;能听,却听不真切;能摸,却始终没有实感。有一次,下班等电梯时隔壁部门的一个男同事替她挡了一下电梯的门,让她先进去。她像被突然暴露、被捉住似的心中一阵猛跳,顿时夸张地大笑、爷里爷气地使用并不习惯的糙话。
那天晚上她买了一大堆零食回家,报复似的狠狠地吃,最后又去厕所抠喉,直吐得七荤八素。
其实她不丑,也不是什么怪人,同事连她最近失眠都不知道。她不过有点失神,但事情一般都还办得不错。偶尔和女友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上班空闲时刷微博和论坛。最近她爱上一部叫《一切从分手开始》的言情剧男主角,也像别的女孩一样一周追看一集,周间把所有与他相关的照片、动图、讨论帖和视频一一存起来。她有个可以一起花痴的网友,每天交流对剧情的观感猜测,把幻想和衷情互相倾吐一番。这是她的秘密——不知道为什么,她连对花痴都羞赧。只有在网络,在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身上,她仿佛找到了树洞似的,寄放那尽管虚幻却是仅有的温暖。
夜里失眠时,她偷偷呼唤他的名字。他以角色和广告硬照里的形象交替出现,以旁人的斑斓爱情拼贴或者撕扯她的夜晚。有时她幻想过深,盼他入梦,又因这热望而痛楚。Far enough, end in death(远到至死方休)……她在某处读到这句话,感到它是一句谶语,甚至都不是关于她自己的——不,她将永远只是无足轻重的旁观者,连个像样的悲剧都不会有。
下班后,她换上带来的布鞋,准备步行回家。邻桌的女孩瞟了她一眼:玲子,你真有毅力,如果我也像你,早就瘦下来啦。
她被刺般反驳说:我又不是为了减肥!
—你当然不用,你又不胖。可你每一顿都光吃青菜和南瓜……
—那个多好吃??!又营养……
她急忙把高跟鞋塞进鞋套、装进小背包里。
—我走啦!
电梯下到一层,她步出大堂,与人群一道涌向公司大院门口。天晴了,云层绽开缝隙后露出的晚照温柔。她慢慢走着,挤挤挨挨的人背上透出与早晨迥别的热切,不再兵荒马乱。道旁的凉茶店、服装店和小酒吧流淌出暖光,低音炮和旖旎的舞曲响彻一条街,宣告夜生活的开始。她慢慢走着,享受这短暂的初醒一刻:一天里只有此时,她能感受到消失的心跳;一天里只有在这恍如电光的瞬间,她借着混迹在庞大城市中来紧握安宁。
她又想起far enough。那永远是别人的幸福,而她注定end in death,死时是个货真价实的女汉子,生平从未坦然享受过某位男子替她温柔地拉开一张餐椅。
II 凌晨,着了火
夜里她从浅睡中惊醒,摸过手机一看:一点。她觉得又困,又饿,嘴巴里一阵发苦的味道。与此同时,某个蛰伏的欲望开始在肚子里蠢动。
—不……
她皱起眉,牙疼般吸一口气。
那个欲望仿佛被发现的小鬼陡然一喜,腾地膨胀了一倍。
—去!快去!
—不!
她恨恨地翻了个身,望向窗外暗红的天。夏日昼永,直到这时房间里才真正暗下来。她并不怕黑,甚至很享受天色一点一点褪去的感觉,这令她回忆起中学那会儿,她和母亲为了省电,有时甚至摸黑洗澡。城市的夜晚不缺光,倒是缺少黑暗。有一次罕见地全城断电,她张着嘴巴瞪视整个城市上空着了火——把一切光线吸收殆尽的火,里面有一种浑厚如钟声般的沉默和渺远的柴火气。当时她看着自己的手,感到白日里持续暴露的痛楚减轻了。
如今她望着同一片天空,却不再有安宁,因为这是她最恐惧的时刻:凌晨。凌晨里有心魔——她想尽一切办法来越过这个钟点,甚至为此失去了睡眠。
我好饿……
她死死皱着眉头,抵抗这个意念,可是没有用。它每一刻都在增强、增长,彷如电波搅扰她的思想。很快,她心里涌起某种类似眷恋的情思。
—喝两瓶啤酒,吃一包花生米,多开心哪……
她心里潮涌不已,一会儿感到只要顺从它,就能彻底放松、获得渴望的一切;一会儿又被恐惧攫住,仿佛野兽正在慢慢张口,等着把她整个儿吞吃。
顽抗了大概半小时左右,泪水流出眼窝。
—这样的折磨要到什么时候?
她蓦地想起所爱的那位男演员,顿时羞耻难当。那像神一样光彩照人的男子微笑着看她,看她像狗一样蜷缩在床上。她抬手遮挡眼睛,也像狗一样呜咽。
—我去……
她穿了一层又一层衣服,恨不得戴上帽子,却依然感到自己赤身裸体。有人像她这样吗?半夜赴死一般出门??捎秩绾文兀棵挥腥松焓掷顾?,没有。哪怕她是去刑场,也注定是孤身一人。她突然好想转身打开电脑,去触摸那片绮丽的梦境。他不是在笑她,他只是far enough??伤械焦露莱构恰呐率墙枥吹幕鸸庖埠?,她想伸手摸一下,在end in death之前。
—或者先喝点酒吧。
III 躲在树上的人
凌晨是一个城市最落寞的时候。不止一次,她觉得自己像从哪里掉出来的鬼,轻飘飘落在马路边上,每逢对面来人,都下意识闪躲到一旁。其实谁看她呢?她倒会偷偷观察那些男子和女子,他们看起来不像她一样畏缩。也有酒醉的情侣拉拉扯扯,或在某片阴影后热吻。
当她把两罐黑啤、一包薯片、一包花生和一碗鱼蛋放在收银桌上时,感到售货员狐疑的眼光。她尽力装出冷酷和不在乎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打开钱包。
“叮咚”。
自动门发出好听的声音,她提着两袋食物,如释重负地离开那太过明亮的灯光。
—既然事已至此……
夏夜微热的风轻抚她的发梢,她感受到温柔,忍不住歪着头,让刘海垂下来,一面走,一面想起鲍勃迪伦和强尼卡什合唱的一首歌。大意是:
—请为我好好看她,是否长发及肩
—是否仍带着发卷儿,如瀑布垂在她胸前
—请为我好好看她,是否长发及肩
—那是她的模样是我能忆起她最美的模样……
她突然微笑了。幸好,这世上除了言情剧,还有情歌……她想起大学那会儿,有一阵几乎是靠着披头士才活下来——在那样绝对和暴烈的抑郁中,是披头士,仿佛对小孩子说话般简单地唱:
—你想要的不过是爱,爱,爱……
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提到爱,从不曾叫她荡漾,也不令她羞耻。她突然意识到那样的世界已经离她很远——在那个世界里,爱情就像风和草和小狗一样,只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失恋和道别也永远不会剧烈到叫人觉得整个宇宙都要变为碎片。
可惜她早已忘却。她想言情剧其实很残忍,就像糖精做的糖果,你吃过后忘了其余一切的滋味,又因生活的乏味而绝望。
—你想要的不过是爱,爱,爱……
她走进小区,找到那张熟悉的树下石椅,把两个塑料袋放在石桌上,掏出黑啤,扯起易拉罐,啜饮了一口。风的触感变得更真切——随着酒精窜入脑门,她感到自己又醒过来几分。
扯开薯片的袋口、花生的袋口,解开装鱼蛋的盒盖;吃一块薯片、剥一颗花生,吞咽一颗鱼蛋……她的胃在翻腾,却不是生理性的饿。她一面吃,一面感受被吞吃的恐惧,以及身体正急速膨胀、发胖的丑恶。那就是死。她清晰地感受到。死是一个贪婪的野兽。
她一面吃,一面仍想要抠喉。小区哪里偶尔有响动,她立时像受惊的兔子四面张望。石桌上一片狼藉,因为她几乎是边吃边扔。
—没有比这更贱的了。
眼泪落在啤酒罐上、她的手上、地上,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长:肥胖、虚淡、没有实质。
—靠~!
她把半罐啤酒狠命一扔,砸在前面的树上。
—喂!
她吃了一惊。树的枝叶轻轻摇动了一阵。她想那里有人吗,还是一只猫?
好一阵四周都没有动静。没有风,树静止了,路灯默默地洒下陈旧的光。她绷紧的身体开始放松,正准备松一口气,突然,她听见一个人清清楚楚地说——
—我要下来啰。
她想要尖叫,却叫不出声;想要逃跑,却抬不起脚。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比猫还敏捷的黑影,刺溜地从树上蹿下,瞬间站在她面前。
是一个男子。
VI 食梦
他一身黑,不知道穿着什么材质的衣服,也很难说是什么风格。他笔直地站着,身体很轻,仔细盯着瞧,会觉得这里那里在微微颤动,有韵律的,起伏不定。如果在其他时候遇见,她会说他的脸迫人心魂,她从没见过美丽得如此一丝不乱的脸??纱耸贝丝?,这人的表情里有些说不出的不自然,叫她害怕。
他不像要抢劫她的样子,也没有动弹,她甚至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拔腿就跑。但是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对她说话——他认识她。
—我在做梦?
—嗨,玲子。
这柔声的呼唤,不知为什么使她有点想哭。她忘了害怕,在凌晨这诡异的空气里,也忘了现实。她突然大起胆子,直视面前的人。
—也许是梦……可没有关系。也许我就要死了。
他的轮廓鲜明,却不会硬朗到,叫心虚的女人感到异性的遥远和压迫。他凝视她,眼神里汇聚了她曾在白日梦和潜意识里期待过的专注。他嘴角微微上扬,既有游戏的味道,也带着一丝温存。他蹲在地上,斜倚着一条胳膊,另一条胳膊搁在屈起的膝盖上。这个姿势她似乎见过无数次。
她像刚才喝酒那样,拼命啜饮眼前这一切。她忘了羞耻,忘了自己是谁。她极力压住平时那如影随形、使她沉郁的自我意识。她想表现得得体一些,却感到手足无措。
她不敢问他是谁。
—喂,玲子。
他随意地呼唤她,仿佛和她熟稔已久。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真没想到会被你看见啊……
他挠了挠头,就连这个动作都如此熟悉,使她心旌荡漾。
—要是被同行知道,我会被笑死的。居然现形了,而且还是从树上掉下来……
她的心怦怦、怦怦地跳动,屏住呼吸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也太能哭了……这个月来每天晚上都哭。
他微笑着看她目瞪口呆的模样,随手捡起她丢下的啤酒罐,放到鼻子跟前闻了一下,立刻皱起眉头。
—这东西,你们居然爱喝……
—喝、喝了,才看得见你啊……
她像解了锁般说出话来。
他哧地一笑,一跃而起,突然把脸凑到她跟前。
—喂,是什么滋味?
—酒、酒吗?
—我。
她几乎能闻到他的鼻息,顿时一阵眩晕,赶紧定一下神,才不致晕倒。
—很不赖吧?亲眼看到我。
他面有得色,不时挑一下眉毛、咧一下嘴角,仿佛在调适面部表情,想要选用最恰切的一种。
—我对你可是了如指掌呢。
—了……什么?
—你喜欢的样子啊,想要的调调啊,怎样就会像兔子一样尖叫起来啊……等等,兔子会叫吗?
他自顾自地叨叨着,突然眼睛一亮:喂,试试这种怎么样。
他正一下脑袋,瞬间就收敛起嬉笑的神色。他深呼吸一下,慢慢抬起双眼,她感到他的视线一寸一寸挪移,直到遇上她的,似乎还发出“啪”的一下,上锁的声音。那眼睛又深,又黑,里面有说不出的光芒在旋转。她呆呆地看他,直看到两颗大大的泪水,缓缓滑过他美丽的脸。
—玲子……
她感到心脏发疼,那一瞬间,许许多多记忆纷至沓来,像雪花、像碎裂的糖果,从她胸口里迸出,又全被吸进他的眼睛里。
—玲子,玲子……
她像脱水一般落泪,身体一阵阵颤抖,混合着疼痛和快感。她想吐,又觉得为了这浓烈的快感哪怕失去灵魂也不可惜。整个世界坍塌、缩小,变成一颗糖果,紧贴她的舌根。她死死咬住牙齿,却怎么也咬不碎它。那又苦又甜的滋味让她想哭,又想笑,又想找把刀子狠狠划开自己的皮肤。她一会儿觉得自己美艳不可方物,视所有男子为蔽履,而她强大、挥洒、一无所需,彷如女神;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卑贱丑陋、赤身露体,出卖一切只为了缓解心底那炙人的饥渴。
她感到世界就要静止,而她快死去。就在那一刻,突然从某处响起了歌曲;从某处,仿佛是层层交叠的水波居然也会露出缝隙——一把男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像呼唤沉睡的人般吟唱:
—肯蒂说,我恨我的身体
还有它在这世界上要求的一切
我想知道这个人那个人孤零零地在说些什么……
她蓦然睁眼,发现她的手机在响——她的手机,她设的闹铃。一下子,她像溺水的人被从深海里托了起来。
—啧……讨厌。
那个刚才像漩涡一样可怕的人,此时退开了几分,正默默地打量她,脸上像潮退般带着变幻不定的微笑。
—人类的歌……每次都让我在同一个地方失手。
她感到惊魂未定,心脏还在怦怦地跳。
—人类?那你是谁?
他嘴角一咧,又露出先前那嬉笑的神色。
—我嘛,我是食梦者。
V 远风
—食梦?什么梦?
—你的梦。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你所有梦里最有能量的那种。女人嘛,都大同小异。
他突然皱起眉。
—不过我很好奇……你唱的那些歌。它们带有另一种能量,每次都让我功亏一篑。它们会像结界一样弹开我。慢慢我也想知道那些是什么……那些陌生的东西。嗯,好奇心是魔鬼。这话真不错,连魔鬼也怕魔鬼。哈哈……
她怔怔地看他侃侃而谈,不知道为什么,他变得有点暗淡,不像刚才那样仿佛有人为他举着反光板。她的心跳也开始平息。
—你是吃梦的鬼……
他和想象中的鬼不太一样,一点也不狰狞。也许,鬼会幻化,像聊斋里那些美丽的女鬼。既然男人有男人梦想的鬼,想必女人也有。
—我才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东西,脏兮兮,贱兮兮,丑哈哈的。
他又嗤地一笑。
—我也不是要来给你解释的,我根本就不该被你看到。都怪我自己,不专心干活,听什么歌……也许因为我有点累了,嗯……干我们这行,有时也怪没意思的。他们说我不守规矩,可我觉得他们铁石心肠,有些还下贱到纯粹只吃人的野心。你知道那种东西吗?难吃到让人想吐!我不一样,我多少有点审美的要求……要不就太无聊了。我不是说我对你了如指掌么?嘿嘿,你的梦,有些还挺不赖的。
她忍不住回想自己做过的梦,尽管她已经快失眠一个月了。她也突然想起最近迷恋的那位男演员,顿时像做了什么丢脸的事被窥破般红了脸。还有半夜出门暴饮暴食——这是她心底最深的耻辱,从来让没有任何人知道,每一次这么做,她都当作是梦游。
他摇摇头。
—这种梦,我也不吃。对我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上梦。
—那你吃什么?
他转眼看她,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快要换上那种标准的脸。可他只试了一下,又让自己松弛下来。
—你知道这张脸是怎么来的么?你不觉得它很熟悉,像你天天在那些照片里看到的?
他索性端坐,面对她,顿时,他的脸上开始变换各种神色,表情,正是她平时精心搜索、保存下来的,关于那位男演员的各种照片;此时他的脸就如一本飞快翻动的精装时尚杂志合集。
“咔”,他突然定格。
—这就是食梦者的回馈。
她久久地看着他,既像在看真相,又像在看一个幻象。他的话她似懂非懂,但又碰到她心里某个被掩埋许久的点。
—那你吃掉的是什么?
他沉默了一阵。
—我不想跟你说实话,说实话总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已经觉得太无聊……嘿嘿,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抑郁?谁会相信食梦者居然也会抑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也许我愿意。啊,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和食尸鬼也满像的。喂……玲子。
—???
她感到他的脸终于暗下来,所有的五官仿佛都落在了实处,不再有那种使人心旌摇荡的力量。
—再唱一遍那些歌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有点怜惜。很久很久以来第一次,她不再四处寻索,而是安静下来;很久以来第一次,她察觉自己里面仍然余有火光,虽然小,却也足以分与。她忘了自己五音不全,寻摸了一会歌词,就唱起来:
你好,你好,是玛莎吗?
我是老汤姆弗罗斯特啊
我从很远的地方打给你
别担心话费啦
都过去四十年了……
玛莎,玛莎,给我回个话吧
一起喝个咖啡吧
我们把它好好,好好谈一谈呀……
渐渐起风了,是一阵游走的风,轻柔地划过树叶、掠过她的头发,也在她眼前这个人跟前盘旋。她从没觉得自己唱得那么好,那么悠远。一股莫名的柔情从她心里掠过,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七八岁的她在某个午后醒来,发现自己伏在母亲柔软的怀里。她想起父亲曾把小小的她一次次举向天花板的灯,她为自己那么小而欢悦,为父亲强壮的手臂而感到安全。她想起中学的一位男生,在她快被升学压力压干时,每天默默把她的水杯打满热水,却从来没有表白过一句。她想起在无数失眠的夜里,在那迸发的泪水中含有惋惜——仿佛有人惋惜她的性命,惋惜她黯淡的青春。她记起夜里坐在学校树林的长椅上,在晚风中听到“你想要的不过是爱”,那一刻,仿佛有神的声音在呼唤:玲子,这不羞耻。她也想起和第一个男朋友分手时,他坐在床边,她提着行李。他问她为什么,而她哑口无言。她记起她曾感到爱是那么徒然无望,要么无以实现,实现则变丑、破碎,而她渐渐就落入一个虚空的世界,那里面只有幻象。许久以来她说不清自己失去了什么,可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她忘了风吹拂过的滋味。
如果你会去看她
在雪花落下的时候
当河水结冰,夏日已尽
为我看她
是否有冬衣抵御寒风
她感到眼泪涌出来、涌出来,而她像一个求爱的乞丐。这念头不再让她自怜,仿佛在很远的地方确实有人在等她,起码——等过,哪怕她不知情。她也曾等候,虽然那些往事像风掠过了无数的日子,可她终于从一个漫长逼仄的梦里醒来,感受到风吹拂的滋味,闻到远方的气息。那里面有草的香味,有雨水敲碰屋檐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别的。风里有故事,故事含有欢悦和哀愁,欢悦和哀愁过去后,会留下歌曲。
那些日子里有玫瑰
诗歌和小文章
玛莎啊
那时我只有你
你只有我
—真不赖……
她睁开眼,吃惊地看见面前的男子委顿了。
—你怎么了?
—我在……把梦还给你……
V ?永昼
她觉得天快要亮了,而他像一团暗淡的光,正一圈圈变得微弱。
—这就是人类的歌嘛。
他抖抖索索地蜷曲着,第一次笑得畅快,不像画册明星,而像是……一个人。
—我吃不掉这些……我甚至都咽不下去。它们会像火一样烧我??刹恢牢裁次揖褪巧岵坏谩庀挛乙恍λ懒?,但随便吧,我也够本了。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去笑吧!他们枉然食梦千年,不知梦里良辰滋味……
她突然感到他是那么虚弱、可怜,而她陡然变得强壮。
—喂……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吗,名字?
他费力地摇摇头。
—我们只有代号……我是194542519。怎么样?我们就像一列行星呢。
她伸出手,慢慢地摸了一下他的手,那只手冰凉。而他正像雪融一样失去那丰美的头发、健美的身体;原先漂亮精致的脸如同糖果般一点点碎裂。她俯下身,把他抱起来,像抱一团空气。
—喂……是,是什么滋味?
阳光突然从云层的裂隙中绽放出来,那是清晨的日光:清洁、安静,像凛冽的水。她感到自己的手里全是泡泡——无数色彩纷呈的泡泡如同笑声碎裂,在初升的阳光中升腾四散。
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消失在风里,连同他的形体。
她空荡荡地坐在地上,那一刻,既像醒来,又像即将入梦。她突然觉得非常、非常困倦,阔别已久的睡意像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在最后一点意识中,她听见从某处传来一个人温柔的歌声:
—噢,我要望见青鸟飞过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