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我七岁。那一年在父亲任职的学校旁听了一堂语文课。多年后,我依然记忆弥新。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各个学校的教育秩序已经被打乱。那时,我还很懵懂,我看到的成人的世界里,标语漫天,无休止的会一个接着一个,学??梢圆蝗ド峡巍?/p>
成年后回想,当年我上的那一课似乎有一些魔幻,有些非常态。
父亲的学校是县里的师范学校,现在想想可能是当时全县青年教师的进修学校,因为我坐在教室的最后排,教室里坐在前面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已经不是中学生的模样。
那一天,学富五车、学者气十足的马定成老师讲的是太史公的《鸿门宴》。老师在台上气定神完,时而激扬顿挫、大开大合,时而涓涓细流、诲人入微。台下哥哥姐姐们则一个一个悄无声息,我也被完全吸引。幼齿稚童的我居然一点不觉得艰涩枯燥,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整堂课,“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句话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常常由着马定成老师那极具特色的口音,萦绕在我的耳畔。
或许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堂普普通通的课,在我的心里播下了一粒种子,影响了我一生。只是,那些与我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大哥哥姐姐们,在他们心里是不是也种下些什么。
父亲是1972年底调任到这个学校出任校长一职的,并且一干就是近十年之久。
父亲的职业生涯之于我是非常模糊的。一者是因为在父亲三十五岁时我才出生,父亲之前的职业经历我无从了解。至于后面,又因父亲很少跟我提及,于是也近于一无所知。我只知晓父亲是1949年建国前参见工作(依照他们那一代人的说法,也叫参加革命),大约前十年是任职地委办公室的秘书;接下来的十年,改任我出生地所在县委办公室的秘书。在教育事业最不被重视的时间里,又去做了近十年的师范学校校长…。
我上中学对人情世故渐渐了解了一些以后,经常能听到人们对父亲主政学校的作为评价颇高。其实,后来我从父亲的任职履历大概可以看出父亲的所谓“仕途”并不顺畅,或者可以说父亲宜于任事、疏于为“官”。
父亲的性格偏于淡泊,却热爱生活。生活中的父亲心灵手巧,并乐于其中。
我们县城有一条河流穿城而过。平常的日子里,河水并不丰盈,浅者及踝、深仅没膝。夏季汛期来临,自上游而来的水势却也浩浩汤汤、蔚为大观。每次汛水过后,沟渠支汊里多了许多上游冲下来的鱼。工作之余,在运河边长大的父亲就会带上我去打鱼。
那一刻,父亲像一个真正的渔夫,挽着裤腿立在水边,左手缠着渔网绳子的根部,将绳子一圈一圈握在手里;右手将已然一绺一绺摊好的渔网中部握在手里,提起,眼角相一相水面,然后扭腰,借助腰部发力右手扬起撒出,渔网瞬间化成一片张开的云朵,“唰”地一声,优美的罩入水中。随后父亲缓缓将渔网拉到岸边,我却早已看到了在网里挣扎的鱼儿。
有一次,父亲连撒九网,每网里都有我最想看到的鲫鱼。
父亲的厨艺是极好的,在那个薪资不宽裕、物质不丰富的年代里,父亲以厨艺饕餮着我们的味蕾。
每年冬季,父亲会买一只鸡,宰杀洗净,用自己秘制的佐料,把鸡由外及里仔仔细细地反复涂抹,油纸包上,绳子捆紧,而后把鸡高高悬挂在房檐下背阴的地方。
年底前余下的日子里,我常常抬头仰望、暗流口水。
除夕的晚上,一盘蒸透的近于酱紫色散发出无比诱人香气的风鸡端上桌来,被盘内黄黄的汤汁衬托,韧韧的,搭配上其它的各色美味,我们的年夜饭开始了。
不知是不是因了父亲性格的影响,我一个出生、成长在山东的人,竟做了一件非典型“山东”的事:我选择了从入职近八年的中央国家机关辞职,自谋职业。
由于担心来自家里的反对,事前我并没有与父母商量。辞职后,适逢父亲来京,一天晚餐后,坐在部里分配的房子的客厅里,父亲在得知了这一让他震惊无比的消息后,默默良久,终究还是没有抱怨我。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总是担心他的小儿子生活艰辛。
父亲八十多岁时一只耳朵渐渐失聪,后来又逐渐影响到另一只的听力。随着父亲年岁渐高,交谈中有些话语,父亲已听的模糊,电话里更是如此。
这样的情形经历多了,其实我已渐渐明白,每次谈话,父亲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就很开心,在他的心里,我说的啥反倒不必深究。而父亲对我说的最多的是:不要挂念,放心吧。
在这简单的、父亲常常近于唠叨的几个词语里,我听懂了,我的父亲,就是那个不愿羁绊,担心在儿子飞翔的旅途中给儿子增加哪怕一丝负担的人。
我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女儿小的时候,我常常牵着她的小手,在家里、在公园、在上学的路上??赡芤蛭易约焊缲矶际悄泻⒆拥脑倒剩也惶堑酶盖浊W盼业氖值难?。
父亲上了年纪以后,我们爷俩坐在家里,父亲却喜欢拍拍我,抚抚我的头发,摸摸我的手。握着父亲的手,我才讶异地发现,父亲的手有些粗糙、有些干涩。我才终于正视一个问题,父亲老了。
然而每次回家,父亲仍然坚持要为我烧菜。
父亲肾不大好,后来发展到在脚面、脚踝能清晰可见的水肿,故而不可久站。受了父亲的熏陶,我从十岁左右就会烧菜,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自信厨艺已得父亲真昧之一二。于是,我提出下厨让父亲休息。每每此时,父亲总是执拗而坚决地将我赶出厨房。
父亲一直给我烧菜,八十岁、八十五、八十八、八十九岁…。我站在厨房门口,父亲背对着我,年轻时近一米八的个头已有些萎缩。父亲佝偻身体,时而在砧板上切菜,时而一手执锅、一手执勺认真烹炒。
终于,关火,菜盛入盘中,端着菜盘,挪动着双腿走到餐桌旁,放下菜,解下围裙、坐在桌边,看向我笑着说:好了。
每次回家,父亲总是担心我,总要把他的退休金拿出来给我。在我离开的时候,又依然执拗地扶着楼梯,慢慢地走下一个一个楼梯台阶,眼含笑意和不舍,说着已经重复说过无数次的话,看着我走远,直至不见…
我的父亲,就是那个,嘴上不说、却在心里时时挂念着我的人;是那个,至鲐背之年,却依然、并且自信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