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燠热的夏日午后,一个不肯乖乖午睡的小男孩儿,偷偷溜进妹妹的房间,推着犯懒的妹妹起来和他一起玩儿。”
“后来呢?”
“后来啊,他们都长大了,经历了纷纷扰扰的悲欢离合,小男孩儿怀念小时候的快乐与美好,就写了一部书,叫《红楼梦》?!?/p>
“为什么叫梦???”
“因为每个人的童年像梦一样只有一次,长大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啊?!?/p>
六岁的小侄子正是人嫌狗不理的年龄,被打扰午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依次赶出来后,好心的姑姑收留了他,半寐半醒间给他讲故事。他似懂非懂,竟然也奇迹般地生出了共鸣,小大人似的感叹了一句:“我知道了!他想做彼得潘,却找不到永无岛了?!?/p>
我悚然,睡意一下子消散无踪,由不住揽过小侄子笑叹:“说得对极了。不但他找不到永无岛,所有长大的人都找不回永无岛了?!笔斯ㄗ哉涮嫖颐堑莱隽苏庵中纳荷倌臧Ю止谌耍杵薅俗肿终?。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
是的,红楼一梦,梦的不仅仅是封存小儿女笑语欢歌的大观园;不仅仅是记录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盛衰史;不仅仅是描摹封建末世倾覆的浮世绘。
红楼一梦,梦的还是诸多年少豪情不复再有的迷茫,和人到中年万事休的不甘,以及刻在骨子里的执着对鱼眼睛一般的现实永不服输的抗争。即便那抗争极小,却并非微不足道,好似藏在蚌壳中的珍珠透出的光芒,微弱却柔润。
《红楼》的故事是琐细而浪漫的,它的笔墨是深情而又冷定的。想当年,初读《红楼》的我正值古诗中吟诵的豆蔻年华,目光便下意识投向大观园,投向少男少女似喜似嗔、亦真亦幻的迷离情愫。
而这部书值得一读再读,无需刻意坐下来一页页重新翻阅,只在每一个焦躁的瞬间信手一翻,不在意场合不拘泥章节,足以将帧帧画面、寸寸年华烂熟于心了。
这时候的我距离当初寡言多感的自己,已然越过了十余载光阴,沉思十五年中事,可谓春来没个关心梦,自忏飘零,不信飘零,双负箫心与剑名了。
这时候的我,不再唏嘘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表象,却在恍惚间陷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罗网。向那个清高自许、清华如月的林妹妹奉上青目:敬她的独自凄凉,独自倔强。
读书,向来读的是心境。
曾经怜惜林妹妹的孤苦无依,如今惊叹她的我为我心。曾经痛哭于她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是源于同情;如今欣慰于她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是源于感同身受。
只因某个瞬间回顾自身,陡然兴起不忍直视的羞赧与愧怍,事业、生活……都与期望背道而驰。未知何时,沉沦至此?无非日日复年年的自我放纵造就了今日的自我嫌弃。坚持我心难,屈己附众易。
所以,洋洋大观的红楼一梦只有一个林黛玉。倒有负尽亲恩的宝玉,有随波求全的探春,有封闭个性焦首煎心苦度岁月的宝钗,更有只顾眼前的芸芸众生。
众生错了?还是生活错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情愿清醒地日日蹉跎?怕是因为我们懒惰又懦弱。
贪图熟悉感带来的安逸,无心脱离不喜欢从事的职业,生生耗尽改变的勇气。不敢叩问内心,以随大流的将就态度应对生活,他人如何我便如何,直到活着成为标签,鲜活的个体融进千人一面的芸芸众生,仿佛这才是理所应当的。
然后发现:大观园荒废了,飞扬的才女逝去了,纯真的少年长大了,他用最憎恶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后,走向了不可知的前方。而“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馆失去了被众人侧目的主人,变得“寒林漠漠、落叶潇潇”,成为少人行的幽癖之处。
而我,成为了少时戏言中的成年人。成长的途中我们走失了,没能成为想象中意气风发的那个我。更悲哀的是,明明浑浑噩噩地越走越远,偏偏尚不自知。我们世故了,与送小小宫花犹自算计的周瑞家的隐隐贴近,她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我们怯懦了,与木雕泥塑面具下伺机抱怨的李纨重合了,不敢言不敢当热血悄然冷却。我们固步自封了,与伟大的《红楼》作者取得了片刻谅解,不管他叫不叫曹雪芹,我们同时睁开缅怀过去的朦朦泪眼,我们热望的都是过去,而不是现在与未来。
半世哀乐话《红楼》,半部《红楼》辨得失。所幸,《红楼》它未完。
作为一部小说,未完待续是读者一大恨。但作为人生,尚有前景可期是一大幸。我过了猜测十二钗结局的年龄,她们的悲剧或许注定在薄命司的册文里,我的人生还没有结束,我得努力在耕耘稻麦的间隙开出一瓣玫瑰。
好像所有经过笔墨渲染的风景皆别具风情,一如曹雪芹诗情入墨的逝去乐园,一如陶渊明画心运笔的田园情怀,然而,它们都来自于人内心的喜悦啊。于是,我不再追寻永无岛,我将构筑真实的大观园。纵然一地鸡毛,我依旧决意鼓勇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