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那年,因为错误的估计,对于这个世界的体验,显得不合时宜,因而肚子胀得很大,无法进食。母亲害怕我过早的离开这个世界,于是额外找了三个父亲:院子里的一棵槐树、山顶上一块大石头和隐藏在半坡上的土地公公。
而后,我的生命得以延续。像所有正常的小孩子一样,能够感受得到成长的快乐。但是好景不长,三岁那年变得很忧郁。有一天中午,走在常走的河边上,我摔了一跤,掉进了河里。身体醒来的时候,发现灵魂被遗忘在河里。如果现在这条河还在的话,我的灵魂一定还在河水里游荡。
从此以后,我没有了自己的灵魂。
开始的症状是不自觉的发呆,一连几个小时,肚子饿的时候就去吃饭,好在总是能掐准每一个饭点。但身体停止生长。慢慢地感到头晕,感到身体要离开地面,后来能看到的,关于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离开了地面,并旋转了起来。也包括黑暗。
医生没有办法。父亲听信一个偏方,抓了一只猫头鹰、一条菜花蛇,放在一起,在屋子外炖了三天三夜,端给我吃。父亲看着我吃完肉,喝干净汤。味道很难形容,口腔里留下一股酸味。躺到床上,猫头鹰的灵魂就住进了我的眼睛,那条蛇住进了我的耳朵。
也许是猫头鹰使我视力很好,让我习惯待在黑暗里;蛇一直卷在耳蜗冬眠,安静的时候能听见它睡眠的声音。
那条河干涸后,露出河床,河床一直蔓延到山上。人们在河床上种植芍药,芍药花开鲜艳,引来游人观赏。小孩喜欢白芍药,但它们生存不易,只能躲在红芍药的阴影下呼吸。
我也时常过去看看芍药,同时看看我遗落的灵魂,总是没有寻见。
十八岁时,在学校的门口见过我的灵魂。它被制作成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一位老奶奶用它装了五支雪糕,从我面前走过。天气炎热,雪糕沁出水,兜在袋子里,水一滴一滴,滴在地上。它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有看我一眼。或许它已经认不出我了,我的身体发生了太多变化。
二十三岁,我有了女朋友。她说她喜欢我的眼睛,时常用棉签给我掏耳朵?!翱?,好大一坨耳屎!”她惊奇我耳朵里源源不断的耳屎。蛇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在耳蜗冬眠,只是睡眠的声音越来越轻。我没有给女朋友讲我耳朵里有条蛇在冬眠这件事情,我总是说不出口。她有时会盯着我的眼睛,时间长了,醉倒在我怀里,呢喃着要住进我的眼睛里。我同样没有办法满足她的愿望,我只能躲回黑暗,看着她。她在睡眠里轻易的翻身,用手在空中画一个圈连着一个圈,或者紧紧抓住一个梦,脸上突然绽放笑容。后半夜,起身,走到院子里,捡一片树叶,回去,藏在床下。
我们离别的时候,她把所有的树叶都拿出来,堆在院子里,点火,烧了一整天。我们坐在火旁,树叶燃烧的声音响彻我的身体,吵醒了耳蜗里冬眠的蛇,蛇掉进火里,她被吓得哭出了声。
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因为某种恐惧,孩子们与我保持距离,放弃了亲密的接触。对此,我的妻子总有怨言,时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生气。她不愿意吵架,总是不停的流眼泪,有时是因为生活的艰辛,有时是因为我的不理解。无法解决矛盾时,我们用纸条交流。我的字迹太潦草,她不得不花更多时间,为此她也流过眼泪。孩子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不发表意见。
不久,父亲拜托城里的朋友给我找了份工作,工作的内容是在一条名叫一二一大街的道路上记录重复出现的事物。
我离开家,到城里,租下小房间,住下。很快适应了工作的节奏,得到上司的认可,有了假期。我买了礼物,回到家里去看望孩子和妻子。孩子们长高了,他们忘记了我,以为我是陌生人。我试图走进他们,他们开始尖叫,身体因为恐怖长出一对翅膀,吓跑周围的鸟兽。妻子坐在门前流眼泪,渐渐哭出声来。哭声增长孩子们的尖叫声,使房子开始颤动。我留下礼物,还有一些钱,离开了他们。
我没再回去,一直住在城里的小房间。我的工作也越加繁忙,重复的事物越来越多。妻子有时会来看望我。我定期给他们母子钱,邮寄生活用品。
这样过了很多年,我没有感到孤独,也没有任何怨言。直到我四十二岁那年,我额外的三个父亲之一,院子里那棵槐树,被一头发疯的牛拦腰撞断,树根流血不止。母亲赶来告诉我这件事情,希望我回去一趟。我给槐树磕了三个头,槐树才停止流血。
我想见见两个孩子。妻子告诉我大儿子已经飞走,一直没有回来。小女儿亭亭玉立,见我也不再尖叫,但还是保持着距离,远远望着我,痴痴地笑。妻子说已经给女儿找好了亲事,对方已经过来提亲,定下结婚的时间。
我临走时,他们把树根挖出来,树根已完全死亡,缩成一团。他们让我带走。我在回城里的半路上,找到一块无名荒地,把树根埋了。树干风化后,父亲做成一把椅子,带过来给我。父亲告诉我,他和母亲已经决定好在我女儿出嫁后死去。他们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用榆木订好两口棺材,放在堂屋,墓地也已经选好。
我把椅子放在工作时常坐的地方,以后我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工作。
回去的第二天,我感觉到异样。抬头,看见了我的灵魂。它还是塑料袋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它挂在一棵悬铃木树枝上,随着风飘荡??雌鹄淳艘恍┦虑椋矶际嵌?,底子也完全破了,不能装任何东西。工作的间歇,我会抬头看看它,它也在看着我。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认出了我,我伸手给它打招呼,它没有理会,只是看着我。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春天,树枝上长满树叶,完全遮住它。我抬头看不见它,有一天,早早下了班,我爬上树,在树叶中找它,它已经不在了。我回到小房间,在窗口又看见它。它从我窗外飘过,一会儿又飘过来,停在半空中,时而转圈,时而静止、停顿、下坠,猛又上升,但一直保持在我视线之内。我关上窗户睡觉。第二天,出门时,他挂在对面的外墙凹凸处。
我去参加女儿的婚礼,带上一束鲜花,与女儿和来宾保持距离。妻子帮我把花给女儿,女儿举起鲜花回应一个笑容。我发现塑料袋也跟着我,它附在女儿举起的鲜花上,它看起来比以往更轻更薄。
婚礼之后,父母要留下我,让我守候他们的死亡。我赶回去请长假,并带回我的椅子。父母换好衣服,躺进棺材,棺材下点一盏煤油灯。我坐在椅子上,守着他们。塑料袋悄然回来,挂在房梁上看着这一幕。
死亡很顺利,持续了整整一夜,我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记忆。早上,煤油灯熄灭后,合上棺材盖,亲戚朋友进来抬棺材,把父母安葬在墓地。妻子很伤心,一直掉眼泪。
妻子带着伤心陪我去看另外两个父亲。我给土地公公带去两个苹果,放贡品的地方堆满各种贡品,没有地方放苹果,我和妻子只好一人一个吃掉;山顶上的大石头,找寻不见。山上种满了牡丹花,我们在牡丹花下找了很长时间,一无所获。路过的人说,大石头滚落下山,掉到山崖下面了。我把带来的鸡蛋悉数扔下山崖,没有传来回声。
之后,我和妻子去办理了离婚手续。离婚前,我们尝试做爱,没有成功。妻子笑着说她身体里全是泪水。
我回到城里,塑料袋也跟着回来。它看起来更自由了,大多数时间飘在空中,在空中打转,有时也会飘落在悬铃木上休息。我看它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我的视力在逐渐变坏,而且白色对于我来说额外刺眼。
儿子飞来看过我一次。那时我已经完全看不见,成为了一个瞎子。奇怪的是,即便看不见,我的工作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直没有出现差错。儿子让我摸他,他全身长满刺,尖锐锋利,背后一双大翅膀,翅膀上也长满了刺,摸上去是一片白色。儿子说他已经结婚,带来了小孩。我用手摸小孩,小孩是猫头鹰的形状。他递给我一条蛇。蛇钻进我的耳朵,躲起来。小孩格格的笑,表达对我的爱。
他们离开后,蛇才爬出来,爬过地下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响。我寻着声音,把塑料袋捡起来。它破败不堪,只剩细小的一条,我攥在手里,轻抚它,感受到一阵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