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吃了夜饭,阿峰的表妹带来二位姑娘,一位湖北姑娘,另一位是江西姑娘。三人一进来,都叫我“上海老头”,她们的随便使我又有了一份高兴。二位姑娘很随便地坐了。湖南姑娘坐在了长矮桌南头的单人沙发上,江西姑娘就坐在我坐着的靠东墙的低矮长木椅上。阿峰表妹立了片刻就与阿峰一块上楼了。湖南姑娘朝江西姑娘努着嘴,头向左侧门外横了二横。江西姑娘压低声音说:“这有什么,人之常情。你要有了心爱的人,也会喜欢独处的,这叫甜蜜?!蔽伊⒖叹醯媒鞴媚锸歉黾烂娴娜?,就问她什么时候来东莞的。她告诉我,来了五年。十七岁时跟着表姐来东莞,在一家无线电厂打工,干了三年辞职了。那儿的活太简单太单调,老是銲那几个电容。再做下去,人也像机械一样了?!薄澳悄隳潜斫隳??”“她还在那里干,与一个男的好上了,快要结婚了。我将来要结婚的话,一定去老家找对象,好守着父母,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那你离了无线电厂二年间又干了些什么活?”“找工资高,或有技术的活儿呗。干得较长的一个单位,干了五个月,那儿工资是高些,但老板抠门,动不动要罚要扣的,一次我迟到了二分钟,被扣了半天的工资,一气之下,走人?;褂幸桓龅ノ?,工资也不低,可那老板一双贼眼老是往人身上看,有时会突然走到你面装作无意地来碰碰人胸脯,一个月不到,连工资也没要,走人。”“那你现在在塑料厂干得怎么样?”“还可以吧,计件制的工资,想要钱多,就拼命些,不想要得多,就随便些。人人为自己,活儿又简单。搅轧的事儿少。我就这样:好处——做;不行——走人?!蔽业愕阃?,她的这句话入了我心田。她又告诉我,弄堂对面,到北面路口转弯角上的那家模具厂里,有好几个你们上海师傅呢,他们的工资都二千多。我真想到那儿去干,拜一个上海师傅为师,学到他们那手技术,也能爽快地赚钱。我们三人说得有滋有味时,那表妹一手理着头发悄无声息地从南门弯进来,阿峰心情怡悦地跟在后面,表妹对二姑娘轻柔地说:“走吧。”二姑娘迅捷地相视一眼、站起,随着那表妹走出北门,江西姑娘回头:“上海老头再见了?!薄昂?,再见?!蔽矣α松笠舱酒?,先碰上南门,再走出北门??炊媚锿熳攀直巯蚺谧呷?,那表妹将头搁在阿峰左肩上,阿峰左手搂着她的腰缓步走去。
我不想干扰他俩,便向南通过一大块空地再向东走,从沿街的平房间走到街上,去配厂门钥匙。这厂对外共有三扇门,为上楼休息室有南门,休息室和车间都有北门。我从阿荣那里借来的一把钥匙可开休息室的南北两扇门,车间那扇门的钥匙只有光头有(当然,从里往外开没问题)。我本不该多事,去配钥匙,只为了我每天一早起来要大便,所以这三天都是起来后急急去街上上公共厕所,可那每次要二分钱,配把钥匙才一角伍分,那合算得多了。配了钥匙先去试了试,可开,就不急于回去,来了三天还没朝南逛过这条街上的夜市。地摊上都用煤油灯照亮,只有卖衣架的老头在两个摊间的缝儿上支着自行车借着光卖。这段街很宽,可摊主们却尽量往中间摆,摊间只给了三人可并行的宽度,而摊后与人行道间留有很宽的走道。约有一公里长,路收窄了,再前面有条东西向的堤,地摊到收窄处随路折向西而去,那里不远处有一剧场,它周围有不少放录像的人家,不免有三点式的招贴画,有“要看绝色美女请进屋里”的吆喝声。你若走近,加上探头看看,吆喝人会走近你身边色咪咪说:“激情澎湃,要多刺激都有?!蔽易咭蝗β钥戳丝?,回出到那转折处,朝南两边有人家,一条小路。堤有踏步,我上了堤,眼前豁然开朗,堤顶是条公路,可交会二辆卡车。这天,上下午都有雨,傍晚转晴,此时月光下可见堤上的沙石,堤外江水滚滚,江面宽阔,银光闪烁,江中心有一小岛,岛上黑黝黝的树林,东披银烟西墨墨,岛周边北闪叠波南滚滚。夜色美景使我留恋好一会,江上起了风,本来默默流淌的江水有了浪拍堤岸的澎湃声,我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回堤内边,踏级而下?;氐搅艘故猩希泻眉富锬械?、女的结伴而行,他、她们带来喧笑嚷嚷,说的是各自家乡话,我听不懂了。在这儿的人与不是老乡的人说话都说普通话,这就没了交流的隔阂。我回到唱片厂直接上了楼,放下帐子,拍死了帐内蚊子,关掉灯,躺在床上,觉得这天过得很开心,一会睡着了。
晚上睡得早,早上也就早醒,因昨晚配了钥匙,便可到楼下洗漱、方便。为不惊醒阿峰、阿荣,用钥匙把门无声响地关上,就去街上走走。一到街上产生个想法:昨晚往南走,今晨向北行吧。走到十字路口,有一牌楼,檐南书写着:欢迎再来梨川工业区。檐北则是梨川工业区欢迎您??戳奖叨际窍氯阄Х?,上二层为宿舍的楼房。马路对面街面上只有二层的楼房,东面都是民居,西边下为店家,上住居民。我买当早点的饼干就在那西边近河处的超市。此时,宽阔的马路上,有几辆摩托车开过,有驮着几片猪身的,有扎着黑色圆滚滚的橡皮袋的,都到西边不远处停下。肉往摊上搬,橡皮袋放在地上,其人就去人家厂门里搬出寄放的长木盆来,再去拎水来,冲洗了木盆,将余水再倒入木盆,然后把橡皮袋拖到盆边,打开口子,将鱼和水一起倒入盆中。那边肉摊主已开始乓乓地将一片肉斩分了。此时,传来嘟、嘟、嘟,接下来传来: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正。中央人民广播……。我朝声音来处走去,是在马路对面的一家烟杂店,其玻璃柜台上有台老式收音机。一看店主也是个老年人,因无生意,坐在柜台里边听新闻边喝茶。我听了半小时的新闻后,也有种解渴的感受。心想:这下好了,厂里没有报纸、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的,每天早晨来这里听一听新闻,就能多少知道些国内外的事儿了。于是向那店主打了招呼:“老先生,您每天早晨听新闻???”“没事听听?!薄昂?,老先生高寿?!薄安桓卟桓?,五十有三?!比缓蟪铱纯此担骸澳闶悄某У?,不是本地人吧?!蔽腋嬷醋陨虾?,在这里的唱片厂干活。店主然后说:“你爱听新闻,有空过来好了?!焙鋈恍难闯保肜凑饫锖?,干活是驾轻就熟。何不乘空写点东西,看他店里也有黑色硬封面的抄本卖,就买了两本和一支圆珠笔。店主也高兴?;爻У铰ド媳叱晕夷前醇苹谋杀呖枷耄盒词裁??一会阿荣到我房门口张了张,见我桌上有书,却对南窗坐着,就说:“己师傅,我们下棋吧?!薄班蓿阋哑鹄戳?。”“你回来时我就去楼下了。”与阿荣下棋十分轻松,他喜下快棋,赢了手舞足蹈,输则“冇了冇了”边叫边摆棋。阿峰就不一样,好思考,颇磨人。阿峰每天七点半起床,洗漱后,用电饭煲煮二个鸡蛋。过来看棋,待我们一盘下完,不管阿荣是输是赢总将阿荣赶走,替而代之。阿荣只得走到北门边倚门立着,抬头看墙外那幢楼上上下下的人,有时他会发出“咩、咩”的叫声。我说:“阿荣学羊叫,很像?!卑⒎宀恍嫉厮担骸八诮小?、妹’?!蔽倚πΓ蛭姨琶皇裁戳窖?。当阿峰起身去用饭勺剩鸡蛋时,阿荣又“咩、咩”地叫了,我看他,他正向对面楼上自作多情地送飞吻呢。这才信了阿峰。阿峰回到矮桌旁坐下,看看棋局,敲蛋剥壳吃蛋时,阿荣又叫又抛的,我就轻声笑着对阿峰说:“你说的不错?!薄敖苫ǔ樟恕!卑⒎遑啃绷艘谎郯⑷偎怠?/p>
几天下来,我知道了阿荣是本地乡下人,十八岁,上月十七日才来公司,被分到这里工作。阿辉呢也是本地人是市民,越声音像公司刚成立第一批招工时就来的。阿峰呢是海南人(当时还属广东省),82年时放弃高中学业到裁缝店学生意,于89年来东莞。他有个同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东莞市政府工作,将他介绍到越声音像公司来的。他告诉我,家有兄妹六个,最小的弟妹还在读书。我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现在还不想结?!薄盎棺急富睾D下穑俊薄耙厝サ?,这里做得好,做下去,不好了就走?!彼诙傅睦舷缫埠芏?,我来了一星期中,就有三、四个人来看他。阿辉告诉我,自己与叶金光同时进公司的,没有光头那样:积极,靠拢党,并入了党。去年公司准备从香港引进这四台制片机时,派他俩一块去学了半年,然后才将它们搬运过来的。香港人过来帮这里搞定后才走的?!蔽易〉匠У牡诙?,对四台压片机都做了做,发现三号车的顶盖在下模顶上、沉下时有些松动,我问了阿辉“知道不”阿辉在看了看之后说:“真的。”我注意顶盖松动主要是制片机前右柱。阿峰也看了看后认可我的判断。其时光头不在,我问阿辉:“这机器来时是整机吊装的还是另件运来再装配的?”“这本来是香港唱片厂自己用,因不想生产细纹片了才卖给我们的,来时整机过来的?!蔽矣治剩骸澳忝钦饣鞑鸸挥??”“没有,在香港学习时,也没见他们拆过?!薄澳鞘谴蛎瓢四忝牵蔽矣治剩骸澳遣鹫饣鞯陌馔?,鎯头有吗?”“这有,在大炉间?!蔽腋虐⒒匀ゴ舐洌偶?、钓钩、铁葫芦、二柄扳头,一把二十四磅鎯头,还有一大盘粗麻绳,整套吊机盖工具都俱备。二人搬上平板车,推到车间。在阿辉帮助下,将一扳头搬上套在前柱螺帽上。我拿起鎯头,试着敲一下,扳头就动了动,觉得不对,放下鎯头,双手用力推下扳头,螺帽就动下,再推一下,发觉,整根柱子一起在转,阿辉也来推一下:“真的,整根柱子能动。阿峰不信,但只看了眼,没动作。我让阿辉帮着,将扳头套在后面的一个螺帽上,怎么推(二人一起用力)也纹丝不动。于是我说:“这台车,他们知道有问题,也作过处理,使其能制片而已?!毕肓讼胗炙担骸安还?,目前看来,对唱片质量还没有影响”这是我在把三号车压制的一张唱片顶在左手食指尖上,右手将其一推,使其转动,唱片转动平稳才说。这却使他们惊奇。我告诉他们:这一招是检验唱片的平整度。制片机发生这种一角松动,有可能使做出来的唱片有厚薄,不平整。”阿辉和阿峰都试着照我样子用指尖顶唱片,顶不住,往下滑,好不容易顶住了,想让唱片在手指尖上转,他们一推,唱片又从指尖上滑下来,反复试了多次,阿辉比阿峰先会使唱片在指尖上转动,阿荣看了他们一会,他也试了试,竟一次就行。阿峰就不再试了。阿荣每做出一张就转一下,后来在北门外对面楼上有姑娘叽喳声传来,这才息止。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墙那边的楼上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