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魔鬼——鬼

魔鬼烟火

? ? ? ? 果然,鬼是活人看不见的。

? ? ? ? 元宵在古代被称作上元,远在中唐便有全民狂欢放灯的习俗。在我家乡那天,我要和叔伯们去散灯,是去拜访死人的居所。

? ? ? ? 嘘,这在我们那里可是不为人知的禁忌。大人们不稀得提,小孩们喜欢刨根问底,风言风语,日子久了,便家家户户遵守着一个不成文的禁忌——鬼神之事不可当面商讨,谁家要有些白事怪事,便告诉自家小孩,让孩子们互相通气,以便做了大人们的传话筒。

? ? ? ? 传话者话传到耳边,可就忘了??纱笕嗣嵌纪?,有个迷信说法是这样的:孩子出生带来的天眼还未消失,能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这是真的。

? ? ? ? 清楚记得,在我八岁时,确实有过如此经历。

? ? ? ? 爸爸在兄弟四人中排行老四,四个人里最受尊崇而又最受诟病的无非是我的大伯。大伯年轻时走南闯北,不知哪里来的机缘,学到了老木匠的一门手艺。雕栏刻窗,花鸟仕女在他的刻刀下活灵活现。桌椅板凳,墨斗铅尺服服帖帖展现灵动。不过有一点说不过去的,就是他这样一个吃百家饭的老实手艺人,从未见他使用过如何精巧的榫鉚结构,看来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巧匠。木材粘连用的便是松脂或者乳胶。松脂容易结块,经常熬胶变成了我大婶的功课。

? ? ? ? 有天大伯要求婶婶熬的胶极多,婶婶多问了一句“熬这么多胶干嘛,难闻的很”,大伯眼神浑浊,喉咙里卡浓痰般咕隆着——“做棺材”。远远的他家门上的守门灯亮了,慢慢跟着旧门嘎吱嘎吱节奏走来的是我那苍老的拄着拐棍的奶奶,也是那具棺材最后的主人。

? ? ? ? 奶奶有一支峨眉山竹拐棍,正是她那可怜儿子收集回来孝敬她的。敲敲打打的,响得很,人老远都知道是她这个老婆子又来炫耀来了。她今天是用她那双白内障的老眼来看她大儿媳妇的,这个穷苦人家的能人女子就这样无保障地被她这个“出息儿子”娶了,可是亏待了人家??伤僭趺淳鞯礁崆霸け负瞄竟撞模裁幌氲侥羌唇仙纤牟星亩?,会先取走她的孝顺儿媳的麻杆身子。

? ? ? ? 我跟着叔伯们趋向西山的落日,向西河那边走去。河风索索,灌满了衣兜,道路两旁的狗尾抖动着身子,抖落掉轻盈的种子。种子在苦涩的冬日暖阳里寻找土壤缝隙,委自藏身,等着来年生长。河道里睡着的丛丛苇子,黄白色的,一例举着残破的芦花,探向已经见了底的弯弯河底。桥在冬日里的一阵卡车轰鸣中被压断了,桥下一眼望去,怪石嶙峋,石头上到处躺着白花花得刺眼的藻类尸体。

? ? ? ? 好久没有到西肆这边来过了,这里还有庄稼和人家吗?我还记得夏天时的离家路上,曾经看到过大片大片向日葵在这里微笑。

? ? ? ? 不知是迷信还是神话传说,死人之后,逝者下葬之前家人便要将白色小旗帜从家门口一直插到坟茔旁边,说是这样可为逝去之灵魂引路。夜风阵阵,黑云遮月,微微的白光在长明灯火之中被猎猎西风分散,仿佛真的有鬼神经过。而我就曾少不更事的拔过一个旗子当玩具,我也真没想到这个旗子确实真的会帮助灵魂找到安息之所。?

? ? ? ? 我们小孩子爱跑着玩,大人们便交给我们在墓碑前点燃蜡烛的任务。那些燃着的香烛滴下点点蜡泪,落在墓门前的青砖缝隙之中,转眼凝固了。小小的蜡烛火苗像是跳动的小人,在冬日的寒风中“嘶嘶”地踢腿炫舞,很漂亮,漂亮地模糊了视线。

? ? ? ? 我跪在墓前,耳边吹来大风,感觉好像是西肆这边的山原积攒了数年数月而爆发的一次,对我们来说强劲异常。

? ? ? ? 是早去的婶婶怪罪我们这些人了吗?

? ? ? ? 一年寥寥几次相见不足以让我们与这片土地相互熟稔。我们在土地之外的世界追逐灯红酒绿,而一年也只有这几次,把外面的世界搁置一旁去考虑到“里面的世界”,把“别人”的事情考虑的比自己的更加重要。

? ? ? ? 我们匆匆来此祭奠,怀着或冷静或悲伤或司空见惯的态度去弯曲身体。我们害怕这一带会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存在,害怕“他们”不经意的生气会给我们出乎意料的惊吓。

? ? ? ? 所以,我跪下,不知道为了什么而跪,不知道应该持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不知道跟别的长辈们保持整齐划一的动作,是在忏悔还是祈祷?

? ? ? ? 我跪在墓前,就像曾经多次跪拜在先祖先考的墓前一样。我不了解曾经像我一样呼吸着尘世空气的他们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们在世时的生活不易和艰苦卓绝,甚至不知道他们苍老面庞上爬满有多少皱纹,就这样默默的无意识的做些,以为有实际的用处。

? ? ? ? 我猜测着,婶婶新修的坟茔如此站立在西肆这一大片坟墓之中,站在一座座坟头长满青苔的老坟之中,显得年轻又孤独。苍老的地下灵魂会不会在众人走后悄声地议论,这又是谁家的年轻女子,白白被生活折磨的死去?他们会不会勾了婶婶新去的魂灵,当作寂寞空虚寒冷之时的玩物。我害怕地不敢去想。

? ? ? ? 新的水泥抹成的墓碑,粗糙而冰冷,未经受大伯雕刻,还未长出青青草霁,底下冒出蓝色轻烟。我不喜欢这样,更不喜欢匆匆裹去婶婶生命的顽疾。我默然着,竖耳聆听着每一段空气里死寂与绝望的悲伤,还有堂哥哥悲苦欲绝的哭声。

? ? ? ? 哭声呜呜噎噎,自南而北,洗掠过每个送路人的坚硬又脆弱的心。那是一个儿子对生他养他的母亲的大声呼唤,我承受不起这值得天地恸哭的声音!

? ? ? ? 夜色已经蒙蒙,伸手可还看见掌纹。放眼望去,远处山坡上星星点点火光。我沉浸在自家的悲伤中难以自拔,竟忘了今天是那个散灯狂欢的悲伤日子。

? ? ? ? 点缀在散乱的荒坟的蜡烛,是穷苦人家送给孤魂野鬼的过冬的礼物。

? ? ? ? 冬日里干冷的空气吹拂火苗,那摇摆不定的小小身影迷离了我的视线。寒意凛冽,双膝在干粉状松软的泥土中渐渐麻了,不自主得发颤。无边的天宇下闪烁着的是燎原的火烛,不惧冷风呼啸,不惧罗刹幽灵,那样排列整齐地蹲守在每家孝子孝孙面前,点点诉说着严肃而又迷人神经的地下言语。身在黑暗之中,却又不屈服沉迷,脚踩光明,守护着阳气进入地底的入口。

? ? ? ? 我不敢高声说话。不敢轻易为了某一瞬间纸钱飞舞的场景变得呆滞。不敢紧巴着干涩的眼睛轻轻掠过每一个庄严的仪式。

? ? ? ? 我听见有火在噼里啪啦地烧,油腻腥臭又带着青蒿香气的混杂烟味肆虐鼻孔??拷鸲训牧车白颖豢镜萌群鹾醯?,这使我暂时忘记了冬日里来自脚下的寒冷。

? ? ? ? 我跪在墓前,迎面燃烧着我们祭祀逝者的麻纸和冥币,冥币面值大的吓人。百万,千万,亿万。听说“底下的人们”花的钱都是我们这样烧给的,那么“底下的人们”岂不都是亿万富翁?也是,婶婶在世时从未见到过一百,就让她去后大把大把的数吧!

? ? ? ? 我又转念想到,那些纸扎的童男童女、汽车洋房、元宝铜钱也一并燃烧去了,是一种为去后的人举办的的伟大华丽仪式。不过那燃烧中化为灰烬的东西,是生者对于冰冷仙躯的一种无休止的执念,还是那最后一次在神灵面前展示自己“活人行径”的嘴脸?我不想去简单猜测。

? ? ? ? 火能够祛除寒冷阴暗,同时也能撕碎恐惧和无知。这点从钻木取火来的意义一直未变。在拜祭新坟途中,二伯烧了一座荒坟上的杂草。杂草疯长在坟堆上,像极了束缚死囚的牢笼。干草极容易燃烧,火舌舔舐着狗尾草和野青蒿,不断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 ? ? ? 我的脸上滚烫冰冷,阴晴不定,那后世无人问津的死去之人的坟墓里好像向我耳里传来阵阵令我头皮发麻的声音。

? ? ? ? 那去世的人的居所是可以随便焚烧的吗?

? ? ? ? 阵风过处,火势渐高。河那边的人怕是惊到了,以为谁家祭坟点荒,起了山火。有人已经向这边赶来,“来人啊,着火啦”。

? ? ? ? 我耳朵里徘徊着的不仅是河那一边的人嘈杂的喧闹声,还有一种虚弱却无比慌张的叫唤“救命”。我的头皮发麻,凛冽的寒风此时像是锅里炒豆子似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尖锐声音。

? ? ? ? 我跪在墓前,肃穆的身子在瞬间垮塌。叔伯们饱经沧桑的胡茬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例阴沉沉的。在这种寥寥几人围火跪地的陌生局面下,我隐隐感到有些害怕??晌一辜绦谠?,我心里好像明白,这是一种只有我们家族才能参与的神秘仪式。

? ? ? ? 不是巫术,不是祭祀?;鸨闶强粢鞘降闹溆?。

? ? ? ? 有那么一瞬,纸钱燃烧的火是越来越旺的,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二伯们一言不发,这是个收藏人多余话语的地方?!捌送ㄆ送ā?,我听见自己的急促的心跳声时,面前的火却突然间毫无征兆的灭了,我的大脑也是突然间抽了一下。直到二伯把拨火棍子插入身旁的土窝中不再让它冒烟后,我的视野才开始渐渐清晰起来。

? ? ? ? 桥上想要赶来救火的人声已经止住了,火焰熄灭,二伯的“叩首”声脱口而出。

? ? ? ? 纸灰在遮盖火苗的最后一刻,四周突然没了光亮。天彻底暗了下来,我看不清周围人的动作,只好独自揣测。我在家里是真正的小辈,几乎是提的上关系的亲戚,我总是要叫点什么的。所以难免的顿首叩头。

? ? ? ? 我俯下腰,等待着头顶接触土壤的轻轻摩挲,等待着众叔伯起身。我害怕尘土或者砂石跑到我眼睛里,就紧闭眼睛。但当我真正头贴地时,只一瞬间,我睁开了眼——

? ? ? ? 我看到了,看到了婶婶,看到了她那临去之前的素色衣衫……

? ? ? ? 然后我开始想起拔了那个白色旗子当玩物的事情。

? ? ? ? 婶婶不到50的年纪,她不该这时就匆匆撒手人寰。她应该是功德圆满地活到苍颜白发,养颐天年。是我们害的她,是我们这个家。她得了心脏病,是在穷苦人家睁只眼闭只眼的顽疾。她把消炎药当作救命药来吃,把残羹剩饭当美食来大口咀嚼。她把数亩地的麦子两三天割完,弥补了我那只会木头上说话的手艺人大伯不干活的劳动力缺陷。

? ? ? ? 说起来,我始终对大伯是有些偏见的。信守中国传统的三从四德的我的婶婶,也就出家从夫地顺应了我这个伯伯,唉,我该用什么样苦涩的语言来描述我那时的心情。

? ? ? ? 婶子铁打的身子,铜筑的骨,百炼千锤造出的抵抗风霜的皮肤,却独独没有一颗能够抵抗疾病折磨的金银心脏。她倒在了自家的锅碗瓢盆里,倒在了徒四壁的家中,倒在了自家上漆上胶的厚重棺材里,告别了自己的儿女,告别了她那值得依恋和蜗居的灶台,长眠西肆的湿润土地下,与春草一般等待生长,迎接腐烂。

? ? ? ? 她是多么明事理又慈爱的令人尊重的我的婶婶啊。记忆里的她是和灰尘一样的颜色,她不出门,整天围着锅台转悠。脸上惹灰不急擦,身上脏衣不?;?,头发凌乱花白,没有倾城容颜。她的青春怕是在大山里陪伴山石草木度过的吧,以至于对物资匮乏的生活显得尤为耐心而不挑剔。

? ? ? ? 我这是又想起她来了,便又开始滔滔不绝。或许悲哀的正是如此,你生前不好好珍惜的东西,越是去后才知弥足珍贵。大伯在婶婶的棺被一锨一锨的土掩埋之后,彻底垮了。

? ? ? ? 她生前没有荣华富贵,没有锦衣玉食,死后也不曾享有。当然,将来是否会让子孙后代铭记,是否能羽化飞仙,没有人知道,我们也不敢猜。

? ? ? ? 去世的我的婶婶再次以印象的形式回到我的脑海,只是一瞬,我知道了她来的意图,便不再害怕。棺材移动在路上的时候,显得特别轻,抬棺的汉子们脚下生风,无比威猛。婶婶的魂灵怕是因为了我的旗子而没有进入身体。她还有临去前的愿望没有达成。

? ? ? ? 我俯身倾耳,嘴唇轻轻颤动了几次,婶婶的面容彻底消失在我的眼前,怕是真正的天眼吧。

? ? ? ? 那天旷大的田野里灌满了风,明明不是风口,却吹得这样厉害。耳边没有了哥哥那令天地悲怆的哭声,感觉开始不习惯。我说了句“我知道了”,我是真的知道了。原来,人世间最伟大的爱是能够穿越生死的。于是我打算回家,第一时刻要看见哥哥,告诉他让他别哭,让他不用担心婶婶在那边的安宁。

? ? ? ? 婶婶去世后,最为痛苦的是我的堂哥。他小时候身子单薄,全靠他含辛茹苦的妈细心拉扯大,感情也比和大伯的深了许多。失去母亲的滋味,我想是足以剜心的,那母子连心的话永远不是谣传。

? ? ? ? 我庆幸婶婶的魂能够跟着我们一行人的步伐飘到自己的坟地里,而我也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不懂事。我该对鬼神之事心存一种敬意的,而不是像这样,差点让婶子她变成孤魂野鬼,那样我即使自己变成西肆里飘动的烟火时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 ? ? ? 我又明白,人的执念有时可以化成鬼,活人即是心魔。我为人世间感人肺腑的美丽女性至爱所震惊,同时也为那些贪图一时之利的戚戚小人的丑陋心魔感到恐惧厌恶。

? ? ? ? 人世间的闹剧何时才是一个尽头呢?我要赶快回家,回家。

? ? ? ? 回家告诉哥哥,婶婶没有怨恨任何人,她知道这就是她的宿命,违背不了。

? ? ? ? 我在漆黑的路上发疯似得奔跑,撇下在身后缓缓挪动身子的叔伯们,他们是大人,而我什么都不是。我的喉咙里也灌满了风,那狂怒而干冷的风使我的喉咙生疼,但是我不怕,再也不会害怕了。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魑魅魍魉,我因为有我的逝去的婶婶,知道你们都是地底下有温度的活物。我希望你们可以使我的功德圆满的婶婶免受阿鼻地狱的油煎之苦。

? ? ? ? 我在心底不断祝福,跑过断流的河道,跑过坍塌的石桥,跑过长满狗尾草,此时已经不再温暖的土地,跑回家去。

? ? ? ? 是的,我要早点回家去啊,回家四周就不会这么黑了。我不喜欢走夜路,不喜欢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胡思乱想。

? ? ? ? 这个时候,母亲早已把元宵煮好了吧,我要回去看她,回去抱她。

? ? ? ? 那天晚上,我一回家就昏倒在院子里,是母亲背着我走到房间。泪眼迷离,我恍惚看见一条由小小的蜡烛接引的通往天堂的路,蜡烛火焰跳动,发出橙黄色温暖的光。

? ? ? ? 我仿佛又看见西肆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不屈地,倔强地,顽强地,一齐地与寒风对抗,在冬日高寒星空下不断露出魔鬼般的微笑。

? ? ? ? 梦中,我想起一句鲁迅先生的话“宽厚仁慈的地母呵,愿你永安她的魂灵”

冰冷魂灵

? ? ? ? 那一晚是真正的静的可怕的夜晚。

? ? ? ? 脑海里一直徘徊着西肆里的魔鬼烟火。它如此微小又如此光亮,替代了我记忆里原有的星空,仿佛周围的光亮都被它所吞噬一般,天黑的实实的。

? ? ? ? 一晚,无梦。

? ? ? ? 妈妈说过,人的一生就像那样,入了土后就结束了。

? ? ? ? 是的,从此世上不再留有有关逝者的一点东西。婶婶穿的衣服,使用的被具,碗筷以及相片(除了遗照)是都是被扔了的。

? ? ? ? 气息会随着阳光的侵入而逐渐告别腐烂,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在子孙的话语里。整个人就会像长眠地下的丢失文物,留下骸骨作为印记证明自己存在,然后等待某个无良的建筑队大兴土木地从地下掘出来重见天日后重新开始另一个纷争!

? ? ? ? 多少人的一生就是像这样结束的啊!

? ? ? ? 无论喜丧或者哀丧,儿女们都会用人世间最盛大的告别仪式——请来一群人,吃上几次饭,哭号好几天来终结。无儿无女的人竹席一卷,光天化日之下闭上眼睛即可化作一抔黄土飞身成仙。

? ? ? ? 人终归是要走到生命的尽头的,不必慌张,不必害怕??硇亩源赖娜耸浅鍪赖闹钦?,当然,更多为了生死大喜大悲的人也活的真实。

? ? ? ? 喜丧的演员多是游走在中国广大乡村的清道夫,用世俗的美丽文化掩盖着伤痛,粉饰着消逝。想来,那种看惯了人的离去是最大的悲伤吧!你要付出多大的勇气才能够在最应该保持肃穆的一天却用鼓乐不停敲击着众人的心?

? ? ? ? 再去婶婶家时,低低的野草长满了小院。青苔铺满石板路,绒绒的很湿,水井边水桶倒在地上见了底。门后堆积着白纸冥币一类的垃圾,黑灰色恶心着来人。往日雕刻着花鸟的门框咯吱响着,配合着柜子底下贼胖的老鼠磨牙的吱吱声。整座屋子被微白的雪浅浅覆盖,一种绝对的静更使大伯的轻微咳喘声显得尤为刺耳。

? ? ? ? 这个没有了女主人打理的家,是冰冷而无趣的。即使是在满村沉浸在元宵佳节的欢乐里,烟花爆竹声色犬马的大背景下依然无法自饰。

? ? ? ? 沉浸在一个重要的家庭成员逝去的厚重的悲痛之中,整座房屋显得悲戚而凄冷,在冬季未过,泥土被厚厚的坚冰封印,除了世间之人毫无生气的时节更是显得憔悴。冬的冷是施加在人皮肤上的,而悲剧的冷可能让人的心变成一片荒原。

? ? ? ? 这一冬注定不会好过。我那在僵硬土地里永久沉睡的婶婶啊,你冷吗?我那失去了相伴之人,从此可能孤独终老的大伯,你还好吗?我那模式化生死的,至今沉浸在新年末尾的欢乐里,爆竹屠苏陪伴不会孤独的村人啊,你们能看到被人情冷落的,刚刚有人离去的那一家吗?

? ? ? ? 这人间隆重的烟火声色何时才能消止呢?

? ? ? ? 我喊了喊应该躺在上房里屋的炕上的大伯,他没有应声。这个我以往并不怎么尊敬的长辈,自从婶婶年前突然离世时去了西肆的坟地一趟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 ? ? ? 他像是被那个开了灯依然黑洞洞的小屋子吞噬了老迈的身躯和衰退的记忆,变得不爱常见人了,以至于元宵散灯都没能带领众人出现在自己去世的老伴的坟前,这才换了我二伯去主持祭祀。当然他是否自己偷偷去了坟前失声痛哭,我不知道。

? ? ? ? 今年的冬天迟迟不肯离去,窝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乡村里,拒绝着春意的到来。一直很冷,很冷,漫长的让人一直昏沉欲睡,不想醒来。

? ? ? ? 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很多都没有走出去,有一定经济条件的直接就在外地过年,根本就没有回来。

? ? ? ? 人很少的时候,村里的闲话中心也就冷清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即使没有大人也可以玩的很欢,在村巷里东跑西窜。

? ? ? ? 压岁钱太少的悲伤一下子就没有了踪迹。

? ? ? ? 不过今冬的雪很美,飘飘悠悠落下来,不紧不慢地堆积成小山,白盈盈,亮晶晶。

? ? ? ? 孩子们脸被冻得通红通红,嘴里却在不停哈着白气。这宁静的乡村里仿佛只有他们这些雪地里的精灵能增添生气。

? ? ? ? 冷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蜷缩在被窝里做梦,猫儿昨晚偷偷摸了进来,今早爬出去掀开被子一角时才突然发现。早饭的充满油腥的气息塞满鼻孔,可还是觉得香得很。

? ? ? ? 农村的人家们没有忘记老一辈人们总结出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依然用锅碗瓢盆和锨镐的有节奏碰撞对抗着肃杀的寒冷。村里有个穷苦的人刚刚被病魔卷走了生命的消息,很快便像屋檐下滴落的水一样消散了。

? ? ? ? 阳光悄悄爬上山头,照的雪花也发光。这是一年里最让豪爽的北方人感到有南方的柔情的时候了。

? ? ? ? 我家院里有棵柿子树,夏天时它结的满满的,一个个绿锭子似的缀在翠绿的柿叶上,遮挡住照射到小院里的阳光。云朵在天空上飘来飘去,鸟儿来了又去,到了冬天,树枝秃了。

? ? ? ? 褐色的光秃秃的树枝在烈烈西风中碰撞摇晃,未落地的叶子还摩挲着树枝发出“克拉克拉”的声音。太阳在白雪的润洗下变得温暖而舒服,和天空渐渐变成一个颜色。母亲从地里摘来翠绿的菠菜,我们一家人把饭桌搬到了院里。我问妈妈,为什么树上还有柿子没有摘完啊,妈妈说,那是给冬天来看我们的鸟儿留的!

? ? ? ? 脸上受冷风揉搓,肚里被热饭抚摸,听着树枝碰撞的声音,心就被这样的冬晒化了。母亲给奶奶夹菜,我和姐姐小声打闹着,窗台上猫咪在打着呼噜,咕噜咕噜……

人间悲剧?

? ? ? ? 我们在幸福着,可是这村子的另一头正在发生着另外一起悲剧。

? ? ? ? 过了正午,北方的天冷的特别快。厚实的土墙人家在围炉夜话里忘却了这可怕的昼夜极大温差。太阳周围那团白光也消散时,通?;崃舾┑匾黄豸璧拿岳胧饔?。天突然间变暗,吓到了枝头停着的乌鸦。

? ? ? ? 嘎嘎的声音盘旋在村子上头,仿佛是在为黑夜到来的魔鬼开道。

? ? ? ? 妈妈关紧了木窗之后,赶紧缩到被窝里取暖??醋诺缡永锏挠槔纸谀亢芸祺统?,进入了冬季漫长而无梦的睡眠。我涩涩的眼睛里晃着电视的白光,还不想睡。紧了紧背后的被子,不让热气一丝一毫跑出去。这时候,我的猫咪突然从床下跳了上来,压了被子,吓我一跳。

? ? ? ? 它这个小调皮,平时不是都睡在地上的吗,今天怎么想我抱它了?我放它进了被窝,想起门关了,窗关了,电器关了。其他的都想不起来了。

? ? ? ? 年下的冬是很难度过的。很多耄耋老人身体有些不好的每年都说这个关头是对自己的考验。有些不能承受这风言风语的老人早已在晚秋时就蜷缩在自家的炕头上不出门了。而我奶奶的身体一直还算硬朗,她一直没说过有哪些不舒服的。

? ? ? ? 我一大早起来,看到电视还开着,突然一惊,昨天晚上忘了关电视了。我忘了,还忘了什么。

? ? ? ? 我赶紧穿好衣服,门里门外找母亲。喊了好几声都没人答应,猫咪也不见了,都到哪里去了呢?

? ? ? ? 这时,我耳朵突然的嗡了一声,一声藏在心底令我充满恐惧的声音再次响起——唢呐锣鼓混杂,喧声震天。声音不是来自房前屋后,好像来自西肆那边。顾不得找人,我踉踉跄跄走到路上,今天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快出来?。?/p>

? ? ? ? 我高声喊着“有人吗”,走在村里的土路上失了神。不一会儿,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亲切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原是我那年下油水滋润下依然骨瘦如柴的二伯。他戴着丧葬用的白孝布,远远的站着村头的角落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第一次在他的厚实的目光下感到可怕。

? ? ? ? 是的,我心里猜的没错。今冬村里又走了一位我的至亲的长辈。老迈的本该好好享受这阖家欢乐的我的四婆,到底是没有扛住这杀人的冬。

? ? ? ? 我到底没想起来,是我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是时间在空间冻结的时候恰恰走的最快,消耗掉了我那不善言谈的四婆的性命,还是那农家人最为相信的天命?

? ? ? ? 或许在某些人眼里看来这些并不过是最为正常的生老病死,是最有价值的生死由天。漫长的没有过去的冬天正是他们该死的借口。

? ? ? ? 我战战兢兢走向二伯,我害怕他又会突然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消息。低沉的声音压制在喉咙里不肯发出,伴随着一月的刺骨的寒冷使我发抖。北方的冷是直接让人的皮肤感到痛苦的一种冷,干而生硬的雪有时开的比风更为温柔。

? ? ? ? 终于,我被二伯领着到了四婆的家里,看到了蹲在地下帮忙烧火的母亲。从火塘里飘出来的灰粘在她的头发上,好像一瞬间老了很多。我一来,母亲就拉过我的手,放到她的手心里暖。母亲的手粗糙而硬实,不过却那么温热,使我一时忘记了冷。

? ? ? ? 火塘黑黢黢的冷着脸,肚膛里吞吐着慢慢燃烧的干柴。橙红色的温暖的跳动的火苗在干柴间舔舐,好似瘦弱的乞丐向富庶的财主祈求过冬的口粮。干柴躺在灰白的粉堆里慢慢被火焰侵蚀,火塘上架着的大锅里“呲呲”的飘出阵阵香味。这去世之人的祭拜之礼是不能用太过硬的大菜,都是些烂白菜萝卜之类的下等食品。

? ? ? ? 我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不肯放开,视线紧紧盯着那院子里的泥地。各式各样的鞋底子在地上印出花纹,将雪踩化之后又被冬夜冻结,像现在寒冷的早晨便能地上处处见到那些精美的冰雕。我一时看的迷了眼,千奇百怪,纵横交错的脚印,通往不同方向,好像赶集,好像争执。我仿佛看到了一场冬日里发生在这个小院里的一场闹剧,冰冷的泥土保留了最真实的证据。

? ? ? ? 我不知道那里面是否会有我那亲亲的慈祥的四婆的脚印。不同的鞋连接不同的道路,村人的脚迈向各个方向的,操办着四婆的后事,死者为大的道理,即使是在麻痹神经的寒冬里也在人心里占据着不可忽视的地位。我静静地看着那些乱的脚印,好像正在众人的吵闹声中慢慢融化,地面变得潮湿泥泞,脏兮兮,黑乎乎的。

? ? ? ? 村里的妇女们大都集中到这里来帮忙准备明天的宴席。能人,快手们都在这次“难得”的集会上大显身手,像打理自家内务一样收拾着四婆留下来的残局。每个人都静默着,保持着对逝者最大的尊重,因为她们都或多或少的收到过四婆的恩惠,这个人世间的最后告别,村里的女人们要让它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 ? ? ? 什么都不干的我收到了二伯递来的孝服,白色的素娟顿时让我和这飘落的白雪融为一体,看不出来我的脸色。我和这院落里大多的男人们一样了,都是这场告别仪式上的一份子,我也有责任让四婆有的体面,风光。

? ? ? ? 准备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那些我的婶婶们驾轻就熟的操刀切菜,熬汤,洗涮,热情劲头毫不逊色于哪个男劳力,多年来的留守生活让她们变得如顶梁柱一般早已独自支撑起了整个家,我的四婶也同样是这个广大队伍里的一员。

? ? ? ? 我的四婆走的顺当,她八十九的高龄了,孱弱的身子恐怕是熬不过今年的冬。所以四叔今年早早的就把四婆安顿到老屋的炕上,让她免于寒风的吹拂。照顾的可所谓是无微不至了,但是好像四叔是有感应似的,这怕是他最后一次这样深切的照顾自己的老母亲了。

? ? ? ? 四叔一家于我家是旁支,也不是很近的关系,由于和我爸的年纪相仿,便在亲戚里我尊称一声四叔。但是我的四婆,我可是打心眼里喜欢的。

? ? ? ? 四婆长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菩萨像,银白的头发弯在耳后,永远是齐肩的。四婆年纪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有戴过老花镜,眼睛可好了。我曾经开玩笑的打赌,保证四婆肯定自己穿不过针眼,一个人纳不了鞋垫,没想到的是四婆当即就穿上了针,朗声说要给我做一双虎头鞋。我说我都多大了,早就不穿那玩意儿了。

? ? ? ? 四婆就笑,笑的合不拢嘴,她的嘴角扬起时眼睛也跟着笑,像豆荚,像月牙。可是,我这么久没看到过她笑了,她怎么笑着笑着就停在黑白照片里了呢,怎么就躺在那里不动了呢?

? ? ? ? 我想着想着,眼眶就开始湿润了,北方天气怪怪的,眼泪会把眼睛嗝的疼。我望着炉子下的跳动的火焰,迷蒙了眼。

? ? ? ? 看着你的亲人在你的眼前一个一个的离去,那种感觉是怎么样的呢?痛苦,悲愤而又深深地无力!

? ? ? ? 刚刚经历了婶婶的追悼,就看到四叔为四婆连夜搭建的灵堂。这到底是怎么啦,是死神今冬降临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了吗?以往的哪一次天灾人祸都没能给这个村子带来过连续的伤害。今冬的路我们还能不能走下去,至今还是个迷,我不清楚,很多人也开始在心底偷偷揣测。

? ? ? ? 希望这个漫长的冬天赶紧过去,不要再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了,就这样让落雪覆盖山头,白狗守护门庭的静谧生活降临到家家户户,像这样的悲剧不要再发生了。我在心底默默祈祷。

? ? ? ? 好多天看不到太阳就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到晚上六七点天就突然黑了,人说话的声音传不很远,静悄悄的随着季节老去的不只是老人,还有健壮的年青。这样惹人的冬确实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四婆的去世而又恰好迎合了村人的慵懒沉闷的无聊生活,整个村的人开始行动起来。说是积极的吊唁,不如说是迫切甚至饥渴的打发无聊时间的一个契机。有人接近病态的在这个被雪覆盖的院子里移动着。

? ? ? ? 脚步匆匆,我看见叔叔们对着空气指手画脚,安排着宴会的地点,规模,来宾,菜单等等。有人在搬运宴上要用的桌椅板凳,有人忙着招呼看热闹的懒汉们找点事情干,有人正一脚迈过门槛,一边哭声渐渐“我那苦命的婆哦”。整个院子里好不热闹,我没有见过这“盛大”的场面,于是便一时愣住了,没有丝毫对四婆逝去的惊吓害怕,这么多的人喊声震天的祭拜,肯定不需要我这点轻微的声音。

? ? ? ? 四叔从外地带回来了鱼虾类海鲜,这对于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人来说是极为新鲜的。小孩子们围着满盛鱼虾的盆子转来转去,那些青色的细细的长长的东西在水里还会跑呢!它们怎么还会吐泡泡,真神奇!唉,你看它的尾巴一动一动的,我要摸摸看!它好滑?。∫淮蟛ㄐι雍⒆尤豪锓⒊?,大人们有时候走着会侧着身子,略微转过头向盆里瞅上几眼,嘴巴吧嗒吧嗒的,这和吃四婆冬里腌的酸菜时完全不是一个表情。

? ? ? ? 那些孩子们真淘气,我就不像他们那样乱跑。我静静待在母亲这里帮忙烧火,火烧的旺了,四婆在那边就不太冷了。好像经历了上次婶婶的去世,我小小的脑袋里总是冒出无数奇奇怪怪的想法。母亲说我人小鬼大,总想一些大人们想的东西,我不承认,可是我就是不像和那些小屁孩一样去玩弄盆里的鱼虾,不像在四婆的魂灵还在院子里飘荡时就做出对于她任何不敬的事情。

? ? ? ? 我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爱玩的小孩子了,至少我看见过那些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我知道那些村里的人是如何羡慕我四叔的小轿车和漂亮的孩子的。

? ? ? ? 天空灰蒙蒙的,正午时候都显得不是很光亮。人们忙碌着,狗叫唤着,母亲想着叫爸爸回家主持葬礼,毕竟是一家人,而我正想着该如何再次见到死去的四婆,好像上次我看到婶婶那样的亲切。

? ? ? ? 忙里忙外的乡亲们在昏黄的天空下停下了手里的活,冬里的黄色天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往往是下雪的预告,村里的那些老庄稼汉如是说。

? ? ? ? 他们在冬季里都摆脱了农具的束缚,变得懒散而疲倦了,整天想着怎么再趁机在麻将场上再宰别人一刀,或者去哪里的闲话中心在听点东家长西家短,评论权当发牢骚,话多的像是禁言了一年多的小媳妇,说闲话的功夫不亚于村里的巧妇凤婶。

? ? ? ? 说话的人嘴快就过去了,听着的人多是有了心机,不信的话,你就看看那些在人堆里插话的人,然后一瞬间静悄悄的不说话,蹲在墙角,两只眼睛只是轱辘转的人。

? ? ? ? 这安静到有些压抑的农村,远离了大城市声色犬马的白色的农村,此时好像是需要他们这些能说会道的搞起场面。带来新鲜的城市里的新闻,带来他们走南闯北看到过的无数新鲜趣事,带来那些种种和这里不一样的东西。

? ? ? ? 村人爱听那些打工者的种种说辞,无论好坏。有时候不信的话就发出阵阵嘲笑和反驳声,有人言语相加,说你这是吹牛,捂着嘴不停笑的只是那些不肯当众喧声的妇道人家,有些人直接指着那个说话人的脸骂到,你这坏怂哄谁呢。其间嬉笑怒骂,可谓是一门深厚无比的民间艺术。

? ? ? ? 很多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聊天打发掉的时间刚好是吃两顿饭之间空出的。虽然很多男人还是会每天说着无关痛痒甚至有些下流无趣的混话,但大多数人还是每天按时出现在相应的地点。

? ? ? ? 一群人在冬日里晒着暖阳,说着玩的开心话,享足了美美的福气,然后在世人话语中慢慢老去,这是农村人的乐趣。不用参与到那么多争斗,不用每天都活的提心吊胆,每天都拼了命的往上爬,就这样或许咸鱼般活在底层,不问政治,不关心生死,不发表惊人评论,不担心出人头地,就这么静静地呆着,享受一年来的难得的安逸。这是生活的常态,是压抑,不是悲哀。

? ? ? ? 那村头种植几十年的老槐,冬来掉光了干枯的叶子,变得只如耄耋老人那般苍老羸弱了,乱糟糟的发疯的头发,风吹起来犹如无数妖魔起舞,舞姿凌乱暴躁,唱着刺耳难听的咒语。老树底下一群老猫头鹰般的村人,在咀嚼着包含着冰冷和无聊的话题。

? ? ? ? 小孩子们不愿意和那些说闲话的大人们搅在一起,嫌弃他们对自己指指点点,管来管去,好生烦人,所以他们自有自己的好玩的游戏。爬树,爬上那棵合抱粗的老槐便是象征着勇猛,谁站上枝头便有了号令别人的孩子王权利。

? ? ? ? 我不是小孩子,经常私自闯入那些懒汉们的话题。有一次他们又在那里吹嘘上海的楼可高可高了,比我们这里的二层小楼都要高几百倍。我插嘴一问,那你知道它们有多少层吗?说谎的人斜着身子,手上比划的动作还没有停止,眼睛却瞥了瞥我这个众人眼里的小毛孩?!岸嗌俨?,告诉你吧,足足有两千多层呢,厉害吧?”我当即脱口说出,“你吹牛吧,电视机说了,世界上最高的楼也就几百层”。随后大家都哈哈的笑了起来,那人被我戳穿了后,恼羞成怒,瞅着我厉声说,“谁家的孩子,知道个球,赶紧一边玩去”,我也就知趣的走开,一边观看着孩子们的爬树表演。

? ? ? ? 像那样的话题常常持续一个晴空的下午。人们活在吃着豆角南瓜,穿着几十块钱的街上摊点衣服,有的人家自己做的粗布,喝着甘甜井水的农村,在闲聊中借助电视里看到的新鲜名词勾勒着远方的大城市生活。

? ? ? ? 大城市是,一个陌生,充满神圣的地方,他们也许永远都到不了的地方,年轻人挤破头想要安家落户的地方,老年人盼望而望而却步的地方。

? ? ? ? 人们说着,笑着,在冷冷西风中擦去辛酸过活的痕迹,自己不说自己的难事,跟着众人一起消磨时光。在群众里的自娱自乐中能够找到对不幸生活的一点同感和安慰。

? ? ? ? 远远传来的尖利笑声,正是那满村人都置喙的凤婆,那个会说话极了的能人,人堆里一下子就找的出来巧媳妇。

? ? ? ? 她长着一个尖嘴猴腮像,净白的瓜子脸上像是被烟头烫了一样,有个黑黑的印,有人说那是出生带来的胎记,有人却说那是后天和她妈犟嘴,让她妈用指甲掐出来的黑印,这么长时间都消不下去。那些大老爷们也对这个凤婆不甚待见,因为她总是喜欢拿她那开铺子的烟鬼老头跟他们显摆,还不时用那个小眼睛剜一下他们的心。所以愿意搭理她的人没几个。

? ? ? ? 正午,位于南回归线附近的太阳,走的缓慢,远远的向着北国村庄打着招呼。不似从未出现雪花的南方,北方的冬少不了的便是雪。有时下几天,毫不间断,昼夜温差大的情况下,晚上下了一晚的雪,早上积起厚厚的一层,到了中午就会满满的消融。

? ? ? ? 孩子们早晨起床后,惊奇地看到窗外白茫茫一片。村庄仿佛一夜间被大雪吞噬般的银装素裹,在正午柔和而暖人的阳光里却会变成一片湿漉漉的景象。厚厚的堆雪,在遇到冬日暖阳之后,也变得听话,像是拼搏了一晚的勇士,于白天臣服在北方高冷天宇下,等待融化,在冷暖交替的空气中重复水的三态的故事。

? ? ? 人也是这样子的啊。我们离不开从温柔激情的水变向冰冷而坚硬的冰块的过程,又在某一刻心灵遭受到巨大的撞击后化为潭水一捧。

? ? ? ? 凤婆年纪不大,损人的本领确实不小,眼睛剜人的本领也越来越纯熟。见这次未见人先闻声的样子,乡亲们都知道没什么好事。他们大多时候都像那默默流淌的水,不激起任何波浪。

? ? ? ? “这村西头郭家的四婆过去了,你们一个个懒汉,坐到这里晒太阳也不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 ? ? ? 本来四婆在村里的名望还是不错的,只要能常在家里呆着的婆媳,都多多少少受过四婆的接济。当然也是因为我四叔在外面生意做的大,总是喜欢捎各种东西给独自在家的四婆。四婆吃不惯那些城里的东西,便多多关照了村里的贪玩的孩子们,孩子们都喜欢去四婆家的院子里找她要吃的,她也觉得热闹。

? ? ? ? 所以在外打工的汉子们又有哪一个不愿意去给四婆家帮忙呢?不为还人情,也为了能够攀上四叔的关系,好让自己来年的活路能够多一点。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我当时并不知道,母亲以她一个妇道人家的小心谨慎偷偷塞给我为人处世的各种不如意的道理。

? ? ? ? 听见凤婆那阴阳怪气的话,男人们都有些抵触了,便一个个的有了唏嘘声?!鞍ミ?,你是咱们村的大能人,您能不去吗,我们这些人凑什么热闹???你一个人比我们都强!”

? ? ? ? “对啊,你怎么不去,我们待会跟你去,哈哈”。一阵哄闹过后,凤婆眯了眯眼,慢慢挪动着微胖的身子,指着一个男人搭上了话,“强娃,你今年出去挣了多少钱啊?是不是发大财了,给我们大伙说说呗”,眼睛骨碌碌转来转去,口气轻佻。

? ? ? ? 那个叫强娃的男人,三十出头,城里一个建筑队的搬砖小工,每天过着累死累活的生活,一年到头收入也就那点儿,还要养活他那个奔七十的老母亲,家里日子实是清苦。他正是想在过年之时给自己营务一个正经差事,好能挣多点,来年让自己老母的生活能好点。

? ? ? ? 这个有干劲的小伙子,年轻气盛,可惜家穷早就辍了学外出打工。听到这个凤婆如此的挖苦后,硬生生给了她一个白眼,然后苦生生的回答她,“哪有您老汉挣得多啊,黑钱好挣的太太”。这一句把那个在其他老油子面前没有话语权的凤婆噎的没了话说,就只是瞪大了眼睛,叉腰一扭一扭走了。

? ? ? ? 富贵不代表品行高尚,这正如贫穷也不一定学识渊博。在信息闭塞,没有太复杂利息斗争的地方,人心有时是真正纯净的。他们的争斗大多数只是想要满足简单的温饱。这里的温暖的土地,容许和包容犯错的孩子跟不上城市的节奏。

? ? ? 凤婆身子微胖,在一群汉子的注视中慢慢走远了。有穿着灰灰的大棉袄搓着手的,有翻弄自己的衣服上的羊毛 的,有蹲挤在墙边晒太阳的,一例不都是在外苦干的老实人,这时候脸上的糙硬皮在太阳的照射下也开始泛起了光。

? ? ? ? 人群里有个身穿一身黑色卡叽粗布的老汉。卡叽布是文化大革命时留下来的,象征贫农身份的宝贝,它是新中国过去的青年制服。时代过去了,但是很少有人记得那件衣服的颜色,也很少有人知道中国北方农村里依然珍藏和珍视他们的农村老人。

? ? ? ? 他老实的像是蹲在墙角仡佬的一块不起眼的黑石头。他一动不动的享受着这为数不多的冬里的太阳,他不知道这样的温暖他还能享受多久。眼里无风无浪,浑浊的犹如一片迷雾,看不到前方。他是这群人里的长者,不发言,却默默的观察着众人的活动。凤婆走后,他慢慢地扶着墙站了起来,脚底下颤颤巍巍的,别人都以为他快要老糊涂了,可他心里跟个明镜似的,他知道自己是要见一个人。

? ? ? ? 那些汉子们对过去的凤婆骂骂咧咧的,嚷嚷着,仿佛有了这一天新的谈资。也就有人谈起了我那逝去的四婆。在农村,如果有人死了的话,不能说他(她)死了,而要说去了,逝世了,或者享福去了,这是妈妈告诉我的,不能说漏嘴。

? ? ? ? 一听有人说我的四婆,我顿时来了精神,扔下手中刚揉好的雪球,凑了过去。

? ? ? ? 生人对于亡魂的祷告多有关保佑和庇护。所以那些生存于另一个世界里的那些“人”,也就理所应当的成为了活人摆脱生存之苦的一个慰藉。

? ? ? ? “唉,老叔,你不坐那里晒太阳了,跑到哪里去啊,村西头可还没开饭呢”,老叔没理,随即众人的一阵哄笑,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 ? ? ? “郭家的四婆,那可真是个好人,可好人就是不长命啊”。

? ? ? ? “那个婆去了,走的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不给儿女惹麻烦,她那些儿子女子啊,真的也是只有她过去了才能回家把她看上一看吧”。

? ? ? ? “你说,那样的人老了,可怜的,有钱没人,说谁能不去送送呢,我孩子受过婆的照顾,愿他老人家在那边过得好”。

? ? ? ? “要我说啊,不会是这婆儿一时想不开,去找老头去了吧”。一个靠在土墙边上,吧嗒吧嗒抽着纸卷烟的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冷不丁的冒出了这一句话,让在场的空气突然间冷了下来。

? ? ? ? “你贼崽子是不是皮松了,说这个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忘了你当逛鬼那几年,四处闲窜,不顾家,哪里有便宜占你就扔下家里的娘俩儿跑了,整天游手好闲,家里的崽子哭的嗷嗷叫的时候,不是四婆她老人家帮你照看,你能有那个福气让孩子叫你一声爹,现在娃长大啦,你就没良心地忘了你四婆的好啦,说她闲话,看我老汉今天不拿鞋底子抽烂你的嘴”。

? ? ? ? 懒汉形容枯槁,抽的是村里烟站地里种的旱烟,黄纸一卷,柴火一点,青蓝色的浓厚烟雾像是蛰人的蜜蜂,不断刺激着周围人的鼻孔,呛得我离他远远的。穷鬼不只是一个表达富足之人对于穷困之人的鄙视的词语,有时还用来形容一个生活贫困,精神世界崩塌的一个人,不思进取,保持贫困,或者可以说是蚕食着土地对他的包容。

? ? ? ? 当他刚说完这句话后,呆呆的一直不说话的老叔突然间打了枪药似的一蹦三丈高,指着他的鼻梁就破口大骂,骂一个余音绕梁,性子急了还脱下自己脚底的那双破洞补了又补的棉鞋,说话间就要抽到懒汉的脸上。

? ? ? ? 这一电闪雷鸣的举动着实吓了大家一跳!没想到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还能有如此精神矍铄的时候。

? ? ? ? 几个一旁看热闹的汉子,一见着这场面,当即架住老叔的坏坏腰,硬拦住了这把老骨头的全力一击。哇呀呀,这个九十多活成古董的村里的老文物,可是不能随便动弹,惹不起的。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没人能担待得起

? ? ? ? 老骨头舞弄着手里的破鞋,硬是比那些村里晚上跳广场舞的大妈还要灵活。众人都以为他老糊涂了,这一举动无疑吓坏了他们,懒汉早就被吓得身子往后咧开了,失去了支撑的他差点掉进墙边的水沟,所以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护着自己的脸,口中直喊“哎呦喂,我的老叔唉,我不过是那么随口一说,你就饶过你外甥我这个没皮脸的,全当我放屁了,这还不成吗?”

? ? ? ? 这个不管经营自家的惨淡光景的逛鬼平时最受乡亲们的鄙视,靠下苦力赢得生存权利的乡下人,骨子里痛恨这种不劳而获的人。无赖在地下打滚,此时的老叔威严的就像一个惩治地痞的勇气。无赖认了错,气消了,众人也都无聊的散了。

? ? ? ? 平静不下来的是我这个旁听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叔怎么会突然这样生气,这一场闹剧之前他们说的话,是真的吗?四婆真的是因为没有叔婶的陪伴,而孤独的死去的吗?她就是电视上说的空巢老人吗?我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底萌生出无尽的惭愧和悔恨。

? ? ? ? 我还记得在去年的冬天,四婆有一次在家突然间就摔断了腿,邻居去她家借米的时候才发现。我们都问她是怎么搞的,她一直是说自己年纪大了,下台阶不小心。后来一翻她湿了的裤腿,才知道她是自己一个人往家里担水,上台阶时被流出来的水滑倒了。

? ? ? ? 家里没人,干什么活都是她一个人。一个人做饭吃不完,吃几顿。一个人去地里除草锄地,一天也都待在地里不回来。母亲总是看不过她年纪这么大了,还到处折腾,经常拉着她到我家吃,一来二去的,我这句“婆”也叫的亲热??墒撬氖迳踊乩丛俣嗟那患霉?,自己就是闲不住的往地里跑,谁劝了也不管用。

? ? ? ? 现在,四婆真的走了,众人口中的她独自奔赴黄泉,去和那边的四爷团聚了,是一个好的结局吗?我这才慢慢地想,四婆生着也是一个人,四叔四婶不回家,她很长时间都见不了孙子,一个人看着门口发呆,哪个小孩子来了便看着十分喜欢。

? ? ? 一听说四婆去世,四叔马不停蹄回家料理后事,带上了全家,包括那个快要经历小升初的我的名义上的堂姐。说是堂姐,我却从来没有叫过她,不就比我大个两岁吗?每次看她我就莫名不喜欢,尤其是当她来到四婆灵堂前的硬生生的表情,我就不舒服。

? ? ? ? 她不知道要跪下做什么,所以干巴巴地盯着四叔看,嘴里咕咕哝哝。这时,我的一个农村长大的土小孩,又不知道哪里滋生出的敌对心理,当即大声对她喊了一句,“你笨啊,跪下来磕头啊”,她木然的深情让我想起了四婶在灵堂前的祈祷。

? ? ? ? 我只是单纯的不想说话,静静地待在门边,四婆的事情我越想越生气,越讨厌四叔家的所有人,我气得跺脚,起的走来走去,气的嘴撅着,手插在兜里,眼睛盯着那个城市小孩,气的把桌子上盆里的水搅来搅去,吓得鱼儿四处乱窜,气的天变了色,气的有阵阵冷风呼啸,气的我看不到母亲的身影。

? ? ? ? 夜黑了,灯亮了,人多了,吵闹声起了,母亲不见了。

? ? ? ? 灰灰苍苍的道路,逐渐冰冷麻木着人的思想。有时候,我一个人在路上走,走着走着就脑袋里一片空虚,没有任何感觉的挪着步子,走在一个人都没有的羊肠小道上,真觉得像是走入了阴间黄泉。

? ? ? ? 冬是出不了屋子的。

? ? ? ? 我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着,我是以为母亲和父亲都回了家,放我在外面乱跑着,他们也不担心,农村的野孩子都是命大,要散养。整整一个白天,虽然昼短夜长的季节规律难以改变,但是宴会的准备工作还是被村里的能人们做完了。

? ? ? ? 零零整整的各色荤素,摆放整齐的桌椅板凳,令人眼花缭乱的调料,黑着脸蹲在泥地里的大锅,以及全副武装,准备充分的大师傅们。

? ? ? ? 使用来自大跃进时期的大食堂专用铁锅的习俗,没有被新时代到来的浪潮熄灭在没有经历大的改革开放的农村。铜铁已经不是文物,可走街串巷的小铁匠们还是喜欢照着自己祖辈的修理技术把锅补成他们心中的样子。

? ? ? ? 于是一个记载了旧时代渴望超前与富裕的人民,追求幸福的生活痕迹的东西,又开始在新的粗布衫,棉麻裤的包围下消化着红豆角,老南瓜。这是炊具对人类生活的忠实记忆。

? ? ? ? 帮忙的人有城里请来的厨房师傅,有村子里会做菜的人,他们在油盐酱醋里面烹调当前的心情,好让坐席的村人都能在盘子里吃出哀悼和悲伤。这是一个村子的人对一个人的追思。

? ? ? ? 油在热热的锅里翻滚闹腾,发出脆脆的轻微爆炸声,豆腐在高温中安安静静,等待从内而外的华丽变身,莲花白在一声油泼中蹦了蹦,很快就蔫了下来。蔬菜落油的喊叫声,传菜声,洗碗划水声,水芹掐断声,喧哗声,叫喊声,声声入耳,好不热闹……

? ? ? ? 这是四婆去世的第一天,人们聚集起来,不会有笑声出现。人们都是慌慌张张的忙碌,互相帮助,共同完成这一个浩大的仪式。是啊,谁家不会有个这样的事情呢?无论这个人生前是有多么惹人嫌,多么不和人打交道,一旦去世之后,村里人都会来帮忙打点后事,死者为大这个道理一直不回被漠视淡忘。

? ? ? ? 相信因果的村人互相帮助,只为图心里的踏实。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真的走了,也就不受这世间的罪了。许多人逃避现实,说活着不如死了,那样活着毫无意义,真的是丧失了活着的勇气和力量??苫故怯心敲炊嗟娜耍茄≡癜岩磺胁蝗缫饪冈诩缟?,再苦也要拼下去。

? ? ? ? 像四婆那样躺在被窝里就安安静静的去了的人其实是享了福了,无病无灾,不受苦地走了,也不给子女添麻烦,是真正庄稼人口中说的功德圆满。

? ? ? ? 我一直不知道这种说法是不是在欺骗自己。四婆年龄是很大了,不过就这么独自在自己睡的炕上,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偏远小山村,在一个无人照看的漆黑夜晚,安静的停止了呼吸,回想起来让我感到无边的恐惧和孤独。

? ? ? ? 一个人熬过多少漆黑的夜晚,却在另一个同样没有光明的夜晚永远沉睡,停止了呼吸尘世。所谓的弥留之际不在儿女的包围下,而是一个人对抗时间的流逝。她像是突然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般,古老的黑石沉水悄无声息,不激起一丝波浪。

? ? ? ? 四叔赶回家已是正午。

? ? ? ? 哭号声音再次冲击着众人的心灵!

? ? ? ? 我那独自去往西天四婆,你真是自己活够了一个人的日子,想要早点摆脱孤独,不给孩子们添麻烦吗?母亲轻声告诉我,你四婆啊,确是去找你四爷去了,她一个人过了太长苦日子了。你四爷得病去世的时候,差点要了她的命,她没哭,可心里自然比谁都难过。

? ? ? ? 人老了,很多时候不由自己,病痛折磨悄无声息爬上身体,衰老羸弱取代了年轻力壮,当肢体退化的时候,精神也会变得迟缓和落后。很多老人不知道自己的命活到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一天天的混出去,慢慢等待死亡的到来。等待的过程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更为漫长而痛苦的,可是对于老人们不同。

? ? ? ? 四婆就这样走了,四婶推脱着不想回来是因为工作的忙碌。迫于生计,使得他们在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里面时时打拼,获得生存下去的资本。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困扰着,使他们一度忘记了远在农村,等待着他们回乡看望的老母亲。

? ? ? ? 亲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甚至隔上了阴阳。

? ? ? ? 农村的孩子早当家,所以母亲从来不对我隐瞒什么东西。这些我早晚有一天会面对的事情,她也是遇到了就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好不在那一天到来时被打击的措手不及。

? ? ? ? 一天很短,很冷,我不想说话,冷风穿过路上来往的人群,朝我胸口袭来,想要躲进屋子里,赶快??湛盏吹吹姆考?,玻璃窗在躁动不安地抖动,没有人,我喝了杯开水,躺上了昨天晚上烧过的土炕,蜷缩一团,进入了温暖的梦乡。

? ? ? ? 梦中,我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不断奔跑,

? ? ? ? 许多人在奔向大城市的路上害怕了。挣不到钱,不够花,或者出了什么乱子,各种关于物欲的故事向来不缺读者。

? ? ? ? 承包责任制的实行使整个农村摆脱了土地税的束缚,年轻人们一个个涌向城镇,打工挣到更多的钱,维持整个小家庭的和美。

? ? ? ? 人们离开土地的那一刻,应该就注定了孤独。直到有一天,我们这里突然来了一趟车,拉回了一个人的在冰棺里保存好的尸体,有人知道的说他是遇到了意外,尘归尘,土归土,回乡了,不知道的还是谣传着这个农村人被城市劳累死了。

? ? ? ? 谣言和生存苦难折磨蹂躏着每一个离家的人,他们在这里是孩子,出门就是成年。

奶奶的突然异常使我们整个家族都受到影响——第一次采买纸花故衣,鞭炮炸响瞬间——遇到一个为四婆守灵的我的远方亲戚,听到他关于喜乐的见解,给小小的我上了一个生动的课,我才发现那个以前漠视父母努力的人已经失去了生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努力拼凑集体幸福的孩子,试着改变这个家庭,这个村子的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一个关于纸花的世界——对于灵堂的描述,孝子贤孙里的各种面孔,我紧了紧母亲的衣襟,感到害怕,我想牢牢抓住她的手,在通往灵堂的路上不迷失,再次完成这个跪拜的神圣仪式,听着有人的指指点点,祷告——变化的青砖和稻草席——第二支蜡烛青光——祭奠先祖讣告逝人——老头和四婆的告别,两个老人对于生死的对话——强大的喜丧——祭奠仪式——伤心的子孙和遗言,镇静处理好所有事的四叔,这么些天里没有哭号过一次,当所有事情都结束了的那一刻,他倒在那个小小的,还是土铺的坑坑洼洼的四婆的屋子,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接下来的痛哭响彻整个院子,吓了四婶一跳。四婶整个人也是瘫在地上,搂着四叔的头,轻轻拍打着,像是一个安慰受伤孩子的母亲。是的,四婆走了,走的无声无息,可是却在四叔的心里压下了一个千斤重的石头,他的母亲去世了,去世了,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一个人和他那么亲密,那么骨肉相连了,他失去了生他养他的母亲,顿时痛哭的几乎晕厥。哭吧哭吧,哭出所有的不如意,和痛苦,最后和母亲告个别,最后在看着她入土前的面容,最后再撒一次娇,最后再像个孩子一样哭一场,大哭之后,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伤痛和悲剧都烟消云散,从此这个院子可能不会再有人出现——众人的宴席上嬉笑怒骂,评价死去的人,恐怖的鬼诅咒在人群中闹出喜剧——散席之后的残局经过忙碌的人整理,都是狼狈的,一场庞大的追念死人的活人表演暴露了形式的脆弱,大雪纷飞,封住了出门的路,下了几天几夜,四叔家的矛盾正式爆发——在一个新生的惊喜中矛盾瓦解——惊恐的入殓——看向远方的的山——冬季的正午景色——再一次的思考——大伯的表态——母亲在死去的婶婶后得了一场大病——外婆的交代让我们家陷入新的矛盾——爸爸和妈妈进行一场商量合计——第一次室内的温暖,来自父亲搭建的炉子,屋里剥玉米粒的我们,电视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冷的隔绝味觉的风和晚上——看向飘雪的天空,一轮明月照耀大地,皎洁纯净,浪漫苍凉,悲壮孤寂,让我想起童年的回忆——放飞孔明灯——红红的灯笼——冬季在狗吠声中起床的我和姐姐,要去上学,暖橙色的灯光在大雪中抵抗寒冷,苦难中挣扎的我和姐姐——再写时间的线索——天降异相,倒塌的房屋——众人联合的度过磨难,大伯开始振作并安排着儿女们的活动,顺便看了看我的那个被很多接踵而来的事遗忘了的奶奶,并且在她面前哭诉,变成一个受伤的孩子,第一次说出心里话,得到安慰,婶婶的样子和各种好都一一浮现,揭开伤疤又抚平伤痛——村里的养老保险——二伯来我家送别父亲,燃烧的香烟让我感到冬季里的温暖,此时,这个朴实的庄稼人让我感到一丝崇敬,好像一直守护这个家——父亲的离开,母亲送别让我感到离别时愁苦,我开始想起我的父亲,那个一年回不了几天的老实男人,想起他的平安——烟火升起,雪化雨停——新生的春耕活动在农村的展开——重新的温暖——祭奠逝去的人——一次集会使整场人间闹剧结束——所有人都找到了归宿和前进的道路,在孩子们的放鞭炮声音中画下结束的符号。

? ? ? ?

暴发户家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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