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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记忆里有一棵枣树。
? ? ? 这棵枣树很怪,秋天不落叶,夏天不结果,一年四季立在门前,就像一捆别人不要的柴火,光秃秃的。那时候家里的房子还是一座泥巴房,房子的四周围上灰蓝发黑的墙,墙上扎着碎酒瓶渣子。小时候闯祸,大人经常拿着扫帚追着要打,我就爬到树上去,嬉皮笑脸地趴在它的枝干上,顺着它的枝干爬出那堵墙,但往往爬出去过不了多久,就被大人抽着屁股提溜回去了。
? ? ? 后来年纪大了一些,慢慢爬树开始有些吃力,奶奶就给我拿麻布做了个袋子,套在树上荡秋千玩。每当我荡起来时,脚不自觉地就向前踢,幻想自己能靠这棵枣树,荡出那堵发霉的墙。想着想着,有一次不知是失了神还是怎的,竟真的把自己荡飞了,但远远没有达到墙的高度,反而差点掉进墙边打水的一口井里淹死。
? ? ? 我磕烂了下巴,有颗门牙也不翼而飞,我躺在井口旁边,不哭,反而十分懊悔,不是懊悔自己做了这样鲁莽的举动,而是懊悔自己没有更加用力地荡。
? ? ? 那一天我被爸爸打得很痛,不知他是真的心疼还是气我不愿听话,手上的力道比以往都要重,重得他一掌打在我的背上,我竟一瞬不能呼吸。大人们都说我很淘气,脾气也很倔,总是拿我当反面例子,教育其他的兄弟姊妹。妈妈带我去隔壁大娘家串门的时候,总要提着我的耳朵给别人看。
? ? ? “喏,这耳朵生着就是个倔驴样的脾气?!?/p>
? ? ? 我经常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摩挲着耳朵上的那块骨头,听她们说叫作“反骨耳”,我想着能有多反骨呢?这耳朵能帮我从秋千上荡到墙外面去吗?我是怕打的,但在我的世界里,荡出那堵墙像是成为了一个目标,我白天荡,晚上在梦里还荡,有一次在梦里,梦见自己马上就要荡飞出去了,但是身子一翻,摔在了地上,梦就这样醒了过来。
? ? ? 那棵枣树时常被我荡得晃晃悠悠,但是不至于断掉,因为童年的一切都很轻,轻得风一吹就可以飘到天上去,但是如果真的能够吹到天上去的话,我又怎么会愿意坐在那块破烂的麻布袋上,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飞起来呢?
? ? ? 村子里的老人都说,日子是给人过的,过一天算一天的活,而我的童年,是自己一天又一天地荡过去的。
? ? ? 再次回乡,已经是多年后的某个秋日。
? ? ? 那棵枣树悄悄地立在门前,仍旧稀疏的枝叶挂在墙上。家里要建新房了,亲戚朋友一个个地从门口踏进来,说着一些喜庆的话。我坐在那块早已发黑的麻布袋上,看着眼前对我来说早已不算高的墙,慢慢地,我的脚开始向前蹬,眼前的世界旋转得越来越厉害,我甚至能看到那条进乡的大坡路,歪歪扭扭地延伸到家门前。
? ? ? 枣树被我荡得吱呀乱响,秋天的风伴随着动荡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心里想着,“再高点,再高点,再高点……”仿佛秋千荡得越高,心就能离童年越近。那一刻,我知道,我离实现小时候的梦已经不远了。
? ? ? 晚上,妈妈一边仔仔细细地给我上药,一边恨恨地数落。
? ? ? ? “叫你不要荡不要荡,非得把树荡断了才肯罢休咯!撞在墙上不疼的?手脚撞成这个样子。你这些年是人长高了,但是还没长大撒,撞了墙还傻乎乎地笑。”
? ? ? 我趴在床上,眼睛透过门缝看向窗外的月亮。月华倾洒在院落里,那棵断掉的枣树躺在泥地上,像是被覆盖上了一整片的银河,我盯得出神,那一瞬间不知是在透过月光看那棵枣树,还是在看某一块内心深处的记忆。
? ? ? 秋天的风越来越冷,我早起去收拾那棵树的残躯,它的躯干上有我小时候比刻身高所划下的一道又一道伤痕,我划下去的那一刻,我想它一定是痛的,就像人的生长,一定也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疼。
? ? ? 我抱走了它的枝干们,留下了一堆零散的枝叶,路过的羊群会在叶堆里拱上几下,然后毫不客气地把屎拉在泥地上。田野逐渐被阳光照亮,炊烟交融在潮湿的空气中,形成了一块又一块的薄雾,万物像是自然的野孩子,不受束缚地生长着,凋零的叶被秋风卷走,在那堆叶里,我看到了一颗瘦小的枣,青绿得连虫都不愿去蛀??烧且蛭穆蹋旁谡庖钥莼莆尘暗那镏?,显得那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