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东地区大巴山的最深处,有两座险峻的山峰,远远看两座最高的山峰像龙头,连绵起伏的群山就是龙身,传说最高的两座山峰曾经有两只凤凰,所以那座山叫凤凰寨,山下的乡叫凤凰乡,乡里偏下的村子叫凤凰村。又传说凤凰寨上曾经打过土匪,留下很多弹洞。凤凰村这个贫瘠落后的小村拥有了神秘浪漫的色彩。
1956年,竹西在凤凰村出生了,1959年碰到大饥荒,树根细黏土都已经吃不到了,饿殍遍地,竹西的父亲就在1959年末1960年初去世了。
在竹西的印象里,她总是很饿,没有力气,反应慢,呆呆的。没爹的孩子,除了没吃的,还有极强的自尊心。邻居们给她的玉米粒、红薯、土豆她每次都骄傲地拒绝,可是等别人走后,掉在地下的饭粒子、土豆花儿,她又要去捡起来吃。竹西母亲气她死要面子活受罪,她也没有信心,能养活这个瘦弱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竹西奶奶在四季豆播种的时候,拣了一些老四季豆壳煮软了装在衣襟里给她吃,她细细咀嚼,微甜微甜的,可真是美味啊。
没有爸爸,跟随小脚的母亲和长自己十多岁的哥哥住在一起。哥哥已经成家生子。哥哥从没有打过她,可是,她却很怕哥哥。因为他会黑脸。她也怕嫂子,嫂子从没有苛待过她,可是她怕嫂子跟母亲吵架,怕自己的存在让母亲为难。很多的夜里,她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好苦啊,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眼泪像小溪一样流下来。
但哥哥其实并没有亏待过竹西。衣服她是全村最干净的,她还上了学读了书,相比其他女孩子,她并没有因为没有父亲而受到过亏待,可她的心里却一直自卑着。
1966年,竹西10岁了,在凤凰乡上小学,坝下的姑妈让她帮忙在凤凰乡去扯点布,给了她20元钱和一些零星布票,竹西放在裤兜里,生怕弄丢。到了学校,收拾一下,就赶紧着就去扯布,一秒都不愿耽搁。出门前她还看了看布票。然后上街去了。
她进了供销社的门,说扯些蓝碎花布料,伸手去摸兜,却发现钱和布票都不见了,不会,刚刚都在,一定在兜里哪个角落,所有兜被翻出来,没有!那可能是在来的路上,赶紧往回找,可是,也没有!竹西的背后一层汗,感觉头晕眼花。这是多么大的一笔钱啊,20元可以买500个鸡蛋,600个米糕?。∷趺磁獾钠稹;丶?,要被哥哥打死吧。
昏昏沉沉的她在课上晕晕乎乎,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所有的学生都被吓住了,台上的老师也脸色卡白。老师知道,前阵子的那些传言,那场发生在其他地方的运动,终究也蔓延到这里了。学校没地方躲,残垣断壁的。只能让他们马上回家。
所有同学不敢结队,怕目标太大引起注意,所有同学都不约而同各走各的,谁都不敢走大路,只能往树林子钻。竹西一个人沿着回家的路旁边的树林,艰难向前走着,她怕被人抓住,也怕这一路上的狗。人可能找不到她,可狗鼻子灵醒,她怕被狗追,被狗咬。她一个人在树林里哆哆嗦嗦,如履薄冰,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墒乔崆岵仍诘厣希簿醯媚遣瓤菀兜纳粝裣炖?。
感觉像是过了几千年,她终于回到屋后的寨子里了。这才想起来那些布票,她怎么还,哥哥会不会打死她。她不敢回家了,只能躲在屋后寨子的树林里。
天黑了,她听到家里人喊她,她也不敢回应。直到她看到自己的同桌到她家来了,听到她告诉哥哥她丢了布票。她才鼓起勇气走出寨子回到家。
哥哥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只是铁青着脸,对母亲说,钱他想办法还,布票母亲想办法还。
竹西躲过一顿打,但是,她的精神更差了。每天都昏昏沉沉,恶心想吐。哥哥见了只会说,病还在河那边,你就在河这边摊开手接着了。这导致竹西连饭也不敢吃了。她怕哥哥说干活不行,吃饭倒吃得多。
时间就在这个闭塞的村里流淌着,但竹西感觉天空越来越灰,越来越窒息。那一场运动已经变成了派系之间的斗争。蔓延到这个小村庄里。
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拿着长枪,砍刀,恶狠狠地要来找竹西哥哥。哥哥不在,他们抓起嫂子让她跪在地坝里,让她交人出来。全家都一脸懵,交什么人?
一群人就在家里乱翻乱捣,这时候又来了一个人,说消息错了,是藏在另一个人家里的。
一群人像潮水一样褪去,留下竹西家满地狼藉。
过了一会儿,隔壁愿意突然传出惨烈的叫喊声,竹西和嫂子,母亲一起去往隔壁院子。是竹西的堂兄在挨打!
后来才知道,是离凤凰村很远的两派斗争,其中一派败了,躲到了这里,另一派打听到了,找到了这里来。他们在竹西堂兄家的地窖里发现了印有“红太阳”标志的白色洗脸帕,据此判定堂兄收留过他们的人。堂嫂见势不对,已经从后门逃到山上了,而堂兄就问了一句,你们凭什么抄我家,有抄家证吗?就被来人用刀砍,用鞭子打!
来人把家弄得乱七八糟,泄了愤,终究是给堂兄留下了一条命。
凤凰村的日子平静了一段时间。
一天夜里,来了一群人,带着一个受伤的人,安顿在了同院子的大侄儿家里。大侄儿比竹西大十多岁,是竹西大哥的儿子。幺房出长辈,竹西人不大,但辈分挺高。
这个受伤的人和一大群人不是一伙儿的,是另一派的,是被他们打伤的,他的身上有40个伤口,这伙人有事,带着这个受伤的人不方便行动,讲好把人放在竹西侄儿家,明天来接。竹西侄儿看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再看看身边扛枪带刀的人,没有勇气拒绝。
第二天,那群人来接人的时候,竹西侄儿说他逃走了,还带走了他的衣服,这群人不信,把竹西侄儿拉到地坝里打,逼问下落。竹西侄儿一口咬定,是逃走的,他不知道。他们打了很久,竹西在房间里瑟瑟发抖,竹西母亲出来求情,那群人看着一个瘦不拉几的小女孩和裹着小脚的老太太,没为难他们,说不关他们母女的事,不会找他们麻烦,但也不许再求情。
那群人给竹西侄儿留了一条命,打到天黑,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个世道啊,饥荒稍好,人心却乱了。
曾经有小孩在路上的大石头上写“我们D是温暖的”,被人解读为在咒骂我们D是“卵”的,把他的父亲抓来,在小学的操场上打,打的一条腿瘸了。还有一个人人称赞的乡干部,在小学的操场上,反绑双手跪着,被人拿藤条抽,六月火红的大太阳晒着,汗水滴在土里。过一会儿再浇一盆水。如此反复,扛了不知道多少个轮回,再也没有起来。
过了大半年,又一伙不知哪个帮派的人,来村子里搞批斗。批斗啥不知道,反正讲得振振有词。这次被批斗的有竹西哥哥的朋友、竹西侄儿,还有好多不认识的人。
竹西哥哥的朋友第一个挨打,他们用凉盖的藤条抽他,抽得在小学操场满场乱滚。后来轮到别人了,竹西只是木木的看着这一切,她不理解,这些人在干啥,他们到底在开展什么样的运动。
轮到竹西侄儿时发现人不见了,原来他趁乱悄悄退出人群,准备逃到山里,结果几十个人朝四面八方去追,在小学右侧的山沟里被抓住了。所有人都吓到了,不知道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正在闹哄哄时,从大汪河那边走来一群人,待上来看清楚时,却是大半年前从竹西侄儿家逃走的人。
原来当时那个人并不是逃走,而是被竹西侄儿护送到他深山里的老丈人家。这个人是这派的一个小头目,说了几句话,就把竹西侄儿放了。
竹西侄儿因此逃过一劫。
被打伤的竹西哥哥朋友晚上被竹西哥哥悄悄接到家里养伤,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此后的年岁里,这家人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1968年,竹西外婆去世,竹西舅舅没回来。过了很多年才知道,那时候的他,作为县委的干部,也正在挨批斗。
童年如此灰暗,唯一让竹西感受到甜的,是每年的夏天,坝下的外婆送上来的甜高粱,能抚慰这苦涩的生活。
1970年,竹西听说能上学了,这个聪慧的姑娘,就跟着小伙伴继续上学去了,才刚刚两周,总觉得身体没劲,喘不上气,总是很累,赤脚医生说,是肺结核,累不得,要回家休息,这每天往返5公里,课业,加上贫瘠的营养,她的身体不足以支撑。面临退学,学校的老师很喜欢这个聪慧的姑娘,也心疼这个可怜的姑娘,提出就住在学校他的宿舍里,他用煤油炉子给她熬药。竹西哥哥觉得太麻烦人家了,拒绝了老师的好意,竹西回家了。
1971年,远在几千公里外任某县领导的竹西舅舅回老家娶媳妇了,说的是坝下一个小学老师,回家见了面,很快就结了婚。竹西于是跟着这个新舅妈去了她所在的学校呆了半年。这半年,应该是竹西童年最幸福的时间了。
学校离家近,有舅妈照料。舅妈是个能干、有知识的女人,她有原则、爱干净,做事利索,很爱竹西,虽然自己还没有孩子,却把竹西当女儿疼爱。她给竹西买来牙刷,教她刷牙,冬天很冷的夜里,她把竹西的脚放在自己心窝里,辅导竹西功课,竹西在同学里遥遥领先,竹西第一次感受到了安全感、归属感,整天都想跟舅妈黏在一起。舅妈,在此后竹西的精神世界里,活成了灯塔。
然而,只半年,舅舅在他所在的县城给舅妈找到了一份会计的工作,舅妈跟随舅舅去到了他的县城,竹西回家了。
刚好那年,竹西嫂子生了三胎后,开始生病,莫名其妙地浑身痛,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母亲已然年迈又一双小脚,干不了什么活儿,竹西的两个侄女儿才几岁,最小的侄子才几个月,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了哥哥身上,那一向瘦削挺拔的身影居然开始佝偻了。竹西明白,她再不能干活,也不能去上学了,她要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了。
过了一年多,竹西舅妈的爸爸扯了草药送上来,竹西母亲把草药撵碎,用酒拌匀,给竹西嫂子湿敷,神奇的事发生了,坚持了一个多月,嫂子能下床了,坚持下来,越来越好了,过了两年,嫂子完全恢复了。
嫂子生病这两年,竹西跟随这村里的乡亲们参加劳动,集体生产,一群人伙着,说说笑笑,竹西也还能挣点工分。但是碰到大太阳,她就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随时要晕;再碰到尘土,她又咳嗽不停,这日子,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嫂子病愈后,竹西跟哥哥提出,要继续读书。那时候她已经是个18岁的大姑娘了,那周围只有小学,哥哥觉得这么大了,别的姑娘都结婚了,还读什么书。听说村里合作医疗差人,竹西成绩好,算是村里的知识分子,去那儿上班挣工分吧。
75年8月份,竹西去合作医疗上班,先去县里培训,因为表现优秀,她被选去上卫校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上了卫校,出来当医生,有钱赚啊,就再也不用回农村去种地了。免学费、免生活费,直接就吃上了国家的饭,全家人都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