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连太阳都会睡一个懒觉,刘老汉却已经摸黑爬起了床。
刘老汉老两口住在四间老平房里,老伴把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原来两个儿子没结婚的时候,家里还算热闹,直到孩子们都搬进了楼房,老平房也跟着老两口一下子变得苍老了。
厨房在东屋,老伴还在没睡醒,他蹑手蹑脚地拉着了电灯,厨房里依然幽黑,依稀能看清的是炉子已经熄了。
和往常一样,他在门口的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进钢锅里,里面还剩着昨晚稀疏的米汤。趁着水没开的功夫,他在墙角的棉被下摸出一颗白菜,掰下几片外面的叶子,又把剩下的看起来更水嫩的菜心放进了棉被里。
回到厨房,他随手往翻滚的锅里扔进一把面条。再趁水没开的功夫,将白菜叶在洗菜盆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切成稍宽的丝状,菜刀刮着案板,一捧手放进锅里,倒上一些酱油,等锅再次开了,一顿喷香的早饭也就好了。
把面挑进碗里,老张头还不忘点几滴香油。
这是他整个冬天几乎不变的早餐,好的时候还有前一晚剩下的猪肉炖粉条。
为了让孩子们搬进了楼房,刘老汉花光了积蓄。这也是他在左邻右舍间能够抬头挺胸的资本,两个儿子娶妻生子,两套楼房,他基本完成了作为一个父亲的任务。老两口没给孩子添过麻烦,孩子们倒也不用他们操心。
即使拿着微薄的退休金,也足够老两口颐养天年了,刘老汉却也不得不坚持着每天早出晚归地去上班,至于这种“不得不”,到底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好像是一种惯性,就是要省吃俭用,要不停的干活,才能平息心中的焦虑。
如果工作像每天的一顿糊口的早饭,这么简单也就好了。
今天的天气尤其的冷,大雾笼罩了眼前的世界。刘老汉骑着一辆电动车,蜷缩在厚厚的棉手套的手,已经冻麻木了。公司发的二手工装已经有些不甚御寒了,发白的大红色,映衬得这张脸更加的衰老。
来到公司,马路牙子上已经七七八八或站或坐了不少同事们,大多都是刘老汉这个年纪的人,毕竟这种体力活年轻人不爱干,而上点年纪的又找不到其他工作。
今天的早会上,他们被安排去一个迎风的路口,吊装货物。这个工作不太好干,要用铁钩勾住钢材,四个方向的钩子,需要每个工人用巧劲才能勾上。天寒地冻的空气里,几吨重的货物与绷直的钢丝绳,变得更加的冷血无情,稍不注意,就会出现危险。
“升!升!升!”
“好!左边赶紧塞勾!”
刘老汉全神贯注的听着班长的指挥,大吊车的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他实在有些听不清,到底向左还是向右,在班长越来越大的怒吼中,刘老汉也不敢再多问一句,这种焦灼感,让他狠下心,猛地向前一推。
“咔!”钢材被顺利吊了起来。
刘老汉面上不显,心里却很兴奋,自己那一下真是又快又准,这次没人再嘲笑自己了。
他快走几步,一个灵活的跳跃,就站在了另一堆钢材上。
看着拉钢材的大车走远,他坐在钢材垛上和其他几个人拍起大腔。
“这一堆,比刚才那个好吊!”有刚才的经验,刘老汉现在信心十足。
“老刘,你可拉倒吧,你好好听班长指挥,别帮倒忙,哪个都好吊!”一个工友忍不住吐槽道。
周围的人听见这话,立马哄笑了起来。
“别瞎说啊,人家老刘干得多卖力啊”另一个人也跟着起哄。
刘老汉刚树立起来的自信心,瞬间又崩塌了,他坐在钢材垛上又沉默了起来?!白约旱降啄睦锊??”这是刘老汉思考了半辈子的问题。明明是他们偷奸?;模棺芩狄恍┐竽娌坏赖拇蠡?,反而是自己很勤快,还听领导的话,却总被别人看不起来,这个问题让刘老汉百思不得其解。
“老刘,你就去大车上卸料吧!”班长拎着连接钩子的绳子,随着吊车,慢慢地走了回来。
刘老汉看看旁边热闹的一群人,不情愿的向大车走去,爬上大车的动作,有了一丝笨拙。
他一个人坐在大车斗里,看看不远处有说有笑的人群,又看看低沉的天空,大吊车来了一趟又一趟,好像自己的生活不停地来回循环。
狭窄的车斗里,堆满了钢材,他一条腿现在箱板上,一条腿踏在钢板的护栏上,整个身体匍匐在钢材上,他极力地保持住一种平衡。吊车缓缓驶来,最后一钩钢材,显得尤为庞大,刘老汉努力直立起身体,将一捆钢材稳稳的放置在车上。车下的一个工友甩上来一根加固的绳子,刘老汉一边保持身体的平衡,一边探出去一只手去接,一次两次,绳子都落了空,刘老汉悄悄看了一眼车下同伴不善的脸色,赶紧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这次他眼瞅着长长的绳索划过半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告诉自己,紧接着他借着箱板的支撑,脚下一用力,他一个跳跃,整个身体趴在了钢材上,堪堪抓住了绳子的一端,心里一阵开心,腿上传来一阵巨痛,是膝盖磕到了钢材的一角,这样的磕碰,刘老汉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来不及查看,麻溜的就跳下了大车。
等工友在车的另一边将绳子的一端固定好,他就拼尽全身力气抻紧绳子,这一个步骤很重要,只有将系紧绳索,才能防止钢材在运输过程中晃动甚至掉落,给司机和路人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破洞的手套,露出一根长满老茧的手指,被绳子勒得泛白,黑色的指甲缝和指纹好像将刘老汉勾勒成一副潦草的铅笔画,他咬紧牙关,紧皱眉头,因为用力而狰狞的表情像一摊泥泞的水坑。
“啪”一声巨响,钢材猛地松动,他的手指夹进了钢材里,手臂瞬间麻木得像一根长在自己身体上的木棍子,周围传来了慌张的叫喊声,“你怎么让他去拉绳子,你不知道他啥样吗?”班长有些气急败坏,冲那名工友大喊。
“我哪知道,他这点事都整不了!”工友也振振有词。
刘老汉的身体没感到什么不适,静静地看着他们一边争吵,一边想办法怎么拿出他的手,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这边的绳索,确实稳固的扣在大车上,他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工友没固定好绳子,为什么又怪罪到他的身上,是因为他还不够努力吗?
红色的血液寖湿了这只沾满油污的手套,他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液体流过他的手心。周围充满了慌乱、嘈杂,却只有受伤的刘老汉很平静,这一刻,他居然有一些放松,心里想的是终于可以歇歇了,不必考虑自己到底为了什么,也不用想自己差在哪儿。
只是,万一休息了,那三千块钱的工资还能如数给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