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闽南,女人一旦嫁人了,自己的名字像是销声匿迹了,都是以其丈夫的名字加“婶”或“嫂”来替代。
阿范婶是我国钦叔的老婆,更亲的晚辈称她“三婶”,较疏远的亲戚或晚辈村民称她“国钦婶”,我们家和国钦叔家同一高祖,按道理我们要称她“阿钦婶”。
阿范婶瘦瘦的,个子小小的,一开始留着两条长辫子,身子显得更加小,看上去很像鲁迅描写的“圆规”。
阿范婶她们家一开始是在我们家西侧,和国昌叔他们住一起。我婶婆的卧室朝东,冬天早上有太阳,阿范婶的儿子俊博就会在奶奶房间的窗台晒太阳,也会和我们打招呼。俊博据说是早产儿,出生一个月全靠红糖水养着,奇迹般长大了,由于出生躺了一个月,他的头会有点扁平。
俊博人很善良,又很懂礼貌,见到长辈大老远就喊,和周边的人都很自然亲。我们在瓜棚下吃饭,俊博经过时,我们也会问他吃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吃饭。因为他们家和我们差不多,海里没有啥产业,都比较清贫,所以见面第一句话肯定是涉及到吃饭大事。
“我吃过了?!笨〔┳叩轿颐遣妥辣?,从口袋里掏出糖给我弟弟,然后跑掉了?;姑惶晡夷盖椎倪脒叮骸鞍⒉阌指隳棠桃衣蚨鞒粤恕?/p>
阿范婶的大女儿淑芩比我大两岁,和弟弟一样,热情好客,在二间房往东开了个窗,做起小吃生意,每次看到我们都招手叫我们过去。俊博在的话也是赶紧从奶奶房间的窗台下来,到二间房拿好吃的点心给我们?!澳阏馐且錾獾?,不能这么给我们吃的?!蔽夷盖滓彩遣蝗绦娜梦颐墙邮?。
俊博自己去二间房拿东西吃,淑芩姐姐是要批评他的,有时还追着他打。一旦看到他拿了东西分给其他亲戚邻居,她就不再打了。有人叫俊博“傻博”,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傻,他是比别人更加纯洁和善良而已。我长这么大,俊博叫我哥哥的次数比我亲弟弟叫我的次数还多呢。
我们问他:“俊博,你这么花钱,不怕花光了?”
他总笑着说:“我爸就我一个儿子,不给我花给谁花呢?”
“你不好好学习,不怕你爸爸揍你阿?”
“我读书就那样,也不像哥哥你们这么会读书,也就那样了,高兴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p>
不久,他们家搬到村东头,和他二伯家对角挨着,虽然只盖了一半,但也独立门户了。
阿范婶开始在间门兜摆摊卖菜了。她每天早上要坐五点早班车到杜浔搬货,有的菜是每日都要上新货,如小白菜、豆芽、茭白、飞龙、茼蒿、青蒜、芹菜、花甲、桃子,有些是几天进一次货,如白菜、卷心菜、青椰菜、萝卜、丝瓜、葫芦、冬瓜、腌芥菜、芋头、竹笋。
每天基本在八点前,国钦叔总会挑着一担菜,左手搭在扁担上,右手一甩一甩的往间门兜赶。阿范婶也是单肩一担,有桶有筐有秤,腰间还挂着一个零钱包。到了间门兜,水桶装水,放进豆芽,盆子装着海水,放进花甲,青菜、白菜摆在筐里,竹笋、萝卜、芋头、冬瓜抱到平的石板上,搭起遮阳棚。
一切就绪后,阿范婶会找一只专用的空桶,放上一大把粗盐,倒进洗净的桃子,双手抱起桶,用力颠着。桃子在桶里和粗盐不断地撞击,粗盐一次次嵌入桃子的表皮又一次次掉落。经过十几次的颠簸,桃子表皮的细毛基本清除了,桃子的表皮也变得柔软清香。来买菜的人,看到青红的桃子,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这就是让人流连忘返的咸桃。
忙完这一切,称斤两,卖菜收钱的事就交给国钦叔,阿范婶终于可以闲下来抽一下烟。我以前很少看她抽烟,自从她卖菜做生意以后就常见了。
午饭过后的那段时间,买菜和买猪肉的人基本没有,我有时也会去帮父亲看猪肉摊,换父亲回家午休。这时,国钦叔会躺在菜摊边上的石板堆上休息,把草帽盖着脸上,一个是挡住透过遮阳棚的阳光,一个是减少苍蝇在边上骚扰。
阿范婶会听着收音机,哼着曲子,翘着二郎腿,嘴上叼着烟,手上拿着账本在整理,烟迷到眼睛时抽一口。我母亲在边上的话,她都会唠叨几句:“无神(神经?。┌⒎栋?,你怎么抽上烟呢?你看你这么瘦,什么好的你不学,妇女怎么能抽烟呢?钦啊,你怎么不管一管她?。俊卑⒎渡糁皇翘峦房醋盼夷盖祝骸鞍⑸?,你来啦?”国钦叔也只是挪动一下草帽,没有作声。
我也不希望国钦叔知道我在边上,他一起来准会揪住我的耳朵,提高嗓门说:“木婴啊,你来啦!”所以每次碰到他,我都要躲得远远的,都不自觉的双手捂住耳朵。
俊博也会到菜摊来,但他不是来帮忙看菜摊的。他主要是来搞突袭,看到他爸爸没注意,就快速拿到零钱包,掏几张钱准备逃跑。国钦叔会咬牙切齿,先追着他打。阿范婶没有表态,国钦叔也就只好作罢。
阿范婶算完账,会叫住俊博:“来拿几个桃子给伯母和你哥哥吃?!彼?,我母亲一般是不允许我们接吃的东西,怕我们为了吃坏了名声,所以叫俊博拿给我,拿完他就跑走了,我母亲也不好意思再叫我还回去。
阿范婶抽烟,国钦叔也抽烟,但他们之间的烟是不会相敬的。我父亲以前也抽烟,阿范婶如果买了好烟,她会敬我父亲:“阿兄,来,抽一根好烟?!蔽腋盖资呛苄廊唤邮艿?。
多年过去,阿范婶那瘦小的形象在我心里一直没有改变,她的善良和真实配得上拥有自己名字的称呼——阿范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