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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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老家,捉迷藏叫藏猫儿。

尤其在秋天和冬天的月亮地里,村里一大群小孩子在场院里,草垛旁,吵吵嚷嚷,热热闹闹。

孩子分成两伙,划出躲藏的界限:南面到泉子边上,东面到于老太太家大槐树,北面到公路下,西面到石碾旁的华叔家。讲好规则后,一伙藏,一伙找,我们跑遍了半截村子的旮旮旯旯,角角落落。

最有意思的是华叔和我们藏猫儿的那一回。

华叔那时最多三十出头,个头高爽,脸膛有点黑,稍微有点耳沉,平时不爱说话,一直没找不上媳妇。

他挺能干活,一刻也不停下,挑水扫院,家里拾掇地干干净净。那时生产队,只要队里没有活了,他就在村后转山头的自留地里忙活。

他心眼实诚,很是勤快,谁家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随叫随到。他特别喜欢我们这群小孩子。

我们藏猫儿的时候,总是喊他出来做监督。有几回,我们藏在他家的粮囤里,他帮我们打掩护,对方怎么也找不到我们,乐得他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像个大顽童一样。

那年初冬的一个下午,他沿着山梁后面那条斜坡路往山后他家自留地里挑粪。我们拾柴火归来,正好碰了头,就和他约着晚上帮我们藏猫儿。没想到他嘿嘿一笑,说:“现在咱们就玩吧?!?/p>

“怎么个玩法?”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你们回家放下柴火,到后山坡找我,我就藏在后山坡,我保证你们一定找不到我的?!被逡槐叱粤μ糇欧啵槐叽糯制?。

“你可要说话算数,我们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蔽颐歉湛戳恕兜氐勒健?,就学着电影里鬼子的腔调说。

华叔说:“好!”

华叔挑着粪向山顶走去,西山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拖的很长很长。

我们十几个孩子很兴奋,赶紧把柴火往家背,满头大汗回到家,放下柴火,喝一瓢水,一抹嘴儿,引朋呼伴,又原路返回去追寻华叔。

拐过山顶那片松树林,山顶上豁然开朗,相对平坦开来,是一道道梯田和石堰,梯田的尽头是一片枣树林,还有成片的柿子树。

我们冲着山上喊:“华叔,你藏好了吗?我们要找你来了?!?/p>

我们的喊声让北面更高的凤凰山崖挡回来,回荡在后山坡上。

初冬的地里没有了庄稼,地瓜早就刨了,只留下刨开的地瓜沟。高粱地里,偶尔还有砍倒的秫秸,整齐地团在地中间。

我们合计,华叔无非藏在三个地方:牛栏后面的大石头缝里,柿子树旁边的那个石屋子里,或者躲在山后他家的自留地的堰边,这还不好找?

我们先到了牛栏。围着牛栏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华叔。

那时生产队在山里都有牛栏。牛栏是一个用石头垒成大圆圈,和我小孩子一般高。圈起来的地方一般很平坦,里面有几块巨大的卧牛石。

那时每个生产队里有七、八头牛,有专门放牛的。平常牛关在生产队场院旁边的牛圈里。牛圈里配备齐全,铡草的铡刀,喂牛的高大的牛槽,栓牛的桩撅,喂牛的饲料。晚上还要专门给牛添加饲料。那时我们有一篇课文《饲养员赵大叔》,赵大叔一边喂牛一边和牛对话,很有意思的。另外还有几篇写牛的文章,像如放牛的小英雄王二小,牛郎织女里的老牛。

过了冬天,山上渐渐长满了青草。放牛的就赶着牛群上山啃草,老牛呼哧呼哧地吃草下咽,饭量很大,好像永远吃不饱的样子。

到了春耕农忙的时候,队里有很多山坡地仰仗着牛来拉犁来耕地,架犁的人鞭子甩得啪啪响,一会儿翻出大片地。上午歇晌,就把老牛赶到山上的牛栏里。老牛静静地趴在牛栏里吃草反刍,然后下午接着干活。晚上,赶上天气好,就把老牛拴在牛栏里过夜。这样,省得第二天再赶着老牛上山了。放牛的只给老牛挑上一担水来,加点精饲料犒劳就行了。

老牛在牛栏里拉一堆堆的牛粪,牛粪晒干了是上等的好柴火,有时,我们还专门到牛栏里偷拾牛粪呢。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村有三个生产队,山里有三个牛栏,夜里老牛在山上哞哞叫,声音洪亮,传的很远,有时在村里还隐约听到。

我们队里的牛栏旁边有几块大石头,还有几个藏的下人的石窟窿,华叔可能藏那里。我们悄悄地围过去,没有发现华叔的踪影。

莫不是华叔藏身在了那座柿子林旁边的石屋里?

石屋是山里特有一种建筑。全部用石头从下往上垒,直至封顶。没有地基,有圆形的,也有方形的,最下面是几块大石头,留一个可进出的门儿,门坎就是地面,门框是一块长石条,往上多是一些薄薄的石板,石板之间有很多缝隙,到处撒风漏气。

石屋平时可以躲风避雨,农忙的时候还可以放些农具,省得来回折腾。

一个石屋里可以容纳十来个人,抬头可以看到天,摇摇欲坠,但奇怪地是它坚如磐石,更奇怪地是,雨淋不进,冬暖夏凉。

平时,我们经常来石屋里玩。有时我们在石屋里烧火,烧捉来的蝎子蚂蚱,有时还烧从队里的地里偷来的豆子地瓜,吃得嘴巴上都是黑黑的灰。

一座石屋

石屋是谁建的?村里没有人说得上来。反正很早很早就有了,从来没有人破坏,就是偶尔有人在里面拉屎撒尿。有时,门口会留下野兔和狼的痕迹。

华叔会不会躲在那里面呢?我们自己也感觉不大可能,但我们还是要去看了,里面果然没有。

胖墩家的自留地和华叔家的挨着,于是他领我们朝北面后坡华叔家的自留地里去了。

后坡上一道道梯田,一道道弯,有些堰垒得几人高。我们分开来仔细找寻,最后汇集在了华叔家的地头。

华叔早藏好了,他把钩担和两个盛粪的空细筐整齐地摆放在那里,分明是逗我们:我可没跑远哦,来找我?。?/p>

我们很不服气,又漫山遍野找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我们更奇了怪,最后只有认输了,冲着山谷撒开嗓门喊:“叔,你出来吧,我们输了!” 但他始终没有现身。

只有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华叔肯定听得见,甚至还在偷着笑呢。

冬天的太阳早早西坠,还刮起了风来,天要黑上来了。我们急眼了:“叔,你不要撑劲,你不出来就是大狗熊,我们回家吃饭了,你可别让狼拖了去呀!”

我们失望地下了山,不时回头看华叔回家必经的山路,但除了松涛阵阵,什么也没有。

就在我们刚到村口,我们突然听到华叔在兴奋地唱歌,是把《沂蒙山小调》和是《谁不说俺家乡好》的词掺和起来唱: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一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谁不说俺家乡好。

华叔平时话不多,那天他居然上句不接下句地唱歌,弄得我们大惊小怪,哭笑不得。

等他下了山,我们问他藏哪了,他就是不说。我们抱腿揽腰,甚至咯吱他,他也不说?;寰烤共卦诹四睦?,一时间成了一个谜。

山顶梯田

华叔藏起来找不到的事在我们小孩子中间传的神乎其神。后来,我们就编排华叔藏到了兔子窝里,遇到了兔子精,把华叔迷得走不出来了。

后来,大人们也知道了这件事。我们问大人,他们也说不出个道道来,都认为我们找得还是不仔细。我们向毛主席保证当时找了至少两遍,有些地方还不止两遍呢,我们连柿子树上都注意到了,华叔藏得确实很奇妙。

于是,我们聚到村东大槐树底下问于老太太。

于老太太那时90多岁,耳不聋,眼不花,能掐会算。村里谁家丢个什么东西,实在找不到了就到老太太那里让她掐算。她掐指一算,每回说个东西南北,差不多都很准。

于老太太一个儿子两闺女。她和儿子住一个院子,但从不和儿子家瞎掺和。

她自己住一间矮草屋,喂了一只黑猫,门口鸡窝里五只芦花鸡。

冬天,我们经常凑到她的屋子里,因为她也喜欢我们小孩,经常给我们拉呱讲故事。

挤了一屋子的小脑袋,有的还坐在了她的炕头上,时不时她往炕洞里塞上把草,火一会儿着上来,飘出缕缕细烟,仿佛烧香拜佛。

她讲抗日打鬼子的事。说日本鬼子进村什么都糟蹋,专门抓鸡。

有一年大扫荡,家家户户坚壁清野。很多人家把鸡藏到了堰窟窿里。

扫荡完了,有的鸡让鬼子找了去了,因为鸡躲在角落里咯咯叫,公鸡还打鸣,鬼子闻声去逮,一逮还一大窝。有的藏得离村远的,鬼子没找到,但都死了。因为要么粮食放少了,要么没水了。有的还让黄鼠狼拖走了。

于老太太一边抽着大烟袋,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那回只有她家的鸡没事。后来村里的鸡都是她家的老母鸡抱窝出来的呢。

我们问她怎么做到的,她说她把鸡藏在了村西小河沟的一个堰洞里,那堰洞地势低,里面常年有涓涓细流,只要粮食放得多,鸡就饿不死渴不着。最重要的是,堰洞外面河里的水哗啦啦流淌,湍急的水流声掩盖了鸡的动静。

一处堰洞

我们一面为老太太的机灵啧啧赞叹,一面说要是让华叔去藏鸡,鬼子也一定找不到的。

老太太问我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就把那天华叔藏起来了我们没找不到的怪事讲给她听。

最后还央求老太太算算华叔当时藏在了哪里。老太太一听,哈哈大笑,斩钉截铁地说不用算,他一定是藏在了堰洞里了。

我们村周边的沟沟坎坎,哪里有牛栏,哪里有石屋,哪里有堰洞,哪里有滴答水的山泉子,我们是一清二楚的。

堰洞也叫堰屋,是在梯田较大、较高、较隐蔽的石堰上,掏出一个三、四米见方的洞,四周用石头垒起来,从地面向上,越来越小,最后用一块或几块薄板石头盖严,上面培上土,这样就形成了在堰内的小屋。其特点是,堰屋顶上可以种地,堰屋内可存放东西;门口敞开或用石头伪装,既可藏人又可藏物。特别是在夏秋,地上长出庄稼,很隐蔽,不走近,根本看不到。

我们知道后坡是没有堰洞的。老太太笑着问今年夏天下大雨的时候,后山坡上没有坍塌堰?我们都摇头说不知道。

老太太说你们回家问问哪个地方塌堰了,重新坝堰的地方可能有你们不知道的新堰洞。

我们兴奋地一哄而散,刚好碰到了放羊回来的五爷爷。

五爷爷经常在那面山坡那一带放羊,我们问那面山坡上塌过堰吗?五爷爷说华叔家自留地的堰塌过一个大豁口,很快华叔又重新垒的新堰头。

我们一听就乐了,一阵风飘到了华叔家的自留地里,在新垒的堰里果然就发现一个暗的堰洞。

原来,那天华叔就藏在了里面,从里面垒起了洞口,我们就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我们拆开洞口,发现里面放了几件华叔铁锨撅头什么的物件,还有一个盛清水的泥罐子。那堰洞还蛮大的,能容纳七八个人呢!

我们把华叔的撅头扛回来了村里,华叔见了先是一愣正,然后嘿嘿地笑了,从此,后山坡多了一个堰洞。

华叔一直没有娶上老婆,跟他老母亲一起过日子。去年,他老母亲去世了。

华叔今年少说也七十岁了,每天依旧佝偻着身子上山忙碌,据说今年还打了很多酸枣,卖了不少钱呢!

如今,牛栏不复存在了,只有原先的几块大石头。那石屋,那堰洞尚在,但很少有人光顾了,里面偶尔有野兔、蛇的痕迹,角落里满是杂草鸡毛。

怀念队里的牛栏,我们的石屋,还有华叔的那堰洞。

? ? ? 2024年12月17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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