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全球化危机》系列课 ? 第一节
我们现在讲21世纪全球化的?；?，这应该是一个时政类的话题，大家都很关心，但是同时它也应该是一个理论和学理的话题。因为对我们目前中国和世界的分析，确实需要我们对既有理论的一些反思和新现象的理论归纳。
那么首先我们从一件现在还让人持续发笑的事情谈起，那就是去年10月的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这件事，确实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的。他搞动了美国、搞动了世界、搞动了中国，甚至也搞动了中国国内左、右两个圈子的内部。
关于特朗普为什么能够胜出？以及这个胜出到底对中国和世界的意义？即使原来是具有同样思想倾向的朋友，比如说都是自由主义者，或者都是社会主义者，他们内部也有很大的分歧。那么现在看起来，多数人都认为特朗普上台是一个民粹主义现象。（民粹主义又译为平民主义，支持民粹主义的大众诉求于草根民主，希望由人民直接决定政治事务，在当代具有贬义。）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人为它辩护，挺特朗普的人极力的说特朗普现象不是民粹主义，或者说和民粹主义无关，而是一个好的东西。比如最近有名的刘仲敬先生就是这样说的，他写了一篇文章，说特朗普不是民粹主义。
我对他的这两种说法都不太赞同。首先我不喜欢特朗普，这一点我是跟刘仲敬先生不一样的，但是我也不认为他是所谓的民粹主义，说特朗普是民粹主义，显然是扣错了帽子。那我们首先要讲明民粹主义，现在是用在特朗普身上，也用在了勒庞、英国脱欧这一类的现象，所以最近用的很多。
那么什么叫做民粹主义呢？首先值得好好研究一下，为什么以前人们不太提这个词，所以民粹主义这个汉语翻译可能增加了一些内容，因为无论是英语的populism还是俄语的naradnik，这两个词本身都没有什么粹不粹的意思，和所谓的纯粹是没有关系的。它讲的这两个词都是人民，都是从people而来的啊，俄语naradnk也是“人民的”的意思。
那么讲的简单点，所谓的民粹主义就是人民主义，有的人就把它叫做平民主义，加了一个粹，就好像带有贬义。但是从它的来源而言，英语的populism和俄语的naradnk，其实是分别来源于19世纪的美国的人民党和俄国的民粹派，其实这个人民党、民粹派其实本来就是同一个词，只不过一个是俄语的naradnik，一个是英语的populism，如果你看看英俄词典或者是俄英词典，你会发现这两个词是可以互译的，也就是说，英文词典解释什么叫做naradnik，他说那就是我们的populism；俄英词典也是一样，俄英词典解释英文populism，它就会说那就是我们俄国所讲naradnik。这两个词都是指人民的的意思。
而19世纪的美国和俄国的这两个派别也有些类似的地方，这两个派别都是带有很浓的平民色彩、底层色彩，或者是叫草根色彩，而且它没有特别和农民有关，但有那种不管是俄国农民、还是美国农民的对城市的一种反抗，可以说两者都带有平民的色彩。他们对城市、对当权者，尤其是对所谓的资本表示不满，那么这种不满在当时和后来都被认为是带有“左派”的色彩。因此民粹主义当时是一场左派运动。
美国的左派
在美国和俄国，人民党和民粹派都被认为是左派，可是这两者有很大的不同。我们知道美国的populism，通常指的是1891年成立的美国人民党，因此这个词有的人就把它翻译成“人民党人”，或者说“人民党主义”。那么这个人民党，他就是农民的党，它最早是由美国的一个农民联盟改建的，而美国农民联盟其实就是美国农民组成的维护自己利益的组织，讲的简单点，就类似于中国的农会。当然，美国所谓的农民就是家庭农场主，一般我们都说他们很是farmer，而不是peasent。他们都是独立的商品生产者，不是农奴，也不是被国家管得很死的，没有自由的农民，和我们通常讲的那个可怜的那个农民还不是一回事儿。
所以你可以说他们是农民，也可以说他们是农场主。不过作为农场主，他们基本上是不雇工的，通常的说法就是家庭农场，或者用中国人比较听得懂的语言来讲，他们主要是自耕农，就是不雇人也不受雇于人的自己经营自己的农场。这些农民大家知道，就是美国早期移民的形式，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南非，以及很多地方，早期的移民都是农业移民，包括美国的清教徒，南非的布尔人等等。这些人都是后来来讲所谓的小农场主，大家知道美国建国的时候，国父杰斐逊就是代表他们的利益的。他们当时对新兴的一些城里人，尤其是城里的工商业富人本身就存在一种矛盾，这个由来久矣，从美国建国开始就是这样。
俄国的左派
俄国在19世纪初，在现代化的阵痛时期，农村和城市也有很多矛盾，那么这个时候就出现了所谓的populism，或者naradnik，也就是指代当时的这些农民，或者说基本上也是社会上的一个多数吧。因为当时不管是美国还是俄国，都不是一个高度城市化的社会，他们都认为他们受到少数富人的压迫。但是刚才讲了两者的不同，就是美国的人民党，它本身就是由农会或者农民联盟改建的，本身就是农民，他们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奋斗。
但是民粹派就不一样了，民粹派是城里的知识分子，想发动农民，他们认为他们的社会基础是农民，民粹派一般都是城里的学者，城里的知识分子，他们认为他们是为农民呼吁的。而且大家知道民粹派运动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所谓的走到民间去，当时大量的知识分子，穿上农民的衣服，去和农民相结合，去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煽动他们起来造反，起来反抗。但老实说，俄国的农民当时对民粹派的煽动基本上是无动于衷的，而且当时出现了很多民粹派，为农民着想跑去宣传，结果被农民举报，像这样的事情有很多。我记得俄国大画家列宾，还专门画过一幅很有名的画，叫做《宣传员被捕》，就是民粹派的革命学生，跑去农民那里做宣传，结果被农民向警察检举被抓的那个场面。
当然列宾认为这是一个悲剧了，但是总体来讲，俄国的民粹派从来没有真正的成为一个农民的派别，他只是为农民呼吁的派别，这个为农民呼吁的人，主要是城里的知识分子，在这一点上，他跟美国的人民党是不同的。更重要的是，虽然他们都是为农民呼吁，但是美国的农民和俄国的农民完全是两回事，大家知道美国的农民是个个体农场主，而俄国的农民在19世纪的时候，他们基本上是公社社员，他们的土地是公有的，作为公社的成员是不自由的，虽然同时也享受了公社的保护。
美、俄左派的不同
那么像这样的两种人，他的诉求的确在很多方面是不一样的。比如说美国的所谓的人民党人，一方面他被认为是左派，因为它有强化民主国家以对付城市资本的那种倾向。比如说当时美国的“人民党”要求国家要管制这些银行家的，而且美国的“人民党”主张铁路国有化，为什么铁路国有化呢？因为农民需要用铁路来运粮食，但是当时的美国铁路运价很贵，美国的农民认为那是因为私人垄断了铁路所造成的，他们主张铁路国有化以后，国家为了帮助农民，就可以把运费给降下来，这有利于农民。正是由于主张铁路国有化，主张国家对工商业富豪的一些干预和管制，那么往往就会被认为是左派。
可是这些人对于农民自身，他们是要维护独立农场的，讲的简单点，就是他们是反对集体主义的，他们从来不认为美国农民要搞什么集体化，要搞什么社会主义，而且他们之所以在城里，要求国家对城里的一些寡头进行管治，本质上还是为了让农民能够更好的有效的进入市场，他们是支持市场经济的。
从某种意义上，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更类似于欧洲17世纪的重农学派，我们知道所谓的重农学派，实际上是主张自由放任的，讲的简单点，就是反对国家管制农产品贸易，主张农民可以自由的卖各种各样的商品，因此重农学派历来被认为是自由主义经济学的鼻祖，而绝不是“左派”的鼻祖。
但是俄国就不一样，俄国民粹派恰恰是要强化农村公社，抵制家庭农场。大家知道俄国当时的农村公社处在解体状态，当时俄国的统治者为了现代化和专制主义的需要，在推行一种所谓的警察私有化，就是用国家力量强行瓦解公社，支持公社中的有权有势的人，化公为私，建立私有农场，或者是需要叫独立农场。而俄国民粹派是最反对这个，俄国民粹派是要强化农村公社，搞集体主义，用这个东西抵制家庭农场，当时俄国的一些比较富有的农民，就被骂成是守财奴，或者叫做kynak，后来我们中国人把这个词翻译成叫做富农，其实这个词在俄语的原意当中，是一句骂人的话，它既不是指富，也不是指农，实际上是指一个抠门的吝啬鬼，守财奴。那么这些被骂的人到底做了什么呢？他们做的主要的一件事情就是退出公社单干，因为他们都是比较有能耐的人，那么这些人用我们以前公社化时代的语言形容，就是所谓的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是破坏集体化的，那么这些人当然就会受到民粹主义的抨击。
所以俄国民粹派褒奖农民，认为农民是最伟大的，认为俄国的希望在农民，甚至认为知识分子对农民是有原罪的，还有一句话叫做：知识分子应该跪倒在农民面前。
可是俄国的民粹派指的农民是特指农村公社，不是指一家一户的个体农民。如果农民想退出公社单干，那在那些民粹派思想家眼中，农民就不再是可爱的了，相反，他们反而成了那个最危险的敌人。所以包括骂富农的这个说法，也是民粹派发明的。
因此你可以看到俄国民粹党跟美国平民党人的理念还是不一样的，美国的平民党人是要维护家庭农场，绝不是要推行所谓的集体主义；而俄国的民粹派，恰恰就要强化农村公社体制，反对家庭农场，企图由农民推动俄国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这在经济方面上是不一样的。
其实在政治上也是不同的。美国的人民党人是嫌当时的美国不够民主，他们是要进一步的发展宪政民主，鼓吹普选制，鼓吹舆论更加自由，人民更多的参与选举；可是俄国的民粹派恰恰认为选举制度是很糟糕的，他们认为选举就会选出富人来，那么富人管事情就很可能不公道，因此他们提倡的是什么呢？他们提倡的是所谓的人民专制，就是以多数人的名义对社会进行管治，主要搞一些劫富济贫的平均主义诉求的事。
19世纪末的俄国民粹派还有一个特点是当时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都不满意的。我这里讲的社会主义者，就是指俄国当时的社会主义民主主义者，以后也叫做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大家可能知道当时俄国的正统马克思主义并不是列宁主义，正统认为俄国只有在资本主义高度发展以后才可以谈的上是无产阶级革命，现在的俄国是一个农民国家，根本就没有什么无产阶级，所以我们现在要走资本主义道路，那么既然要走资本主义道路，在政治上他们也是支持民主的，那么他们就认为民粹派的人民专政是破坏民主。
当时列宁曾经说过，（我这里讲的列宁是指早年的列宁，那么后来他实际上是接受了被他反对的说法），也就是他早年作为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他是骂民粹派骂的最厉害的，其中骂的一个最主要原因就是民粹派反对政治自由。民粹说这只能造成资产阶级的统治，列宁对这个观点是骂得很厉害的，按照列宁当时的说法：民主政治有利于资产阶级，但更有利于无产阶级，不管有利于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它首先都是使俄国走出封建制，走出那种落后状况的必要途径。因此在当时的列宁这些人看来，不管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都应该支持民主。
可是民粹派既不支持民主，也不支持沙皇专制，民粹派支持什么呢？民粹派支持多数专制，或者叫人民专制，也就是说就是打着一个整体人民的旗号，去要求限制个人的自由。要求限制每一个人，那么这当然是和美国的人民党是很不一样的，因此虽然他们都号称是人民主义者，就是populism或者是naradnik，但是这个所谓的人民本身就不一样，他们的诉求也很不一样。
美国人民党后来合并进了民主党，他们的很多诉求，像什么铁路国有化之类的，被认为带有乌托邦的倾向。但是总体上讲，美国人民党的遗产在19世纪、20世纪的主流社会中，基本上是得到的评价还是正面的，认为他是代表老百姓、代表民主，代表一个社会进步的一个潮流，认为美国的平民主义和19世纪末所谓的进步运动有很大关系，因此那个时候所谓的平均主义，所谓的populism是一个好词，不是一个骂人的话。不但那个时候是这样，一直到了20世纪70年代，还有很多人从正面意义上，用平民主义或者populism这个词来作为美国的一个很值得称道的传统。
在60年代到90年代，影响一直非常大的美国主流政治学的一个权威学者就是马丁·利普赛特，他有一个很重要的主张叫做所谓美国例外论，就是说美国要比西方其他国家更要优秀，所谓的例外就是指优秀的意思。他认为美国比英国优秀，因为以前很多人都有一种说法，说欧洲大陆是一种特色，而美国和英国又是另外一种特色，美国和英国不同于欧洲大陆，英美传统不同于欧陆传统?？墒抢钇杖夭辉蕹烧庵炙捣?，李普塞特认为英国和欧洲大陆都是差不多的，在他看来好的就只有美国，美国例外，美国特别好。他就归结为了五大特征，其中有一大特征就是平民主义，他认为美国有这个东西，而欧洲没有这个东西，他认为有这个东西是好的，他讲的平民主义主要是指，美国因为是一个移民国家，没有欧洲那种贵族政治的传统，从它建国开始，老百姓之间的关系就比较平等，他说这叫populism，而且他认为这是很好的东西。
民粹的黑化
可是后来大概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poplism就带有了贬义，到了冷战以后，这词就逐渐成了骂人的话，已经成了贬义了。你往往可以看到，甲如说乙是民粹主义，那就等于是骂乙，而乙往往是不承认的，乙往说我不是民粹主义。
那么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现象呢？这个其实主要是从民粹主义的俄国那个根源来的。因为人们在这个时候谈论民粹主义的时候，更多想到的是naranik，就是说俄国的民粹主义主张的那些东西，就是我前面讲到的，它是为农民呼吁，但是它讲的农民指的是农村公社，在经济上主张农村公社，在政治上主张人民专政。这两项东西当然会对那个主流的宪政民主体制造成一些威胁，那么当时就有很多人把他们不喜欢的，他们认为对宪政民主制度有威胁的一些倾向，说成是民粹主义。
哪些人绝对不是民粹主义？
第一种就是正统的自由主义者。为什么会排除他们呢，因为正统的自由主义者就是主张自由放任，主张自由交易，主张市场竞争，这些人在当年就是反对“人民党”的那种，人民党希望铁路国有化，自由主义者当年就是与人民党进行论战的，所以那些人不会说自由主义者是民粹主张的人民党人。
还有一种人是马克思主义者。为什么呢？同样的原因，因为马克思主义在19世纪的欧洲，也是首先站出来批评民粹派的，因为大家知道马克思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城市本位，认为人类的前途，人类的现代化，主要是靠城市，靠无产阶级。农民是落后的，因此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在俄国，马克思主义都是批判农民，都认为民粹派是?；ぢ浜蟮囊恢侄鳌?/b>
那么我们可以说，除了主流的宪政派和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以外（所谓的主流宪政派，包括主流的两派就是自由民主党和社会民主党，就是在同样承认宪政民主的条件下，有些人认为国家应该搞一些福利，搞民主社会主义，这就是社会民主派；有些人同样支持宪政民主，但是在经济上，他们主张更多的自由放任，这就是所谓的自由民主派，这两拨人现在都没有人说他们是民粹派。）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没有人说他们是民粹派。
但是除此之外，所有令人不喜欢的那些人，几乎都被装进了民粹派这个筐子里头。你们现在如果去查查维基百科中populism这个词的解释，你会发现它给了一个无所不包的筐子，从古代的凯撒直到现在的特朗普，所谓左派的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右派的意大利总统贝卢斯科尼，以及包括希特勒、墨索里尼、庇隆、普京，都被叫做民粹主义的代表。因为我所列举的这些人，他们的确既不是正统的自由主义者，也不是正统的社会主义者，也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而这些人又比较受到西方现在的宪政民主主流派，（我讲的宪政民主主流派，包括主流左派和主流右派，所谓主流左派就是社会党人，或者说在美国就是民主党，所谓的主流右派就是自由保守党人，或者说自由民主派，那就是包括英国的保守党和美国的共和党主流派）的攻击。
以上内容根据秦晖老师课堂实录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