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不勒斯夜晚的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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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车于娴静傍晚的法庭街,在车上,除了老相好伯利先生外,还有一位挚爱的旧友黛西女士,我和她是第一次相识,金色的秀发遮掩起来的耳朵上带着一对耳饰,镶嵌着不知真假的黑色宝石——暗淡,并无光泽,只是很符合她的气质。从妻子莎莉文的葬礼上返归,一路上我们大半的时间都是默默无言的状态。

那不勒斯夏天的太阳很是毒辣,伯利难掩被太阳折磨的窘境,头上渗出的热汗湿润了脸面。因而我提议去海边转转,伯利表示赞同,黛西却并未说明究竟,伯利也不知该如何问候,而我则决心去海边,便驶向通往海边的路。

“??!傍晚的海,”看到海平面的时候,伯利先生感叹了这么一句。

一路上人稀灯暗,下车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我眺望着远方看天色光怪陆离的景象,极远处没入海平面的天色散发着红晕与橙黄,被一片堇青色包拢住行将吞噬。我信步沿着路沿石延伸向沙滩的地方走着。伯利先生连忙叫住了我,一片漆黑中,我根本看不清伯利他的面容,只是从他的语调中感悟到忧心的情绪。

“你是担心我自杀吗?”

“你要怎样,我并不知道,只是,现在太暗了,黛西女士还在车上?!?/p>

我仍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离我很近,贴近了我的双眸,与我对视着。

“因为我所爱的人死了,我就有理由去死?这是天大的误会,荒谬极了?!蔽倚Φ?。伯利先生并不会为我的一番笑谈搭腔,但是来自于他身上的压抑又逼近了我。

我在心中默然地想:“我确实没有自杀的念头。”当然我比谁都清楚,或者说警惕,此刻的我失去了最爱的人,唯有一堆无生命的物质留在家中,我对海的敬仰,其实与作为灵魂的住所别无二致,家已经不再是精神的归宿。我像个亡灵一般枯哀着,在一片黑黢黢中,漫无目的。

“走吧,别让黛西女士等我们太久,”伯利一副不可否定他的语气对我说,他在我未发生人生大事之前的模样和印象(是很温柔且幽默诙谐的性格)已经涣散,虽说来海边也是他投的赞成票。这时他成为了我灵魂地拘束。

在路沿石旁的绿化带上,栽种着一排修剪过枝叶的槲树,在暗夜中,还是能看出槲树叶那红绿渐变的油彩色泽。伯利让我快过来看,我并无兴致,他也并不是替什么开心,只是他想要告诉我,告诉我这个槲树叶的样貌,仅此而已。我总觉得一切都很玄乎,一切都很虚妄。

我望着停在黢黑道中的车,车内开着灯,从车前窗透过去,看见黛西女士的面容,我总觉得那是某种冥冥中的状物,那是一副古典的形态。我想起午后遇到她的时候,第一眼便被其吸引,这是一种裸露于广天遍地的标志性,一眼便能夺人眼眶。我并不知道我的妻子是什么时候与这样一位光辉般的女士相识的,她的到来我切实的感到普天的某种召唤,仿若重逾千钧之事。

在葬礼上,黛西女士先是表达了遗憾,对着我,她从不将眼眸聚焦于我的脸上,她形似有孤僻的秉性,从进入这场葬礼开始,便漫溢着一种哀婉神伤的气息。她拿出我妻子的物件——一块手帕,上面绣着她喜欢的书上的语句。因为我并不认识她,葬礼上也只有我认识的朋友,关于妻子那边的旧友,包括同学和同事实则我知道的并不多,更何况妻子已经几年没有上过班。

在夏日的炙烤下,我几经睁不开眼,太阳的光将把我的一切融化,然而当靠近黛西,我却迅速降温。精神层面来说,我已经缺失了自主性,在她的身边我动荡不安,好似一只掉进热油锅中的老鼠。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莎莉文了,没想到,没想到啊……”

黛西感伤地问候在我脑中迟迟不得消退。

葬礼之后,父亲替我看守着,让我尽早回家休息,伯利先生和我住得很近因而捎带着他,黛西女士过来的时候,我不知何故,她说想要去妻子住的屋子里看一看,我没有拒绝便也搭上了她。我想这很愚蠢,我竟突然忘却了自己尚为一个男性的身份,在妻子的葬礼上这是不成体统的。伯利先生肯定知晓我的荒谬和心绪,可他不愿揭穿,从葬礼上下来他那温厚蕴藉的眼色久久未消,直至天气过热,袭来的汗水淹没了那番感动。

“夏天总是令人难以保有意志力和凝聚力,夏天总是想偷懒。”我驱车行驶在夜色中,对伯利和黛西女士说着。灰黑的夕霭已经消失,这是妻子葬礼当天的夕霭,今后见到的都不会再有这一意义。

“你在说些什么浑话?”伯利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搐动鼻息,在一片昏暗中,好像睡眼惺忪中的世间景色。这一奇妙的感受我常常觉得是有什么根据,或者说是荒诞的意象,可是总是分辨不出究竟。我对妻子坦言,她则认为我虹膜出了问题。但是有时她也会感慨自然的千变万化,对于那美丽的事物怀有冲动和憧憬之情。

“你知道吗,一开始我很担心葬礼上出现熙熙攘攘的情况,这令我担心到痛不欲生,我当时想去后面哭一顿,我抱着孩子,然而朋友们也跟来了,我想我只是哭一场根本不需要孩子佐证,但最后我还是留下来接待来宾。我没有哭,在葬礼上我一个泪都没丢?!蔽铱嗤吹厮怠?/p>

“事实上,哭与不哭都不重要,你又不是默尔索。”伯利突然有些厌恶的语气,这更加证明他内心有对我和黛西女士的猜忌。

一路上都很昏暗,夜色下的区镇安静极了,驶过较大的住宅区时,没有几家开着灯光。嫣然好像是配合着我的心绪,我散漫地驱车继续行进,蓦地传来巨大的欢声笑语。是一个刚刚建立起来的游乐场,人们正乐此不惫的玩耍着。

“你敢相信吗?刚刚我竟然揣度起游乐场欢欣雀跃玩耍着的陌生人,我可能太偏激了,太自以为是?!?/p>

伯利并没有搭腔,他只是凝视着车窗外的景象。这里太暗了,整片都融合在一起,浑然一色。

我将伯利先生送下,随即载着黛西女士向我家走去。时久,从窗户外传来怡人的香味,不知是某户人家的晚餐,从那香气里我便能感受到温馨,我默默叹着气。心念曾经的美好。不过十分钟便到达了家门口,与心念的相比较,这个房子只是没有开灯罢了。

我敞开窗户,历经一整天的照射,屋内十分的热,好像进入了烘焙的仪器中。黛西女士并没有怨言,我猜不透她的目的和想法,屋内陈列着几个画架,上面摆着妻子未完成的画作,其中一副是原先答应要送给伯利家的,那幅画上画的是槭树林,画中的天色单拿出来是阴云密布,而总的来看这是一副朗照树林的风光。

这幅画画的正是不远处的一片林子,在每年春季到来时,我们便会去那儿野餐,伯利一家也如此。这也是我们俩家缘分的契机。然而这一切也并非完全的美好,妻子倾向着那片野林,她总觉得她在那里会活很久很久,好像觉得有神秘的功效似的,然而我觉得这只不过是幻想的缧绁,拖累了她。

我并不会过于怪罪自然,总不至于轻信玄幻的奥妙,更不可能对那些逞纯清的幻觉而妥协沉迷。我会这样想:“妻子的问题到底是对那片野林有个挂念罢了,可是具体为什么要挂念,我根本不可能知道,偶然之间梭罗在瓦尔登湖住下,人们只知道瓦尔登湖的风光美好,然也不可能真正知道梭罗与瓦尔登湖的事实全貌。”

“黛西女士,你想看些什么?我妻子留下的,能赠与他人的可能只有这些还未完全完工的画作了?!蔽矣秘馇砸话愕难凵瘢幼抛魑纯偷乃?。

“先生,很抱歉来叨扰您,我和莎莉文是在五年前认识的,我们其实已经四年未曾相见,这些我都没有在葬礼上切实的向你说出,其实只是我个人过于幼稚。我很遗憾莎莉文的死,我想见一见莎莉文的住处,只是想确认一下她是否仍爱着艺术,现在看到这些了我甚为欣慰,感谢您了却此愿?!彼抗馊岷?,含带哀戚,转身走向屋门。

“你要离开了吗?”我连忙喊住她,不知何故我忸怩起来。

“嗯,是的,已经全然地懂得了,”她随之说起来?!跋壬?,很抱歉,其实我一直是难以面对莎莉文的,因为……我已经放弃艺术了?!?/p>

我并不知这是何意,但我通过此番话语明白这是誓言一般。

屋门口摆着日本饰松,也已经露出枯败的形色,完全不着边际,没有鲜活的生机,没有真实的含义,更没有了耽于虚幻的任何一丝美好。这样残酷的事实,我只可意会,却烘托不出来。黛西站在屋门口的时候,与那饰松交相呼应,我总觉得微妙,存在着某一不应存在的事物。包括她流露出来的哀戚亦是,我从她的身上闻到了古典的芬芳,看到那古典的意境,可是却看不透古典内心深处的内容,只有几个枯叶在那古典上,不会历经风霜吹走,将一直一直留在那上面。

“黛西女士,别走,我想再了解一下,请恕我如此无理,我想明白某些事实?!?/p>

“事实?”她诧异道,站在屋门口,不明就里地看着我。

“我的妻子莎莉文常年倾心于一片槭树林,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很诡异的样子,就好像着魔、被附身。我总觉得你也一样,就好像被一团烟雾时时笼罩着,神迹般的表象,发散着某种气概。我对于妻子的一切都不是很明晰,总是能察觉妻子身上某种奇特的存在,可是我怎么也无法物质描述出来?!蔽颐婧荻莸厮底牛ち业挠锲丫⒊鲟ㄆ纳?,令我感到演绎过头有些难堪。

黛西女士并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她的目光还带有迟疑,嘴角抖着。我方才欣赏着她,她沉思的形态犹如一尊雕像,拥有者艺术气息和不会令人感到难以接受的信心——至少对我来说,在我眼里妻子则从未有过这样的奥妙,她只是不断存在于槭树林和家庭这俩情景中,一面露着对槭树林的神秘呼应,一面即爱着这个家庭,仅此而已。

兴许我并不完全了解妻子,对她一知半解,但是我总不会错的一点便是“莎莉文不会背叛爱情和友情”。我对这个过于信心,以至于总是自惭形秽,于妻子不如,我所理解的现实的情景和妻子并不太相同,但是却从未影响过我与她的感情,因此,从前我并不认为虚幻的精神心理有什么能够推动事态进行大轮换的可能,这不同于人性的转变,只是说“不可能想象出一只猪,这只猪让我的家庭和睦幸福,”可是如今我却不得不这么倾心,因为黛西女士的古典风韵气概确实敲响了我心中的鸣钟,使我感到波谲云诡的前兆。

对我来说这很残忍,因为我将暴露在凄荒的“槭树林”里,我对“槭树林”从未构筑过,我的精神家园过于脆弱不可,又无所依存。

黛西女士接下来并没有出门,而是复又进到屋内,看着莎莉文的那副槭树林画。

“真的太美了,”她说着,语调中尚存我所能及时感受得到的情愫,我想在车上一言不发,确实也是难掩这番悲哀的真情流露,会让伯利也感知到。

我望向窗外,只觉林子里传来徐徐风声?!巴砩狭箍炝耍翟蛞裁涣苟嗌??!?/p>

“先生,我只想问你何以见得我身边有如烟雾一般的东西所笼罩,我想你可能只是太累了,幻觉起来了?!?/p>

“我想应该不是,”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从一个窗户走向另一个窗户?!熬褪撬嫡獗旧砭褪且恢职旅?,带有奇幻色彩的事物,是可以吞咽人,又塑造人的?!?/p>

风声突然大了起来,飒飒作响的树林里传来鸟雀地鸣叫,还有乌鸦沙哑地呼喊,在黑夜里显得凄清、魂归末里的感觉。黛西也被吸引过去,她审视着黑夜中不知哪个方向,尚能看清远方林子与天色的交界,然而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想请问一下,莎莉文在世的时候,五年前是怎样接触艺术的,那年我离开意大利,去墨尔本工作了一个多月,待回来的时候妻子已经是区镇中远近闻名的风景画画师了。我并没有过问这个,因为在结婚以前我便知道,妻子有艺术细胞,可是她的母亲并不愿意她接触艺术,因而作罢?!?/p>

黛西手捧着倒满温水的水杯,上面画着一株野花,那是莎莉文买来画上的?!拔蚁肓讼耄烤刮沂窍氩黄鹄吹?,我只觉得那时莎莉文真的特别能画,艺术造诣极高,我羡慕过她,可能亦是嫉妒吧!那时在画室老师身边学习,还曾被举荐去参加艺术家们的集会,然而未果。”

“她的成果我从未了解过,替她开心过,真的遗憾?!?/p>

“她成长得很快,很快便学会了,她那时所散发的一种无形的气势,就是对艺术的追求带有的激情?!?/p>

“请问您也有过类似的感受吗,就是对于所爱的事物有说不清、抑制不住的气概?!?/p>

只见黛西女士摇了摇头,那对耳饰噗灵噗灵的摇摆着,映着灯辉闪出暗淡的光泽?!拔也蝗范?,我放弃了艺术,背叛了它,我已经没有再去动笔的意志力了。为什么这么说,某一天当我想要拿起笔的时候,突然脑海中一副风景画都没有,色彩的调配还有笔触的感受全然地失去了?!?/p>

“那可能只是长时间不联系造成的结果,以前我还会木雕,去了墨尔本一段时间,就没了这功夫。”

“感受是不同的,我失去艺术,并非是生疏,而是被拒绝掉了。”她眼色红润起来,平静的河边泛起波澜,哀婉的气息泛出行将吞噬某物的呐喊与狂啸。

“可惜了,我……我完全不能理解,”我说着,关于我对于区分此番意绪的一知半解,只能说是漠不关心后产生的好奇心理,一番后悔过后,我竟然也带有丝丝缕缕的感伤,来回踱步时,心中总能抖落什么,停下时,腿部好像冥冥中又在发力。

在黑夜中,不知何处,乌鸦沙哑的叫声似是响彻云霄。鸟雀鸣啭已经消失,黑夜的无边无际,带有吞噬性一般,还有那不勒斯的炎热空气,我立马关上窗户。

黛西女士怔怔看着我关窗,我心念这毫无意义,便没有解释,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往常夏天有这么热吗,原先还有凉风来着……”

“我好久没有回那不勒斯了,在罗马夏天还是热得不行,但到了波西塔诺镇,虽然能感到热,但是那蔚蓝的大海却能给你凉爽的感觉。”

“我本想带莎莉文去更多美丽的地方,可惜了,她总是缠绵于那片槭树林,我也从未强烈要求过她……我不恨那片槭树林,只是感到自己有点无力回天?!蔽业坏厮??!敖裉煳沂チ宋野娜?,同时失去了家,失去了人生最宝贵最珍重的财富?!?/p>

“先生,你现在就在家里?!?/p>

我环顾左右,劳累般地笑了笑?!罢獠皇羌?,只是一座精装的房子?!蔽叶憎煳髋克档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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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驱车驶离举行葬礼的地方,向海边行进。现在下午一点,阳光明媚且刺热,黑黝黝的柏油路面被照耀地好像蒸出了白气,看向远方场面些微地扭曲了。

昨夜与黛西女士攀谈许久,她告诉了我莎莉文学绘画的地方,是建设在海边的一间画室。画室的门口挂着白石膏的小型雕塑品,门口还有用来招揽人的画作,基本每天的作品都不一样。然而这是黛西女士多年以前的印象了,我怀着不确切的心找寻这间画室。在阳光照耀下,我也不得不流出汗液,脊背刺挠。

那不勒斯的海并没有能让人一眼觉出清爽的感觉,兴许是太阳光线的缘故。我看着海边沙滩上几许人正娱乐玩耍着、休憩着,海的波浪并不大,悠悠然,令人没有一头栽进去的激情。沙滩绵延数里,只可看到几间木屋和铁皮房,都是买卖纪念品或美食的店铺。

我向一位在走道上倚靠路沿石休息的老者询问起画室的位置。

“啊,已经没有了。”他目光呆滞,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酒气很大?!昂镁弥暗氖铝税桑 ?/p>

“没有迁移的地址吗?”

“我又不是他们的人?!崩险吆呛呛堑匦ψ潘担舫龅钠⒋形Ⅴ傅母芯?。

我继续驱车驶往沙滩的尽头,到达只能往山上高坡去的路,到那边就是要下乡里去,这段路便没有了实际意义。我下车往沙滩走去,沿着高坡的下沿到礁石上,远处还有木头架设起的平面。

在旖旎的海中,波浪悄然袭向我,带有种种混沌的事物,蹲下看着礁石下的海面,阴黑而污浊,但是却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凉和爽朗。

海浪的无力与平静,沙沙的海声,我的鼻子闻到了海水夹杂着的咸味,是一种时久未曾认真观摩体会的新鲜事物。白花花的浪似是卷着什么,充满生机的东西??墒俏乙廊痪醯谜馄2蝗缱蛞估锿哪瞧#欠渎耷钔淌闪σ庠痰暮C?,在一片霓虹灯般的城市光彩的照耀中,即昏暗又略带神秘主义,充满召唤感。

我觑见海平线,从海平线看向左方,木头架设的平面上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生,黝黑的皮肤有如斑驳的盐矿表面一般。我看着她,白日的光照下视线也有些模糊。在妻子死后的这几日里,我的世界就是这副景象,充满光怪陆离的纷纭情景,似是被拉入梵高的画像中去。既觉得荒诞离奇,又觉得美好。

依恋着内心的浪漫情怀,我慢慢地缓步走上前。那黝黑的皮肤已经皲裂粗糙,上面还缀有红白斑点,密集着,感到丑陋劣质。

“嘿!”我问候道。

轮椅上的女孩转过头看向我,她那蓬乱的褐色头发上还有少许银白的发丝,她的脸着实惊到了我,那是一张畸形的脸,毫无美感可言,嘴巴紧紧地扭着,额头凸出一块,眼白上布满血丝,然而却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像黑色的圆润的珍珠一样。

她极小声地说着什么,我探下身子聆听,好不容易听清楚她的话语。

“你是……来干什么?!?/p>

“我来找一间美术画室,有石雕装饰门面的画室。”我字斟句酌慢慢地嚼着字对她说?!澳阒涝谀睦锫穑空舛晕液苤匾!?/p>

“不知道?!彼干赣?,我总觉得这个澄澈的声音和那双眼睛是她唯一的财富。

我叹了口气,望向阳光照耀着的朦朦的海面,远方的云已经被雾色般的蓝颜色晕染融合,成于远方天色的一部分,和海面连起来。

我不知这个陌生人的任何故事,而我徒增了一股愁绪,我面对着海又靠近着她。十五六年华少女般的眼睛,如珍贵璀璨的黑珍珠,我难掩悲愤,悬想着数以万计的生命无所依存的活着,因为我获得的物质太多,从前的我根本没有恳切入念的感悟,普天下还有失去更多(甚至从未有过)的人活着,我失去了妻子,我可能从未明白妻子失去过什么。

那张畸形的脸便是个悲剧,然而我总觉得她很奇特,就好像街头巷陌里的明星,乞丐中的道德绅士,贫民窟的埃斯梅拉达一般。在朗照中,她的褐色头发其实还很秀丽,我仿若已经窥见她真实美的那一面。

“裘达!”一个气势粗糙且暴戾的老男人从斜坡的石梯上跑下来。布满皱纹的脸和脏兮兮的胡子,戴着一顶已经开始褪色的帽子,然而休闲服则很新。

他似乎对我很是冲动,我对他毫无好感,那非是穷苦,只是一昧地表现出个人粗犷的一面。他到我身边,屏退了我,拉着轮椅的后把手,将那位畸形面容的女孩推向石梯那边。

“你出来干什么?来这,你怎么想的?”他一边走一边质问着她。

女孩指了指海,只是单纯地指着海。

我看不见她的脸色,而那粗犷的男人只是埋怨,嘴里不断吐露情绪。他推车的手法很不娴熟,抬着她走上石梯后,男人又朝我愤愤般瞅了一眼,随即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驻足探望着他俩离去的地方,除了云还在动,一切仿佛都突然地进入了另一个时空。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感觉告诉我“这是无奈的现实”。妻子的死也是,我的心境也是,一切都很无奈,即便我真的在脑海深处想象出无数的猪,这也是现实,只是这个现实不知道有什么具体含义??赡苤皇窍氤灾砣饬恕?/p>

从礁石回到东面的沙滩上,我又驻足踩了踩沙滩,缓缓地,脚不离地地上下蹦着,没有相对应的意义,只是缓缓地、悠闲地。随后我便回到车上,驱车回家去了。

傍晚时,黛西来到了我的家中。今日她换了一身与昨日相仿的衣物,浅浅地化了妆,眼角上的妆点最为明显,可也是似隐似现。她进屋后先是环视屋子的周围,应该是观摩那些莎莉文的画作,我拿来椅子让她坐下。

“请问找到那间画室了吗?”她迫不及待地对我说,带有十足的不自信般的语调,从这个不自信的语调中,我又感到一种虚妄。

“没有,很遗憾。毕竟五年了,大抵是换了地方,问过路上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

黛西明显心知肚明,默默点了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那不勒斯的海在白天很没有观赏的价值,可能是我住在这太久了,感情淡了许多,注重于那不勒斯的物质,失去了对此的精神追求?!?/p>

“我总是觉得海一直是同一模样,一直如此,可能是看海看太多啦。”她谨慎般地说。

“黛西女士,我想,我有些矫情,有些不自知,来去不定的意绪。我想出去走走,怎样?”我审慎般凝视着她。

她先是露出难色,迟疑着,可我久久未回复她,默然地且坚定不移地眼光落在她身上。她方才松懈下来,答应了我。

我驱车驶向去往海边的道路,在城市灯光映照的天上,黑布又混杂了些微红与些微紫,幻天一般的梦幻,再粉嫩下去就晕了。到达漆黑一片的海边时,传来徐徐的海浪声音,来自海面的风向我袭来。

“傍晚的海风不会夹杂任何东西?!?/p>

黛西女士和我迎着黑漆一片的世间,惨淡而又怀拥神秘的生机,没入其间,我唯能感受到耳鸣和来自海与风的声息。

“先生你看起来愈发不能控制感情了,总是流露不必要的感情,很是悲哀的样子。另外,晚上是没有海风的?!摈煳魉底藕廖薹穸ㄆΦ幕?,在黑夜中很快被吞噬。而我也由此没有再感受到风的气息。

“是呀,晚上是陆风。”这一好像暴露我愚昧且泛滥的浪漫感情,我感到既浪费,又难以吸收,最终全部被黑夜所吞噬。因此,我突然闭上了嘴,对于所有的感情都捎带谨慎吐露的认知。

“莎莉文的死,很遗憾,但是人终究要放眼未来?!?/p>

“这是在说什么?”我突然感到难以置信,这是一种奇幻色彩的冲动?!澳阋驳P奈乙蛭饧卤煌堂宦??”

“任谁都如此,我坚信……”

她还想说什么,一片黑夜中,仿佛被吞噬掉一般。

“啪!”突然从我身前传来打火机的声响,我看到黛西被火映红的脸,眸子因为低垂有些困倦的样子,甚至还有脸部的细纹,都由阴影勾勒出来了。火光就那么一刹那,消失后滞留着烟头的那一小小的火光。我第一次知道黛西吸烟,或者说这很正常。

“抱歉先生,你也来支烟吗?”黛西询问道。

我凝眸着前方那在一片漆黑中,融不进去的火光。

“熄灭它,”我无力地说?!扒胂鹉歉??!?/p>

“先生你闻不了烟味吗?”黛西疑惑地说,她一定在看着我,当然,我看不见那双眼的方向。

“不,我并不讨厌烟味?!蔽掖ざ窍?,吸了一大口气,烟味其实并没有传到我这边来。

这种拒绝的意识,就好像在肺部洞穿出一个和大脑情感系统连接的洞,传唤着不能辨认的信息,让肺部难以呼吸,大脑在拼命地拒绝,犹如生理上的折磨。我双手悄然捂住脸,呜——呜——的耳鸣声不断萦绕着我。

“熄灭它,这样会给黑夜烧穿一个洞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由着内心低喘的呼号,以及大脑深处的自我的呼唤,加以现世的粉饰后的言语烘托而出。

黑夜被烧穿了一个洞,而我内心焦渴的便是趋于这片黑夜所笼罩的无色空间,被笼罩着……被迷蒙着……被吞噬着……被神秘而又趋于实像般的轮廓所包拢着,呈网状。我怎么也走不出去,孤独的冲击洗刷了我脑海长久保持着的理智,好像奋不顾身般的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哦,我失去了精神与幸福,物质的形色也都消失了,我现在就是一具骷髅?!蔽也挥傻兀绱苏獍愕叵?。

黛西掐灭了烟,她没有抗拒什么,也没有宣泄什么。我很莫名其妙,内心竟然有一小点的罪恶般的预知,似是要毁灭什么,去自毁,去毁坏建筑——我总觉得这片黑夜会包拢住我所释放的全部罪恶,但事实上根本不会,我的理性没有退却,反而加固了,这就像在一片雨中难得的找到了一块雨水侵袭不到的空地。

“今天没有月亮??!”黛西突然感怀似的对我说?!翱赡芤掠炅恕!?/p>

“哦……”我望着天的方向,事实上我已经辨认不出方向,只是抬头张望着不知何处?!叭绻性铝?,会毁掉我的吧!”

我想象着有月色照亮着的海与这片黑暗,虚浮般的空冥的夜晚,我看不见我自己,却能看到莎莉文在作画,画的还是那副槭树林,还是阴郁色彩绘制成的天,槭树林却勃勃生机,光耀着,像早春澄明的景象、夏日碧天明朗的气候,泛滥着,行将把我作祟的心祛除,荡涤我胸中的犯罪感。

“走吧,回去吧!”我说着叹了口气,摸黑走向车的方向。黛西没有回复我,意识到的时候,我懵懂地伫立着,望着海面心中五味杂陈。

神秘地过了良久,我才意识到,黛西已经不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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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大,使它显得很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博尔赫斯”

虽然和我以前的思想并不相同,在莎莉文还在的时候我总是对她说这栋房子真小,这是实话。当物质多了,我会觉得小,是因为空间被挤兑——体积不会让人轻易察觉房间的大小。眼下妻子走后留下的只有几幅画,在她走后,我的心境才和博尔赫斯这段思想相呼应,才开始感受到,一种冥冥中泛泛的情思。

我偶尔神魂颠倒,昏昏欲睡,在拿到书的时候,又看到那副槭树林画,便全身的力气都被吞咽掉了。

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黛西,也没有再去过一次夜晚的海边。屋门口的饰松已经丢掉,因为实在破败,和黛西的伤感来看,日本的饰松只有固有的,被过度理解的美,看腻了之后留下的只有破落感,没有贴身意义的物质,难以让人长久的产生共鸣。而黛西的伤感是附在生命上,鲜活的,虽然生命不是永恒的,但是相较于永恒的意义要更甚一些。黛西走后,过去了将近一个周,我也从纷扰中逐渐恢复,意绪的究竟也不再去多想,虽然空虚乏力仍驻留着,可也比先前艰苦的时日要好很多。

眼下我再去想猪,创造一些非现实的,而又属于现实的猪们,我并不想吃猪肉,只是感到答案的获悉近在眼前,我提供给它们丰富的饲料,喂养着它们,这并非是期许什么,只是感到安心。猪们也不会辄动,破坏什么,当然也属于我的一厢情愿。

在与猪们真情相待的日子里,那不勒斯的夏日愈发美意,不可收拾。我又重新回到了对城市气息熟知的日子里,我又重新探寻生活,跟着生活一步一步走着……

下午时,伯利前来拜访,伯利的妻子也前来问候,紧跟着的还有几位老朋友。我蛰居家中近一个周,未曾和他们打过照面,一下子生分了许多,然诸位并未如此,只是好像挽回着我的记忆一般,历历在目般地行动着。

“你现在怎么样了?”伯利随机一问,他好像胖了许多,腮帮子丰腴地鼓了起来,脸颊两面红扑扑的。

“已经从阴霾中走出来了,大概?!?/p>

“到了今天,我想总该摆脱掉了才对,人是能活地很久很久的,一时的痛苦在一段时间内肆虐着,并不代表活着的人要如此而止步永远。这些话连哄小孩都过于老套,希望不要介意?!辈纸徊?,好像一番沉思过后才说出地这番话。

“你的孩子还住在父母家吗?”伯利太太担任过广播员,声色十分优美。

“是的,这段时间一直是我一个人居住着,我不想给孩子不正常的生活,让他习惯这不正常的生活,就好像扔进监狱习得那边的风气似的?!?/p>

“为孩子着想?!辈鄯殴獍?,温和地看着我。

“嘿我们出去放松一下吧!”

大声嚷嚷的这位叫肯希斯,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亦是伯利先生的同事。

“去哪好呢?”

“去海边玩怎么样?”

诸位都深陷进娱乐的氛围里,我只顾看着他们,没有进行表决。

“男生们,我觉得,还是让我们最该关心的人来选择吧,他比我们更需要?!辈档娜苏俏?,话毕诸位便将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

我眼神迷离,有些许生分带来的紧张感?!叭ピ汉蟮氖髁衷趺囱??”

“我赞成。”肯希斯笑着说,他只要有地方娱乐即可。

“如果这样,我去准备一些晚餐怎么样?”伯利太太开心地对我们说。“野餐用。”

就像当初遇到伯利一家的时候,正是在那片槭树林里野餐,细想下来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过野餐了,靡靡的幸福感都杵在了这个屋子里。在墨尔本的日子里,我也未曾焦渴,日常的电话联系,也好似从未疏松过我和妻子莎莉文的关系纽带。

只是我到底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成为了一名画师,这个突如其来的身份我叨扰过黛西,在无名海的近郊,我还遇到了一个丑陋的轮椅女孩,一切的意义虽然都在这几天内行将涣散,可是并不完全,我仍然思忆着全部的细节,那几日发生的事就好像透支我生命大部分份额一般……答案终究没有丝毫的展现,我因此郁闷不已。

夏日昼长,天色温红时分,我们吃罢伯利太太做的美食,便在槭树林中散步。

槭树林中其实还有一栋别墅,被漆黑的围栏护着,红赭色的围墙已经坍塌,别墅的墙上尽是爬山虎,已经掩住了,远处望去那是纯绿的景象,可是只要在近处观看,那别墅的空旷和衰败感便会从每一处中展现。

先前据说有小孩从坍塌的围墙那边偷溜进去,在屋子里寻迹宝藏。

“还有人在那居住吗?”肯希斯饶有兴致的说道。

“没有吧,怎么看都不像有人居住着的模样?!辈怠?/p>

我们凝眸着那栋别墅二楼的窗台,防盗窗上摆着一个盆子,我从中觉出枯萎的样态。

“孩子们出来了吗?”肯希斯又问。

“肯定,这个世界上又没有鬼。”伯利信誓旦旦地说。

那不勒斯的夕霭渐沉,树林里蚊虫多了起来,肯希斯和另外几位朋友先行离去,伯利太太收拾好东西也赶回家里,给即将放学归去的小孩做晚饭。我与伯利先生信步于路道旁,我审视着远方,是极远处,并非是天,而是透过天去的事物。

“去海边转转?”伯利问道。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不回去陪伴家人吗?”

“虽说是很晚,可也是太阳刚落下去的时候,我们还足有一段时间去散散心?!?/p>

我没有拒绝,天色暗蓝而灰,脏兮兮的样子。好像是霾一般,驶往海边的路上没见多少人或车,望去海边,清晰看见了远方处于海面上的岛,郁郁葱葱。天色再暗淡下去,也便没有绿意的明目感了。

伯利递给我一罐凉红茶,我们在沙滩边缘的石阶上坐着,观侯着。

那日黛西走后,下了场瓢泼大雨,在茫茫雨海中,一个人坠入海中失去了踪影。

不知是不是黛西,黛西的离去很是突然,令我难以思议。据新闻报道,当时坠海的地方正是这片海域。我用探寻一般的眼光直视着海面,在海面浪花翻涌冲刷沙滩的景象中,我似乎感到了雨轻如纱的感觉,而一个巨大重量的物体突然沉入雨中,消失了。

“茫茫大海,如果真的不小心掉进去……”

伯利看着我,他的眼神好像饱受困苦一般,他年纪大了,有些许老年人的硬朗和柔和,心思缜密,带有客观怀疑他人的性子。

伯利对我说:“你想赌一赌吗?”

“沉入海里的人是谁?”我问道。

“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总感觉你会是知道的样子,总感觉全天下只有我不可能知道。某些事就是这样,总有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这和你的想法有关系吗?”

我摇了摇头?!懊还叵担亢撩挥?,简直就像一块冷不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猪?!?/p>

“全天下可有很多猪。”伯利搭着腔对我说。

“那是不同的?!蔽以俣纫×艘⊥罚谙胱攀裁?,自己也不明白。

天色再度阴沉下去,已经开始呈现黑黢黢的景象,行将要吞噬掉什么的感觉,我在想:“难不成自己今天就会死去吗?”可是并没有这个冲动,黑夜从不可能只凭黑本身而吞没一个活着的人,黑夜从不负罪。

“我感受到了海风,伯利,还有耳鸣,就好像蚊子的声音?!蔽冶乜谒档溃谛淖詈诎刀棺频牧χ鸾ハ月斗婷?。此时有月亮,天空中几许明星也闪烁其间,这片海并不伸手不见五指那般的黑,并不想要真正地吞噬掉我。

我望着宁静中又激昂的海面,等待着伯利的问候。

“嘿,开什么玩笑,晚上可没有海风?!辈ψ潘档馈?/p>

我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感情要素,砌的高墙突然坍塌下来。我瞪着伯利,心中说不出的难堪。

“我回去了?!蔽也荒头车厮怠?/p>

伯利连忙拉住我,“你要干什么,你这是怎么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在悲喜交加的那一刻,突然多了一种感情,这种感觉叫愚钝。”

“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感情太过于高尚了,就是说,那完全不是行为准则带给我的事物,我活了数年突然明白了,那是期许别人理解又无法被理解的愚钝感情,我太愚钝了,活像个小丑?!蔽业拖峦?,双手捂住眼睛。

“原谅我并不明白,有时候肆意去暴露他人的情感,确实太过于失当了?!?/p>

“伯利,你能明白我很高兴,但是你并不完全理解,你知道的是物质带来的知识,这可以用现实事实来衡量,但是浪漫主义者的世界则不尽如此。很简单的一个道理,我说前几天的雨是场冬雨,你肯定会认为这是不对的,因为这是夏天,是夏天闷燥的阵雨,然而我所指的是这场雨透露着的冬寂的气息,又冷又寂寥,滴答滴答的雨滴声响就好像冬雨半空中结成了的冰晶洒满窗台一般。我人生的冬日便散布于每一个季节里?!?/p>

当星星闪烁着的时候,我心中奋勇而起的节奏突然活跃起来,就如腾飞而起的雨燕。我放下捂住眼睛的手,一股湿润泛滥于眼眶周围。

“湿润起来了,我连在她的葬礼上都未曾这么真情的哭过呀!”我感慨万分。

伯利先生把我送回家里的时候,乌鸦在远方的林野里喊叫着,躁动着。当我再也听不见鸟鸣的时候,我脱去上衣,才发现后面已经被汗水濡湿了。那副槭树林画在暗淡的光束下,好像下着雨……

我进到浴室,躺没进浴缸中,水雾蒙蒙,水珠上好像照映着无数的我,随即涣散?!叭俗苡形奘鏊婪?,在水珠中我死了无数次了……”我心念着。

窗外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声响,还有风声,仍不闻动听的鸟鸣……

————————————

“坠海死的人叫裘达?!?/p>

肯希斯边说边往嘴里送牛排肉,坐在他身旁的女子是新交的女友,长相秀丽,脸面虽然没有妆容,但是泛有一股文艺气质。

“艾拉是学美术的来着,雕塑之类的?!辈ψ潘?,她的脸上常带着光彩。

今天伯利久违邀请我去他家吃晚饭,我们并没有谈及那日去海边休憩时讨论的内容,而是夹杂着喜悦和一个沉重的话题。

“裘达吗,”我喃喃自语。

“你认识吗?”肯希斯看着我,从他的面容来看,他的睡眠质量颇佳。

我连忙摇了摇头,“这个名字好像很多人用,难免吧。”

“是的,就像我小时候在学校里便有个和我同名到底女学生。”伯利太太说着,为我们倒上红酒。

“嘿,肯希斯,那个人为什么掉进海里?”我突然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怎么可能知道呢?”肯希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艾拉,不由自主的笑了笑。

我明白这是事实,但是却好似暴露我身份一般的,对着我的价值而发笑,带有十足的冷落与嘲谑。我默默观赏着在伯利家发生的故事,肯希斯的花花公子气概就好像巨大的芹菜一样,味道很重,难掩气息,只能徒劳地去习惯。

“听说那个女人很丑?!笨舷K褂炙灯鹫飧龌疤?。

“什么意思?”艾拉随即问道。

“字面意思,那个女人是远近闻名的丑女,简直是灾难一般。报纸为了不让读者心理受害,而没有选用她的照片?!?/p>

“那可真是。”伯利笑着搭腔。“活着不幸,死亦是不幸?!?/p>

“不不不,死是解脱。”肯希斯笑着说。

回到家后,酒后带来的微醺感,使我的头昏昏沉沉。屋外传来风吹树叶飒飒的声响,轻轻刮起来的风,捎带历经夏日蒸后的焦气。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不由得扪心自问起来。从我踏入她身边的时候,是否创造了什么——这好像某种罪恶的行径,被时久拉长,我感到我绝对从中做错了什么,违背了裘达的意愿,伤害了她。

“如果她是自杀,那我将负罪一生,如果是不小心坠入海里,那么我尽可以全身而退,大概……”我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甚至要随处拿来一个罪名给自己安上,倘若我活着必须用这些玩意证明……那么可真的是可悲至极。

第二天一早,当我确信自己不再有困意的时候,我驱车驶向裘达坠入的那片海域,心绪紊乱不堪,活受罪一般。

我拼命回想着那时的情景,我和她丝毫情谊都没有,甚至没有过能传达言意的话,没有一切可以称得上相识的关系证明,如果说我和她真的有关系,那只可能是死亡带来的疑惑。几周前我还对妻子莎莉文的死抱有疑惑,探求着她的死,我感到自己也死去了许多回。

我和裘达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是在离这片海域远处几公里的那个木架桥上,她被人觑见了掉下去的那一刻……现在尸体也已经找到了。

我知道这片海域已经没有任何需要找寻的迹象了,便去往了当时裘达被那粗犷的男子抬走的方向。

在迎着那葱郁小岛最近端的对面正有个小小的居住地段,我轻松找到了那个男子。从他的眼光中,我只能感受到抗拒,还有迂执。

“你认识裘达吗?”我对他说道,小心翼翼地探寻着他的波动。

“认识,”他冷冷地凝视着我。“我是她的父亲?!?/p>

“先生,我想请问裘达死去的原因。”我向来不爱对陌生人婉说(尤其如此落拓且粗傲的人)。

“你是谁,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没好气的对我说,露出鄙夷的脸色。

“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是记者,我只是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我想,是否因为我那日与她对面时,给她造成了什么不好的影响……”

“哦,可能真的有,因为她是自杀,她向来心性敏感?!?/p>

“心性敏感吗……”我感慨道?!扒胛嗜绾稳啡纤亲陨??”

“轮椅留在这儿了,”他指了指我旁边的那个轮椅。“她是一个人匍匐着爬到那边去的,从上面脱身掉进海里,她如果不是自杀又何苦呢?她的腿没有感觉的,她爬着走简直像一个求生者?!?/p>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不过我想,她自杀和你的关系也并不大,她早就想死了,没错,她活着颇受罪,你能理解吧!”

“能,但是我不能这样理解一个人的死。”

“你想了解裘达全部的人生吗?”他露出嘲谑的神情?!跋壬阋晕馐切∷德??”

“当然不,这是现实,我只是因为一个人的死,产生了重创?!?/p>

“因为裘达吗?”他似是将要嘲笑起来,“为什么要为她动恻隐之心?先生请听我说,她之所以一直那副无所凭依的样子,并不是因为你或者她的丑陋,其实是源自于她当年放弃了她所爱的事物,她知道自己丑陋,可她却有个白天鹅的梦,在快要成功达成梦想的那一刻,许多人都在为她欢呼,说她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你知道,人们很喜欢这类被渲染过后的努力故事,一方面可以充当教育,一方面可以感动自己和他人,乃至与自己一样境遇的人??墒悄?,她突然放弃了,她好像是被审美观的非议屏退的,她失去了自己的梦想,失去了一切,全是因为自己一不留神给放弃了。有时候放弃会带来巨大的东西,例如我的妻子,裘达的生母,离了,彻底的离了。”

他叫嚣一般的语气让我无法言说,一个劲的激烈地抗拒我张嘴说话。

我内心深处的波动,是这粗犷的男子那叫嚣般的语气带来的震颤,充斥着湿润的海风和人性的躁动,不安突然愈发喷涌而出。我愤愤地走开,那男子仍然数落着裘达,好像是数着一个数罪并罚的罪人的罪。

“裘达毁了一切!”他试图让自己的喊叫惊天动地。

“不!”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先生,不要走。算了,你走吧,真无趣?!蹦凶又沼谕O铝撕敖?。

“喂!裘达的墓在哪?”我趁机问道。

“没有墓,我一个子都没了,还指望给她建个墓碑吗?人并不完全需要墓。”那男人嘴角上的粗糙皮肤裂开了道口子,狰狞丑陋地笑着对我说道。“先生我也不需要墓碑,没有意义的?!?/p>

我失望的返回到车上,胸中犹如翻江倒海,我拍打着方向盘,几近哭出声来。在晴空下,我流出的泪不知是因裘达的死而负罪的泪,还是得知裘达的死与我无关后的欣喜的泪,我想两者应该都不是,而是——这对自己一生抱歉的泪。

——————————

送葬后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我尚未从迷茫中挣脱,然而实际上这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了。我的生活逐步恢复,事实上也已经恢复了无数次。

在那不勒斯的日子里,好像生活总是清闲而又紧凑,容我这么说吧——我已经重新开始工作,因为这对我的生活提供了必要的保障,我逐渐习惯起丧偶后的生活,对于生活的绘声绘色也已经把握,然而总是在不经意间心悸一下,这所对于我的生命从低谷迸发而出的一种证明鲜活的情态。

大多时候,我就如此清闲地过着,夏日的寂然感与日俱增,我也开始涣散与妻子莎莉文共居时的记忆。果不其然,记忆是让人徘徊不前的最大因果,保藏情感并不是错误,但是徘徊不前,正如伯利先生所说:活人不可能一直畏葸不前。因此我身为活着的人尚且需要直视前途。

在三日前,我再度去往海边,并不是找寻什么,只是为了看那灰黑的夕霭,温润的海上空气犹如释放了什么一般,透入极远处的雾一般,连接着天与海平面,我真切地看见了一艘巨大的船……驶往西方,那体积感和雾中的淡化,于我产生了种种缠绵不休的祈念,我觉得不能再看下去了,便离了开来。

昨日与伯利先生去了一趟画展,我并无艺术气概,在哪里我遇到了黛西女士,她的头发已经染黑,脸部的熏妆十分厚,透露了古韵的感觉。我第一眼怀疑自己看错了,好像看到了一个死去的人,然而她是活生生的。黛西女士看到了我,眼神凄迷,好像要躲开我,但是她又突然转过身来,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惶恐不安……

我为了不使她难堪,询问起挂在墙上的那副雷阿诺的画,她方才露出温厚的神情,不再受悲情的伪装所假像。

我与她边商讨画作的事,便谈论起这段时间的经历,从中我也明白黛西的意思。简单明了地说,她也是放弃梦想的人,为了和一个富人结婚,而放弃了追求艺术的精神世界,在她那精神世界尚未构筑完美的时候,突然坍塌了,结婚一年后便离了婚,此后失却了某种追求生命的信念,直到莎莉文死去的消息传到她耳边,她才回来久违自己的朋友。对于精神的创造与追求,我也感受得到,那副槭树林画正是莎莉文追求的,她的精神世界中一定有着这片槭树林。

单调地想了想这些事的联结,不难看出人心的懦弱,另外,即便我从未真正得到答案,但是我却获得了另一宝贵的财产……是了,莎莉文亦是,她活着还未接触艺术的时候,可能在不被外人所闻的某一暗处痛苦着,如同我在她死后的世界里那样。我们难以接受心愿着的美好生活,恐于现状的改变,只会追求物质的奢望,然而当莎莉文率先成果后,我的幸福已经悄然升格。我一直不懂得的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未为真正为精神而活。

好像答案其实已经出现了,总之一切都在这个夏天,在那不勒斯的海边萌发,一阵又一阵,日日有不同的意义,带走了什么,又送过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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