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人吃五谷杂粮,免不了一病,就得去请教医生。医生之于病人,职业是拯救肉体,病人之于医生,专业是生病,好让医生有事可做,不至于赋闲失业。?
? ? ? 医院是检阅人性的地方。父母生病,通常的理解是,孝子顺孙少不了神情哀恸,围在床前略尽人伦义理、忠孝节义。但事实是,家里的老大恰好到国外与洋人谈生意去了,没有一年半载的回不来,公私难以兼顾,所以免尽床前端屎倒尿的义务;而老二的媳妇马上就要生产,这种开枝散叶延续香火的头等大事,马虎不得,得需要专人照顾,因此分身乏术。这个理由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因为它有道理,所以对别人的诘问应付得过;小幺尤其忙,他没有大哥出国的借口和二哥媳妇生孩子的好托辞,但不知道自己的老板最近抽了什么风,要求天天加班,自己的岗位无人可替,仿佛自己请假工厂非关门倒闭不可。结果是,三兄弟授权医院护工,提拔他做可怜老头子的临时监护人。
? ? ? ? 但看三兄弟厚重红包的薄面,一番推托作态之后,护工代替亲生儿子行使了尽孝心的职权,就像古代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代理皇帝南下巡视地方事务?;实鄱郧詹畲蟪嫉男湃?,并非完全彻底,有些事务需亲历亲为。因为,收到医院护工线报,老头子弥留之际,三兄弟居然有空,齐齐现身病房,似乎冥冥中有神灵召唤。老大的出现恰到好处,至于是不是新近回国无从考究,与洋人的生意是否达成也不重要,自己压根就没关心过;老二媳妇的预产期也遵从天意自动延迟,暂时不需要照顾。至于什么时候生产,那得看老头子什么时候方便死,仿佛肚子里面那鲜红粉嫩的肉团有心灵感应,在等老头子死后赶来投胎,这更显得是血统纯正,一脉相承。二弟媳妇若能未卜先知,知道老头子赶来投胎,由老子变成儿子,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小幺也请了假,工厂却并未如他所预言的那样关门大吉,工厂老板也不再抽风,活力十足,活蹦乱跳的,好比刚出水的鱼虾,并未嗝屁。
? ? ? 三兄弟的出现,关于老头子是孤寡老人的种种不实传闻就此破产。三兄弟既不是来听老头子的临终赠言,也不是来作人生告别,只是有两件事让哥仨放心不下。老头子的枕头下不是有张存折吗?不知发霉了没有;他独居闹市的那套房子最近也升值了不少,不知老头子如何处置?的确令人头疼。银行存折需要密码,房子需要钥匙才能开门,这两样东西都需要当面向老头子咨询。如此看来,三兄弟的出现并非孝顺,而是出于私心。古往今来,传宗接代的思想牢牢粘在国人的意识里,就像是粘苍蝇的贴子,倔强且固执。老顽固认为,生养女儿全无意义,大不了是赔钱货,有了男孩才算得上延续香火,然而现实是,养儿防老只是理想,是做父母的一厢情愿。丧礼上的恸哭哀嚎大多是场面需要的做作,并非真情流露。供桌上摆放的四色点心和各式水果死人吃不上,肝肠寸断的唢呐声也未能把死人吹活过来,一切只是做给活人看。
? ? ? 一时半刻治不好的病,医生大多建议这病的主人住院治疗。就像前面提到害病新死的可怜老头,是非住院不可的,住院吃药尚可勉强多活几天,要是任性回家等死,这几天的功夫也是争取不来的。在病房里会师的各路病号,有来割痔疮的,有医断腿的,也有疯狂的徒步行者,为了旅行穿越无人区而前来割阑尾。阑尾这一节类似猪大肠的人体组织,就像是一张好脸上的粉刺,全无用处,密密麻麻从皮肤下冒出来,块垒不平,好比蟾蜍背上的小圪瘩令人作恶,只恨不能用手挤了去,但又担心弄花了脸,坑坑洼,难保不坏了脸上的风水。阑尾虽全无用处,但有发炎致命的危险,为了旅行安全,只能切除。
? ? ? 在病房会师的队伍里,有两类人最为无聊,也最引人注目。一类是手握权力的公职人员。这类人最为胆小,尤其怕死。单位安排的体检从不缺席,就连右眼皮跳动都要往医院跑的,因为这类人迷信,相信“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鬼话,认为这是灾难来临的预兆,动辄要求住院检查,只恨不得把心、肝、脾、肺放在显微镜下仔细研究一番,看看哪个细胞出了毛病。这类污吏倒不曾想,眼皮跳动是廉政公署找上门的凶兆,无关病痛。仗着有单位医保作为黄袍护身,这类人不必为医疗帐单发愁,即便是没有医保撑腰,那些贪来的公款收受的贿赂也可以为自己壮胆,嗯,大可不必为这些小钱烦恼掉头发,现在不必想它,要紧的是能够像王八那样长命好去享受那些赃款。
? ? ? ? 另一类是落魄的小报记者。他们把“为民喉舌,直笔谠论”作为新闻宗旨,事实上,报道公鸡下蛋母鸡打鸣等奇闻怪谈是这类记者的责任,刺探私情男女之间的阴私是他们的义务,并对道听途说之事加以捏造放大,加油加酱如火如荼的描述来招徕读者。但对这种不实报道,读报人早就厌倦,也不相信,但写稿子的人却习以为常,渐渐的也把自己给哄相信了,这好比假钞贩子的心理,坚信手里的伪钞就是真品。某地的狗开口说人话或小朋友扶老太太过马路的故事编得多了,这类记者也自觉无趣。他们最近听说医生违规收受红包,流行腐败,又风闻医院院长与年轻貌美的护士长昏天黑地的胡闹,以致珠胎暗结种种,认定这是劲爆的新闻热点。为了探明真相,这类记者不惜卧底医院获取新闻素材,因此也托病住院。一时之间,病房人满为患,一床难求。?
? ? ? ? 单从口音来判断,病人分有四川人,河南人,北京的胡同串子,不消说,还有趿着人字拖的广东本地人。从南到北,语言囊括有代表岭南文化的粤语,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京韵十足的京片子,再到白山黑水那旮瘩的普通话,南腔北调,各具特色。甭管是哪儿的人,都是病号。躺在床上,他们忍痛发出的轻微呻吟都是一样的。他们不但担心自己的病情,还担忧经济上的负担,因此幻想通过呻吟来减轻身体疼痛,同时释放精神压力。这种幻想好比吸食精神鸦片,一旦心理上过足了瘾,疼痛暂时可以忘却,可安心度过一段时间。这也算是一种哄骗神经的方法,可以分散对痛处的注意力,很有道理。这个时候,公费治疗的公职人员应该有心理上的优势,有高人一等的作派,毕竟不用担心医院催款,可以拔高身心作俯视状。同病房的小报记者也没闲着,暗中把这种黯淡的现实凄凉对比视为高考大纲,和尚念经般的默默背诵,日后在罗列院长的风流债时带便在纸上流露出来,这倒不失为写作的好素材。?
? ? ? 生病和失恋一样,脸上都挂着痛苦的幌子,惹人同情可怜。这病房好比一条灌风漏雨的舢舨船,而乘客则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病友。他们会彼此关心对方今天的饭量和昨天的睡眠,并打探出院日期,眼神时时流露着关切和同情,彼此鼓励打气,且乐观的表示,说什么断腿和割阑尾这种小痛痒是死不了人的,算不得什么一回事,住院就当是休养生息。听了这些乐观安慰的话,病人似乎得到了某种心理暗示,心情变好,同时看到了生的希望,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活蹦乱跳出院似的。有人出院,但病床并不会空闲,总会有人来填空。断腿的家伙刚一拐一瘸地去办理出院,就有折了胳膊的倒霉蛋哼哼唧唧前来顶他缺。就好比是领导的位置,并不因为上一任污吏获罪下野而空着,座位总会有新的贪官来坐。?
? ? ? ? 帮助病人喂饭擦身,端屎倒尿,这是内政,外人不便插手干涉,只能由家属亲历亲为,这个是自然的道理。白天,家属不是保姆似的伺候病人吃喝拉撒,就是聆听名医专家在查房时的演说。听到病人情况好转,不日即可出院时,家属会舒眉展目,呲牙咧嘴报以一笑,像是煮熟的狗头,算是认同名医专家的伤情权威鉴定;如听到的是需上手术台把病人杀猪杀鸡般开膛破肚摘除病根时,不仅会把病人吓到原地晕厥,就连家属听了也是又惊又怕,身体颤栗,不倒翁似的左右摇摆不定。
? ? ? 大多时候,家属无事可干,便百无聊赖的四处瞅瞅。有时无聊的望望天花板,似乎在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天花板沉默不语,似乎不便泄密。紧挨着床头的是一小方桌,高约一米,可收纳病历单和各式检验报告。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水壶偏安桌面一隅,大概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古董。壶身有几处碰撞留下的凹痕,就像是牙齿掉光的老太太,脸颊干瘪下陷。除了水壶,桌面剩余位置便是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药片、药丸、药剂、药膏,治疗范围五花八门,什么通便、发汗、止痛、健脑,等等。虽然有些药暂时用不上,但医院方面推测以后会有机会用得着,漫漫人生,谁还能没个头疼脑热的?因此尚不能武断医院胡乱开药逼病人掏腰包。医院着眼未来,考虑长远,这种未雨绸缪的忧患意识,病人及家属深以为然,感叹医院想的细心周到,对医生的观感更好了,因此对医院开来的药照单全收。
? ? ? 病人困守病房,无处可去的无聊,无以寄托的空虚,既不能上街蹓跶,也不能在墙上创作“xx到此一游”或“xx于公元x年x月x日绝笔”。固守方寸之地,令人感慨生病如同坐牢,病房等同牢房。病人身上穿的斑马条纹衣服也与囚服相去无几,款式如出一辙,颜色雷同,也不知是谁设计的。病人不同囚犯,人身不受法律约束,享有公民行动自由的权力,随时可以在偪仄的病房里驴拉磨似的转来转去。不过病房太小,没有足够的空间给他们施展才华,无法吟出《七步诗》一类的传世之作,只好边踱步边叹气,感慨人生的无常,暗恨自己平时壮硕如同配种的公猪,此时偏狗日的要生病住院。这时,也许有个把信教或信佛的人会心中默念,大意是告诉上帝和释迦牟尼,自己这一生都没有做过缺德事,从没害过人,希望主和佛祖能保佑自己早日康复出院,不然不会再相信他们。?
? ? ? 信步来到病房阳台,但见角落遗留着各种盆啦桶啦,挂衣服用的铁线上也散挂着各式衣架,有铁质的,塑料的,也不乏老掉牙的木质衣架,这些都是死人的遗产和活人的弃物。把死人用过的东西拿回家,一是不吉利,二来睹物思人,免不得又要伤心难过,所以家属干脆弃之不要;而治愈出院的人更是嫌弃,理由是把医院里用过的东西带回家,心理上总觉得这病还没有断根绝种,好得不够彻底,似乎跟医院还有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看到这些东西像是提醒疾病赶紧复发,有再进医院的风险,所以也不稀罕。死人用不上,活人不想用,这些东西只能当作厌物遗弃,霸占着病房的阳台。偶有阴风掠过,相邻的铁质衣架就会发出风铃般冰凉的叮叮声,或是木头衣架碰撞发出沉闷的卟卟声,深夜听来,声音阴森呜咽,如哭如泣,似是为黑夜里的亡灵招魂引路,好去投胎转世。?
? ? ? 照例,病人大多学林黛玉,食量欠佳。一是没胃口,口舌寡淡无味,二来没有心情。想来也是,谁也不会兴致盎然的在医院里头裹纱布痛快吃喝。病人对饭菜的态度就像是擂台上高手的友好切磋,点到即止,对端上的各式荤素只是吃上一两口不等,好比是神农尝百草,雨如均沾,算是对辛苦弄来饭菜的人有个交待。饭菜的来源有两种,一种是由医院饭堂提供,第二种是家属到医院附近的餐馆点餐。饭堂伙夫的厨艺似乎尚未到家,烧的饭菜病人实在不敢研究。米饭该是软糯,但伙夫烧的实在糟糕,非但没有粘性,而且这饭好像不是用水蒸煮出来的,倒像是泡在该死的印度神油里煮成的,生硬倔强,颗粒分明,非火鸡的胃不能消化;菜不是没洗干净就是烧得太黄,仿佛焦黄就是青菜的本来面目;免费的汤水不是咸了就是忘记放盐,有语文狂的人也许会把漂在汤面上的菜叶比喻一叶扁舟,主要是为了方便凑嘴背诵范仲淹的“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但凡汤水里有鱼腥味儿,语文狂就会查漏补缺,及时补全上一句,“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 ? ? ? 外面的餐馆有名厨子撑场面,饭菜的味道当然值得称道,但昂仗靠近医院的便利,价格就像是得道成仙,任性地平地飞升,好比是失控的战时物价,令人惊愕咋舌。病人的胃口并不因为价格的高涨、饭菜的香味而食欲大振,照样剩饭剩菜。对此,保洁阿姨表示感谢,因为她可以用这剩饭剩菜与养猪场交易,赚取外快。自此,保洁阿姨对病人愈加热情,来收拾垃圾时一脸的笑。这笑可以这样理解,对待帮衬自己生意的人应当保持微笑,因为顾客就是上帝,而病人就是医生信奉的上帝,兼是保洁阿姨的衣食父母?!吧系邸比蚀劝耍钥鲜7共苏展吮=喟⒁痰纳?。?
? ? ? ? 在医院陪夜是个苦差使。身体蜷缩在一张小小的行军床上已经够不舒服了,还要时刻提防蚊子。明明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了,意识却清醒的命令大脑起来赶蚊子。蚊子嗜血,病人和家属正好可以给它们提供免费的夜宵。人类厌恶蚊子,所以对其赶尽杀绝。巴掌声停,摊开手看,血淋淋的,像是谋杀案的现场。此时,护士白天给病号抽血化验的情形不由自主的放电影似的在被叮咬者的记忆里又播放了一遍。在病号还没来得及嚎叫,冰冷的针头冷不丁已扎进血管,很快,黏稠的血液就像是泄闸的洪水直往试管里喷射,令人想到了杀鸡的惊悚场面,疼得病号挤眉弄眼直吸冷气。抽去作化验的血不止一试管,往往是十几只小管。事毕,病人家属在心里骂骂咧咧的恭送护士出病房,并对护士消灭的背影发表不恭敬的言论,“验个血而已,抽那么多有什么用?难道是拿去当西瓜汁喝吗?”此时饱受蚊子叮咬,他们免不得又另有一番议论,“白天明目张胆的抽血还不够吗?现在又有这些畜生吸血去供养他们,真是岂有此理”。越想越怒,一股怨毒全结在蚊子身上,拍打更是起劲,以此吓阻蚊子。然而杀一并未儆百,蚊子还是赶集般的陆续到来,而困意也跟风似的潮水般涌来,眼皮如同挂了铅块,自我意识也愈缩愈小,就此沉沉睡去,任凭蚊叮鼠咬,浑然不觉。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没被蚊子老鼠吸干吃净,洗漱整理一番,又有精神照顾病人和看电视。? ?
? ? ? 病人的唯一娱乐,是欣赏病床对面墙壁上挂着的电视机里的节目。为了保持病房的安静,因此音量大小仅够里面的演员自己恰好能够听到,外面的人只能看哑剧表演。观众只能通过演员脸上的表情变化一一或狰狞,或狂喜,或大怒一一来揣测意思,这与算命先生的占星卜卦有异曲同工之妙,通过对拜访者一系列的旁敲侧击,从而连蒙带猜得出正确结果。这类电视节目大多是情感泡沫剧,情节离奇夸张,不是畸形恋爱的纠缠不清就是离婚大战的一地鸡毛,并无内涵,看客因此漠不关心,若不是打发时间,可看可不看。不过令人光火的是,好容易等到导演安排男女主角用口水传情达意的镜头,就恶意的插播广告,让观众心痒难耐的等待广告快点结束,真是可恨,可恶,可鄙。
? ? ? ? 广告内容五花八门,也很离奇。老专家不失时机的化身送子观音,就不孕不育的治疗发表了权威演说,大有鳏夫听了之后从此儿孙绕膝,四世同堂之奇效;推荐的生发油,有老树着花、枯木逢春之妙,秃子头上从此郁郁葱葱,长出一头好头发,而且发质金黄蓬松,具有欧美特质,说明生发油是货真价实的舶来品。能让中国的秃子长出头发,证明洋货中外通用,并未水土不服;至于可以让隔壁的胖子老王瘦到脱形的减肥茶,则是推销的一些过期泻药,胖子吃了准拉肚子,瘦到脱形的说辞也并非夸大,等等。
? ? ? ? 这类电视节目千篇一律,时间久了,观众看电视的热情逐渐消灭,娱乐的兴趣就像是偷情男女,新鲜劲儿一过,激情也就随之消散殆尽。他们打发时间有了新的方向,开始饶有兴致地研究起医生写的病历开的药方。照例,医生是后现代现实主义狂草书法家,字体笔走龙蛇,笔锋遒劲飞扬,居于现实又超脱现实,似字非字,倒与张天师的画符有几分相似。其意义更是讳莫如深,普通病患不轻易看懂?;颊呷喜蝗庑┢圆渴紫嗷ゲ蠓?、东倒西歪的文字是应该的本份,最好是不认得病历本上写的药品名称,免得他们不知好歹到网上卖药平台询价对比,到时又要纠缠解释一番。就算病人因此生事前来找麻烦也没关系,记着,医院不是菜市场,不是讨价还价的场所,药价比网上卖得贵自有它的道理。医院的房租水电不用开支吗?设备的折旧和新器械的添置不需要费用吗?医生和护士的每月开支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真令人伤脑筋。医院不能给药品自主定价,连这一点点的尊严都不能维持,那还谈什么打开大门做生意,又如何迎福纳财?至于“治病救人,悬壶济世”的过时落伍崇旨,去他妈的!
? ? ? 医院方面的“去他妈的”虽是礼貌欠缺,但这番说辞倒也有些分寸,有理有据,并非空口胡诌,病人信得过它的权威,并未驳面子上网查询对比药价。从此,医院可以安心与病人交易,生意日见兴隆。不出意外的,医院办公室墙上挂满各种言过其实的锦旗,什么“小小手术刀,拯救全人类”,话里话外暗示没有这把手术刀,人类就会死绝了种,只剩下猩猩和狒狒;又有什么“拳打李时珍,脚蹬孙思邈”、“盖世神医,气死扁鹊”在墙上招摇。溢美之词朗朗上口,触目惊心。这些金丝镶边锦旗在办公室里正位居中,在灯光的映射下更是耀眼刺目,相信瞎子在黑暗中也该看到了。因为没有康复病人和医生的合影大照片放在锦旗一则加以佐证,也许有人会疑心,这些恭维巴结的牌篇锦旗可能是医院方面掏的鬼,自己花钱请人制作,自己褒奖自己抬高身价,坐实他们名医教授的身份,证明他们的高超医术。能娶外国老婆的,证明丈夫非精通西文不可,同理,能在名医院任职,说明医生有真才实学是无庸置疑的了。医院需要依靠名医教授提高知名度,而名医教授需要通过知名医院维持身价,提高声望,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妙哉!
? ? ? ? 餐馆的消费令人咋舌,医院自定的价格也不怎么招人待见。也许聪明人会说,既然去医院看不起病,何不拜访民间赤脚医生呢?穷人也是这么思想,毕竟乡下人取费低廉,病人不至于凑不齐诊金和汤药费。但事实是,不但四条腿的癞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赤脚医生同样难寻。中医药是中华民族的瑰宝,是5000多年文明的结晶,是老祖宗留给后世子孙的宝贵财富,但一群败家玩意却一脸嫌弃,认为中药煎煮麻烦不说,比不得西药一杯温水送服来得方便;气味也算呛鼻,颜色更是一言难尽,乌漆麻黑像是抹桌布拧出来的汁儿,捏着鼻子勉强喝下,胃汁要全给吐出来的,此时全然记不起“良药苦口利于病”的老话;败家仔在情感上也坦白地瞧不起从事这一行当的乡下人,觉得他们土得掉渣,整天挎个画“+”的药箱串村走巷丢人现眼,显然没有城里医院穿白大褂的洋气,殊不知,在缺医少药的年代,要不是这些走方郎中,要不是这浓得像墨汁的汤药,农村生产队的人差不多全都销户了。自己人看不起,西人又趁机打压,在这两重水深火热的夹击下,最后一纸“行医资格证”成了压死骆驼的稻草,中医被迫走向没落已是不争事实。中西医之间角力,就好比是正室和小三两个女人之间的斗法,正室虽有五千年的文明底蕴,但做丈夫的却嫌正室年老色衰,拿不出手,转身找堪堪有几百年历史的小三去了。
? ? ? ? 中医没落,国人只知道洋人的白求恩,却不知泱泱华夏尚有华佗、张仲景这样的国货土产,把扁鹊误认为是白求恩的中国化名,简直是奇耻大辱。现在的医生,离开仪器设备简直就不会看病,号脉一窍不通,“望、闻、问、切”更是无从谈起,还误以为这是新引进的西洋科技。没有仪器检查,看见孕妇就想当然是腹部长有肿瘤,碰到和尚就说是先天性脱发,按照这样的逻辑推理,他们还可以认为亚州人是天生害的黄疸,所以皮肤是黄色,真是岂有此理!长此以往,这类医生还会沾沾自喜的认为青蛙是癞蛤蟆的变种,说斑马是驴的化身,因为他们忽然聪明的想起了“驴头马面”这一成语,且两者都长得差不多,把二者划等号想来不会出错。这样的推论,思来令人好气又好笑。
? ? ? 没有“行医资格证”作为护身符咒,土中医动辄被扣上“非法行医”的高帽加以训诫劝勉,甚至有被下大狱的可能,想当初华佗为孟德公所杀,想必也是非法行医所致。也许,没有资格证的李时珍、孙思邈、张仲景三鬼若泉下有知,在幽冥界该当举杯庆祝自己死得好,死得及时,庆幸没赶上这证那本的世道。缺少行医资格证这张护身符,就好比走夜路之人的心理,没有祖师爷的驱鬼符箓护体,见鬼是迟早的事。但凡有符箓在身,又是一番景象,就算是夜宿乱坟岗与鬼闲聊也不在话下。
? ? ? ? 如果说走单帮的江湖郎中有医死人的风险,那么枉死在医院手术刀下的病人数目也很可观。医院庸医不单看病,而且还职业化的杀人放火,但公立医院手握国家堂堂钦发的行医牌照,有合法打劫病患的各种证件,就算是医死了人也不必担心,那张烫金的行医资格证就像是铁帽子王的免死金牌,可以护其周全,更兼有讼棍在公堂之上为其摇旗呐喊,巧舌如簧为其脱罪,怕它什么。
? ? ? 出院的未必都是回家,火葬场才是枉死者的目的地。医院和火葬场是一胎双生的孪生兄弟,兄弟俩术业有专攻,各司其职。医院做的是活人生意,而火葬场则是揽下了死人业务。这两种生意的共同特点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翻脸。垄断行业无人竞争,因此各自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病人医治无效,免不了一死,火葬场灵车随后到医院拉人尽尽人事,彰显人道。医院尽了在活人身上敛财的义务,现在让出机会由火葬场尽尽搜刮的责任也显得合情合理,这更显得这两兄弟配合默契,合作愉快了。人活着的时候掏心掏肺为医院创造效益,死后错骨扬灰也要为火葬场挣点香火钱,这也算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 ?
? ? ? 朝起暮落,医院门口蹲着的两只石狮每天默默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说那不是狮子,而是招财进宝的貔貅,因为屁股上没有肛门,只进不出。狮子也好,貔貅也罢,医生和病人的故事还继续在病房里演绎。亲情、金钱、传承和创新,人生百态,尽在这小小病房里陈列展览,多了几分无奈,生出几分感伤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