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一章
千禧年之后的第二个冬天,马兰死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秦林机械厂退休职工老冯头。老冯头前年退休,平时除了去南塘钓鱼,对邻里的事也很热心。他常说,自己是本厂14街坊1-10号楼的治安积极分子。
秦林机械厂单身宿舍原本有8栋,每栋4层,每层大约十五户,也许以前更多,现在拆掉改成带电梯的砖混结构家属楼了。马兰46岁,未婚,住在秦林厂单身宿舍5号楼三层边户,算是靠里、稍大的一间,很少有人到那里去。
老冯头和老婆住在单身宿舍隔壁第一栋家属楼,有时候到了晚上,都能看见马兰开着灯,隔着窗帘换衣服的身影。老冯头没事就在单身宿舍楼下晃荡,有时候碰上马兰,还把自己钓的鱼送她两条。
但是最近,老冯头一直没看见马兰。大概是从哪天开始的呢?他努力回想,也不能确定。至少有四五天了吧。
老冯头毕竟不是单身汉,进出单身宿舍多少有点不方便。他想让自己的老婆去马兰家门口,隔着窗户看一眼,又怕挨骂。
3月24号下午三点,秦林厂职工已经上班了,这个时间,家属院闲人不多。老冯头拿了支钢笔揣进上衣口袋里,出了门。他大概是溜出楼道的,然后迅速走到单身宿舍楼下,看四周没人,眯起眼睛朝上看。三楼边户的窗户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老冯头像猫一样无声地钻进楼道,三步并作两步爬到三楼,走到尽头那一户门口。
老冯头把气倒腾匀,把脸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他身子往门上一趴,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
秦林厂保卫科科长老鲁接待了老冯头,他说:“这个情况很严重,发生了命案,街道派出所的警察马上到。”
老冯头上气不接下气地描述了刚才看见的景象。
案发现场的单身宿舍楼,已经被警戒线隔离起来。几个管现勘的技术员在楼里进进出出,楼下停着救护车、警车和刑侦组来的车。14街坊的老住户几乎把路堵满了,还有些人陆续从其他街坊赶来围观。这个不大的街坊就像罐头一样拥挤,又像在开万人公审大会一样喧哗热闹。
办案警察钟鸣打断了老冯头的叙述:“你说已经超过四天,在死者出门和回来的时段,没有看见过死者了。看来,你对她的生活作息很了解?!?/p>
老冯头连忙说:“哎!谈不上了解。同志,我是这片儿的治安积极分子嘛,谁家的事我不知道?你们可不要怀疑我。”
钟鸣说:“这是对报案人例行询问,没有别的意思?!?/p>
老冯头嘟嘟囔囔地说:“我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我老婆可以给我作证?!?/p>
钟鸣说:“夫妻之间不能作证,不过你也不要多想,好好配合我们?!?/p>
马兰穿着深绿色鸡心领毛衣、黑色料子裤,仰面躺着,眼睛半睁,嘴没有闭合。她的胸口已经被血渍浸透,身下弥漫着一大片发黑的血泊。现勘员穿着隔离服和鞋套,蹑手蹑脚地在马兰的尸体周围的瓷砖地上,仔细画出粉笔痕迹,拍照、采样取证。她的住所面积不大,顶多40来平方,套内有个开放型的小厨房,案板上歪歪斜斜地摞起三四个空碗。水池里还有两个没洗的盘子。墙上挂着几张照片。两三件女式棉外套堆在一进门右手边的人造革沙发上。
秦林机械厂这桩恶性杀人案件,按照报案日期被局里定为“12.17”刑事案件,由秦林分局刑警钟鸣带队办理,女警李慧娴做副手。
马兰的致命伤在心脏位置。其余部位没有伤口,捅刺位置在锁骨上方,用疑似中号厨刀斜向下插入。她的手肘和腿部,血道被抹得横七竖八,边缘有些地方都已经快要被抹擦干净了,只有淡淡的暗红色痕迹。现场除马兰本人的鞋印之外,还有杂乱的较大鞋印,脚步集中在进门以后的房屋中间位置,靠近马兰的倒地位置。钟鸣看完检验报告,放到了一边。
此外,入户门外的阳台上摆放着若干人工饲养、长势良好的花卉,其中有两盆吊兰、一盆君子兰、一盆仙人球,一盆看不出什么品种的杂草,还有一只花盆倒扣在地,地上有散开的干燥土壤。现场有人说,这是一盆枯萎的三角梅,不是什么名贵花卉,南方的绿化里,带用的全都是这个品种。
李慧娴给钟鸣汇报受害人基本情况:“死者马兰,女,汉族,46周岁,广东茂名人。身高154厘米,留黑色中长直发,体型中等。未婚独居,非处女,1973年来到A市参加工作,生前是A市秦林机械厂工会干事?!?/p>
办公室里的几个女科员正在嗑瓜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心惶惶,谁也没心思上班,科室里的工作都快停摆了??淳熘皇窃谧鐾馕У鞑椋父龈九布渚屠戳诵巳?,又紧张又好奇地呼啦一下围了过来。一个警察问:你们科室和工会来往密切是吧。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看上去年纪大点的开口说:平时来往也不太多。就是吧,我们科室最近排节目,经常找他们工会的人领活动器材。
警察说:咱们就是闲聊,你们别有什么心理负担。马兰这个人平时的群众关系怎么样?
几个妇女脸上浮现出秘而不宣的笑容,互相对了一下眼神。一个穿着蓝色绒衣的女科员答道:群众关系?我我看她群众关系不怎么样,厂里摇铃的红人儿了。我有一次下班赶着回家做饭,听见马兰正在骂:陈红德,你这个王八蛋,他妈的脚踏两只船还有理了你,真不要脸。
旁边的女人撞了撞那个说话的:哎,这种事……人都不在了,你少说点。
警察一边让副手记录,一边说:“我们今天就是来调查被害人的社会关系,所以你们了解到什么信息,都可以告诉我们,前提是保证所说内容的真实性,不要夸张编造,要尊重死者?!本炖洳欢∮治省澳愀詹潘档某潞斓率撬捅缓θ寺砝际鞘裁垂叵担俊?/p>
女科员看看其他人,小心地说:“他俩呀,他俩是上下级关系。陈红德是工会主席,马兰是他手底下的……”
另一个女人插嘴道:“他俩是十几年的老情人了。但是他离不了婚,他们家是他闺女拿事。他闺女最烦马兰了?!?/p>
钟鸣让让人传唤了陈红德和他的女儿陈雪。
陈红德的语气平淡里透着无奈和哀戚。他说:“马兰是个很适合工会工作的同志,她性格外向,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她多才多艺,懂英文翻译、声乐、书法,文笔也很不错??上А?/p>
钟鸣问:“你回忆一下,12月12号、13号这两天,你在哪里,做什么事?”
陈红德的脸抽搐了一下,看起来有些吃惊。他微微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说:“12月10号以后,到15号上午,我都在杭州公干,厂长那边的人可以作证?!?/p>
钟鸣看着这个头顶脱发大半,神情落寞的人,直截了当地问:“你和马兰存在长期的婚外关系,这个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而且你的女儿也对此知情,是吗?”
陈红德犹豫片刻,欲言又止。当他再次抬头,眼窝深陷,皱纹爬满了眼角。钟鸣看到他的眼里充满了血丝。陈红德用一种格外沉重的声音缓缓说道:“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一支烟,一杯茶。我慢慢说?!?/p>
陈红德表情痛苦地吐着烟雾,把他和马兰的认识过程、以及自己是怎样迷上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女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基本算是说清楚了。
陈雪说:“我爸妈是1976年结婚的,那时候我爸是下乡知青,我妈的爸,是公社大队书记。我爸在下乡的地方水土不服,得了场重病,发烧都开始说胡话了。我妈用队里干活的牛拉着板车,把我爸拉回家里,亲自照顾了一个礼拜,总算把他给治好了。从那以后,我爸就说,我妈对他有救命之恩。这辈子他都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p>
钟鸣问陈雪:“你知道你爸和马兰的事,是什么时候?”
陈雪想了想,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当时我可能只有八岁,或者不到十岁。我爸是厂工会主席,马兰是公会干事。她这个人能歌善舞,人也活跃。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一直没结婚?!?/p>
钟鸣说:“你觉得她是不是为了你爸,才一直没考虑个人问题?”
陈雪说:“这事我不确定,不过她和我爸关系走得近的时候,也已经三十多岁了?!?/p>
钟鸣想了想,又问:“你妈对他俩的来往,知不知情?”
陈雪说:“我妈当然知道,而且为这事儿,她都信佛了。一开始我爸把马兰带回家吃饭,后来他俩打情骂俏,都不避人了。警察同志,我确实相当烦她,我觉得我妈能像现在这样,都是她害的。但我也是个女的,顶多嘴上说说,不至于把她怎么样。我是真不知道,这事跟我家没关系啊?!?/p>
钟鸣写完笔录,看看手表。他恢复了轻松的神情,例行公事对陈雪说:“那行,先这样吧,你来看看笔录,和你刚才的陈述有没有出入。没有的话你就先回去,最近不要离开A市,有事我们还会随时联系你,希望你能配合?!?/p>
陈雪再三询问马兰的死会不会牵连到自己,钟鸣和李惠娴告诉她,只是了解一些相关信息,不算案底,让她安心回去上班。陈雪这才离开。
钟鸣把身体往椅子上一靠,问道:“小李啊,你觉得这个陈雪,和马兰的事有没有关系?”李惠娴想了想说:“我看她似乎确实不知情,这条线索可能只能作为边际信息,算是我们了解受害人社会关系的一个窗口。陈雪和她母亲两个都是女人,尤其她母亲是居士,常年吃素,还十分瘦小,不像能作案的样子?!敝用玖丝谄担骸罢飧雎砝?,算是文艺积极分子,还挺风流?!?/p>
第二天,李惠娴向钟鸣汇报调查结果:"马兰家中所用餐厨用品中,有一套德国X牌高档厨具,还非常崭新。这套厨具中缺了一把长刀具,怀疑可能是作案工具?!?/p>
钟鸣听了,若有所思地问:“马兰平时独居,她自己开火做饭的频率高吗?”
李慧娴答道:“这个问题,根据我们在厂职工食堂的调查,马兰工作日一般在食堂吃早饭和午饭,每天碰上她的人都不少,档口工人和很多单位职工都能做证。周末,她有时喜欢在社区门口的面馆吃饭,偶尔会叫一两样炒菜,打包带走。”
钟鸣摸着自己的下巴,玩味似地说:“看来她不怎么做饭啊,不过,她对厨具的选用还挺讲究。小李,我让你调查的她这套厨具的品牌,你查清楚了没有?”
李惠娴翻看了一下工作笔记。她说:“嗯,找到了。这个德国X牌产品,涉及厨具、卫浴、五金配件等多个业务,总部设在汉堡。这家企业有将近50年的历史,不过暂时没有进驻中国区。这套厨具编号BS0532,是14个月之前这家公司推出的新品。”
钟鸣立刻来了精神:“你说这家公司没有进驻中国区?那他们肯定也没有销售网点和经销商咯?”
李慧娴说:“是这样的。这个牌子的东西偏贵,在国内比较小众,知名度不算高?!?/p>
钟鸣说:“那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按咱们之前的调查,马兰的工资性收入不高,也没有财产性收入。她父母去世以后,她一直独居,平时又几乎不做饭,不怎么讲究饮食。她为什么要买那么贵重的餐厨用品?还有,既然国内不销售这个品牌的东西,她难道是去德国买的?你再去查查马兰近两年来的出入境记录?;褂校悴橐幌抡飧龀Х段?,两年以来谁有过出境记录?!?/p>
下午,李慧娴来找钟鸣,她说:“马兰没有出过境。秦林厂是个机械加工企业,和美国、德国一部分企业有业务往来和互派驻专家关系。所以秦林厂的副厂长、厂办主任、厂长助理三个人,他们两年内都有过出境记录,去的就是德国?!?/p>
钟鸣问:“这三个人叫什么名字?”
李慧娴说:“副厂长叫王宏斌,今年55岁。厂办主任刘长友,今年48岁。厂长助理是个女的,叫洪灵,今年45岁。他们三个是去年四月底,由厂里出经费,同一批出国考察的?!?/p>
钟鸣说:“好,小李。你现在把他们三个人的出境消费记录,公款报销单据查一下,能拿过来的就拿到局里来,我们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p>
小李走后,钟鸣想起来已经两天没有给上小学的女儿打个电话了。他拨通了妻子的手机,随便问了两句家里的情况,然后转了个话题说:“哎,对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德国X牌厨房刀具?”
妻子说:"哎呀,我知道?;故敲裘舻耐韪宜档哪兀歉雠谱拥牡毒咭惶滓眉盖?,快能买个数码相机了?;挂腥舜庸獯乩?。有时候海关看是金属制品,不让过,所以一个人最多也就能带两套。怎么了?你想买呀?"
钟鸣说:“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p>
案件突然出现的新曙光,让钟鸣和专案组成员颇为意外。因为在他们眼里,马兰只是这个万人大厂里,最普通、最基层的工会干事,谁也没想到她会和厂里最高级别的干部,可能也存在着外人毫不知情的深层牵扯。
第一个被请来问话的是副厂长。副厂长王宏斌是个空降下来的头头,主管技术板块。钟鸣开门见山地问:“王厂长,我们请您来,是想了解最近发生的一桩案件。”王宏斌扶了一下眼镜,说:“是不是我们厂公会干事马兰的事?我都听说了?!?/p>
钟鸣看着他的模样,已经基本将这位技术官僚从嫌疑人的名单里排除了。他说:“和她的事确实有关,希望你能如实回答?!?/p>
王宏斌连连摆手道:“同志,我真的和她不熟,而且我来这个厂将近十年了,就没跟公会的人打过什么交道。这些事都是总经办的活儿?!?/p>
钟鸣笑笑说:“我知道,我知道。您放心,我只是做例行询问,没有别的意思。我想问问您,去年四月底您出差去过一次德国,这事您还有印象吧?”
王宏斌说:“对,我们那次是三个人一起去的。其中有一个是位女同志?!?/p>
钟鸣又问:“您还记得那次在德国,待了几天,每天都去了哪里么?不要紧,您尽量回忆,实在想不起来的话就算了,毕竟已经过去一年多了?!?/p>
王宏斌说:“没事,小伙子,我有写日记的习惯,特别是出差期间,每天做了什么,和谁在一起,有哪些见闻,我都会记一笔。不过我今天过来,你们没说要问这事,我就没带那个日记本。这样吧,我家就住在附近,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派一个同志跟我回去取?!?/p>
钟鸣想到王副厂长的日记本里可能有具备调查价值的内容,于是客气地说道:“那就麻烦王厂长了?”王宏斌连声说道:“不麻烦,不麻烦?!?/p>
副厂长王宏斌走后,李慧娴说道:“钟队,这个人是个老牌知识分子,不可能和马兰有关系,排除了?!敝用愕阃罚骸拔乙膊换骋赏鹾瓯笳飧鋈?,但是我想看看他的日记本里,有没有当时的一些细节?!?/p>
很快,王副厂长带着民警回来了。他找到德国出差时的日记,摊开在桌上说道:“同志,我这里面都有记录。我们三个人当时在科隆待了五天四夜,其中主办方邀请我们吃过两次便饭,举办了两次宴会,带我们去参观科隆教堂用了一整天,参观生产线用了一天,参观产品线用了一天,见德国方面的老总和工程师用了一天,还剩下一天自由活动,这一天我就呆在酒店大堂整理资料,一起去的那个女同志洪灵,她可以为我作证。”
李慧娴问:“剩下的那一天,您说您和那位洪灵女士在一起处理资料。那您还能不能想起来,和你们同去的那位厂办主任刘长友,他当天去了哪里?”
王副厂长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似乎格外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刮关于那一天的所有记忆。末了他不太确定地说:“我记得刘长友那天提了一句,他想去科隆的一家高级市场转转,顺便买点纪念品带回国。至于他去了没有,买了什么,我没有问,也不知道?!?/p>
到此,围绕着一套进口刀具的调查初见眉目。按照钟鸣的猜测,马兰家里的那套X牌高端厨具,就是厂办主任那天自由活动的结果。
李慧娴看了一眼钟鸣,钟鸣对王副厂长说:“感谢您的配合。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再次联系您?!?/p>
王副厂长走后,专案组坐在一起开碰头会。钟鸣问负责背景调查的小杨警官:“B厂里各个部门的协调、合作、调度工作,一般由哪个部门负责?”
小杨说:“人事部、组织部。您具体是问哪一件事?”
钟鸣说:“厂办和工会的业务往来,多吗?”
小杨说:“秦林厂工会比较特殊,工会成员由厂里各个部门富余出来的人员、想要内退没办下来手续的人、有特殊文艺才能的工人,还有少部分领导干部亲属构成,所以情况很复杂。他们这个厂的工会,和每个部门的往来都不少。逢年过节办板报、画宣传标语、开文艺晚会、职工运动会、和市里联合办活动、发放劳保用品、节日发福利、组织职工旅游、厂里迎新、老领导退休、评优评劳模、退休职工病故发讣告、上级开会传达文件精神、搞计划生育、抓统战工作、组织职工体检等等,这些都是工会的工作。”
一个年轻的女警跑进来,对钟鸣喊道:“钟队,陈洪德的老婆吃药自杀了,在医院抢救。”
钟鸣腾地站起来问:“?。渴裁词焙虻氖拢烤裙戳寺??”女警说:“就是今天中午的事,陈红德的老婆没吃饭,吃了40多片安眠药。陈红德最近不敢回家,每天中午在单位吃。他女儿回家敲门没人开,找人破门进去,才发现她妈躺在床上,没知觉了。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正在医院洗胃呢?!?/p>
这一下,轮到专案组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他们不约而同产生了某种怀疑:如果陈红德或者他的女儿没有涉案嫌疑,他老婆为什么要自杀?
第二天一大早,医院传来消息,陈红德的老婆醒了。钟鸣对李慧娴说道:“还好,人没事,抢救过来了。我们去看看她吧?!崩罨坻的蒙媳始潜?,跟着钟鸣一起去了厂医院消化内科。
陈红德的老婆慈眉善目,但比她的实际年龄看起来更老,像个老太太。钟鸣想到,这种场合由女警出面会更方便些,于是示意李慧娴对她做做思想工作。
李慧娴也想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自杀?;姑坏人?,陈红德老婆就虚弱地叹口气说:“罪过啊,罪过啊。我们家最近真是倒霉不顺,都是老陈造孽,报应在我身上,怎么活哦?!?/p>
李慧娴问:“阿姨,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怎么不顺,怎么造孽了?”
陈红德的老婆说:“小姑娘,他在外面和那个女的好久了,我都气出了肿瘤,前年切掉了??墒侨思乙缴梦倚奶茫闼滴姨焯炜醋潘敲祭囱廴?,他还把那个女的带回家让我做饭给她吃,我的心态怎么能好呀?。肯衷谟殖隽苏庖坏底佣耸?,他老陈要成杀人犯了,我就成了杀人犯家属,要让人家戳一辈子脊梁骨的?!?/p>
李慧娴劝道:“阿姨,陈红德现在只是有涉案的可能,不代表他已经涉案,更不能说他是杀人犯。您还是要放宽心,才能早日康复?!?/p>
陈红德老婆说:“涉嫌,还不够丢人哦?我真是让他搞得心累死了。我现在出门买菜,都不敢抬头看别人?!?/p>
从医院回局里的路上,钟鸣想到这节外生枝的一幕,禁不住哑然失笑。他说:“这个陈红德还没怎么样,他老婆先受不了舆论压力自杀了。我还以为她掌握了什么陈红德或陈雪犯案的证据呢。看样子她想不开,只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真是个怪女人?!崩罨坻邓担骸罢饫掀啪拖窭夏镆谎菟?。不过,也许这就是爱吧?!?/p>
钟鸣还是觉得,厂办主任刘长友那条线索更值得深挖。他和马兰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两个人身份职务差异悬殊。他们二人之间,难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钟鸣打算先去秦林厂摸排走访。通过厂长助理的联系,他见到了厂子的一把手,厂长李光辉。这个人看起来年纪不很大,却有几分派头。李光辉一字一句地说:“刘长友这个人能力很强,在担任厂办主任期间,为我们厂民品开发、业务外扩以及招商引资工作推进,立下了汗马功劳?!彼蛋?,看了看钟鸣的表情,语气一变接着说道:“不过,不论是谁,都不能触犯法律的铁线。我们厂出了恶性案件,必将全力配合公安部门调查,一旦发现害群之马,绝不姑息?!?/p>
钟鸣通知了秦林厂保卫科,让他们去厂办通知刘长友,有空去一趟街道派出所。过了一刻钟,保卫科打来电话,说刘长友不在,让秘书联系他,也联系不上。
保卫科科长最后说:“厂办秘书反映,刘主任昨天就没来上班。”
眼前孤单伫立的一栋六层砖混结构、南北朝向的粉墙小楼,就是秦林厂工人嘴里的“腐败楼”,是九年前厂里专门为领导班子盖的,套内面积都在100平方米以上。那时候“南方谈话”发生不久,秦林厂还没落实改制,效益比现在好得多。
刘长友家在这栋楼的4层东户,外调警察下午四点到的时候,家里没人。西户的邻居老太太听到敲门声,打开房门,有点狐疑地说:“隔壁这两口子都不在。他媳妇儿杜娟可能在街坊门口的‘晓军棋牌室’里,和她朋友打麻将呢。我也在那家打,经常见她去。你们可以到那看看?!?/p>
警察互相对视一眼,意识到穿着正装出外调任务,会导致知情群众的抵触心理。两人从楼道里走出来,回到警务车里,换上便装夹克。
门口的棋牌室沿着街坊外围开了一圈,一眼扫过去,家家都坐满了人,下岗工人、退休职工、社会闲散人员在里面高声喧哗,吹水扯淡,满屋乌烟瘴气。两个警察一家一家地挨着看过去,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里看到了红底白字的“晓军棋牌室”门头。
警察到柜台前向老板娘亮了亮证件,小声问:“老板,今天你们厂的杜鹃来玩了吗?”
老板娘看了一眼两名警官,还算平静地说:“我和杜娟挺熟的,她基本上天天来,玩儿的有大有小。但是这两天没来。”
警官问:“问一下,杜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家只有她和她爱人两个人吗?他们有孩子吗?”
老板娘回答:“什么人,腐败楼里住的,领导夫人呗。人家的日子过得挺滋润。不过,她有时候也有点神叨叨的。他俩有孩子。是个闺女,我原来见过,长得挺漂亮的,现在应该也有二十了吧,听说这两年在国外留学呢?!?/p>
那就是刘长友全家都联系不上了。钟鸣听到消息,心中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
钟鸣把电话打到交通部门,让他们查一下刘长友最近的火车、飞机票购买记录,确认刘长友有没有离开本省。而实际上,刘长友此时已经在S机场,准备搭乘最近一班发往M国的飞机,投奔在当地留学的女儿了。
刘。长友和老婆杜娟时不时焦急地看一眼手表。他们知道,只要再跨过几步,出了海关,一家人就真正迈向自由的大门了。
下午14点整,刘长友和老婆杜娟从候机室起身,准备登机。当他带着行李走向登机口的时候,被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拦下了。在这一刻,他万念俱灰。因为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不能和女儿团聚了。
刘长友被带回本省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隐藏多年灰色历史,竟然会被一个毫无干系的案子牵扯出来。
刘长友职务犯罪、经济犯罪案件,是由37岁的年轻专案组组长钟鸣,由一起凶杀案线索中的关键物证,一套产自德国科隆的X牌高端厨具顺藤摸瓜所牵引出的。
刘长友若早知今日,去年在德国他就绝对不会去那座商场,也绝对不会买两套同样的、德国X牌厨房刀具。
审讯的时候,钟鸣只负责和12.17凶杀案相关的内容,敦促刘长友交代其余犯罪事实的任务,由局里的同事赵警官、吴警官两人负责,钟鸣旁听。
俗话说搂草打兔子,无心钓大鱼。刘长友愁眉苦脸地坐在审讯室里,这次外逃计划,是因为A市的地标性建筑“未来大厦”使用了部分秦林机械厂出品的钢材,这批货在刘长友手里吃了回扣,壁厚不达标,导致大厦建设过程中出了人命。对接方采购经理被抓,刘长友当时用的是真实信息,因为他没想到这事儿竟然这么寸,过去这么干都没事。好在酒桌上下,对方已经把好处费都给了他,拿着过去在秦林年复一年雁过拔毛薅来的钱离开,也足够在女儿那里安度晚年了。
在李慧娴出示的各种证据面前,刘长友基本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给马兰赠送过一套编号为BS0532的德国X牌高端厨具。钟鸣问刘长友:“当时你买这套厨具花了多少钱?”刘长友耷拉着脑袋,低声说:“折合成人民币的话,大概是900块钱?!?/p>
钟鸣问:“你厂工人的平均工资是每月663元。马兰的工资是每月550元。你为什么要送给她这么贵重的厨具?你们是什么关系?”刘长友急忙辩解:“我和她没关系呀!真的?!焙芸煊植沽艘痪洌骸奥砝荚谖颐浅Ю锸浅隽嗣拿廊?,我不想让我老婆知道……”
钟鸣说:“你的意思是你追求过她,是吗?”
刘长友点头:“我们厂子里喜欢她的人不少,但是她一个也没看上,追她的她也都不同意。这个人的性格有点摸不透……她朋友很少?!?/p>
钟鸣直觉认为这个狡猾的人没说实话,但他苦于没有证据。马兰是个复杂的女人,她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下午的案情分析会后,钟鸣对小李说道:“我觉得刘长友没有追求马兰。”不等小李回答,钟鸣接着自言自语地说:“刘长友完全不了解马兰。她平时几乎不做饭,对厨艺没有研究,你看她家里厨房的陈设,那些调料罐好几个都是空的。给一个从来不做饭的人送高级厨具,这是一个追求者做的事吗?”
正在整理卷宗的小李顿时来了精神:“那他为什么要送,而且一下子就承认了?”
钟鸣说:“我觉得咱们可能遗漏了什么。明天再去一趟案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