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
我一直信赖早晨睁眼后第一次思维启动时得出或印证的结果——当任何事情压得我动弹不得挣扎无果之下,我就放过自己,在心里暗示,明天早晨答案会来找我。事实一再证明,我适用这个方法。
昨天一直惦量和愧疚自己给出的那句“妈妈在七岁时就已死去”来平衡日后与母亲相处时自己的情感天平。今早打开卧室房门,我照例不自觉地竖起防护盔甲准备跨入客厅开启全新的一天,才想起母亲不在,浑身顿时松懈了下来,走路的脚板也轻盈了不少。我想,母亲也是这样的吧。如果她不再试图掌控我的生命面貌,强力安插她的思想,和那些欲加之罪,起码我们彼此都不会那么沉重。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思维怎么能共存?
她是插在我家中央的一根生锈摇晃的钢筋,我的每一次靠近,都会被它弹开并鼻青脸肿,我不再靠近,不再企图召唤那个蹲在门槛上嘴里喊着“妈妈”的七岁小女孩转过身来,起码那会让她的小背影保持完整。那些脏话和羞辱是母亲血液里自带的外挂,是她的武装,取掉了,她也会不完整,我应该成全,我们不过是她在疾驰的高速公路旁无防护设施产下的婴儿,她的母系和我的父系之间的隔离带永远不会被跨越。
隔离带这边我的遥望,才是我爱她的方式。
母亲去了大姐家,昨天下午打电话来告知,“姐姐喊我去她那里住几天,我过几天回去,跟你说一声?!弊胖厍康髁恕敖憬愫拔摇奔父鲎?,三遍。我懂她的意思。
晚上大姐在群里告知,说母亲要求去她家住几天。台词又对不上。都不重要了。我回复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抬眼望向客厅墙壁,米色的硅藻泥呈现出一种温和,它们颗粒的重叠,给人以温暖和包容,连冷冰冰的墙壁都可以与人融洽,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那么地疏离和隔膜。他人即地狱,越自由,越凸显,这是魔咒,也是秩序,是人性的局限,或者,人类的高贵。
接电话的时候,我正站在阳台,电话响,我犹豫了一下才接,我知道电话里的声音,又会是刻意装出的、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语调,一种痕迹很重的包装,一种低姿态的试探,而这种试探,一旦获得她担心之外的确定,又会以近乎失真的姿态,一种母豹喘息的姿态养精蓄锐,以备在某一天未知的爆发中,将自己的小豹子一击击溃,用失控印证她的多疑,用小豹子的眼泪喂养她的不确定,像有倒钩的爪,牢牢锁定一切的不确定,牢不可破,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周而复始,无限循环。未知的事件总是处在两种状态中,一种是等待它的发生,另一种是,果然发生了。墨菲定律,吸引力法则的增生。
小时候看过一则国外的小故事,大意是,一个人坐车逃票,因为身无分文,他眯眼装睡,不管女售票员怎么叫他,他就是不做声,大家都看着,女售票员转头微笑,轻轻说了一句;他死了。随后,售票员离开,他松了一口气。当时不懂,但售票员的微笑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很多年后,再忆起这个故事,总是弄不明白,这个故事的用意在哪,它编出来想表达什么意思。我现在试着解答,第一,人死了,就不用履行做人的职责,没有人会去谴责一个死去的人,也就是,没有人以任何理由去谴责这个男子,这是人性的善良,第二,售票员的善解人意,很好地?;つ凶拥淖宰?,为男子找到一个不可辩驳的理由,毕竟,如果不是走头无路,谁会逃区区的票钱,而坐车却势在必行,那么,一句“他死了”,就轻松地化解了男子的尴尬。
在“我的妈妈很早就死去了”和“把母亲当作小孩”这两个我能做到的妥协选项中,我选择了前者,我不想隐瞒自己的感受,被短视频灌灌心灵鸡汤,然后潇洒留下正能量的文字,扮演一副破茧重生的优雅,因为挑战母性,是公然与常态为敌,而我们又总是为自己的母亲找了很多理由,掩盖她的和自己的耻辱。
“我慈爱的妈妈早就死去了”,是的,这是我给自己的情感空洞一个交代,这样的暗示意思是,其实我也得到过柔软的母爱,只是她走了,我才不能继续得到,我得到的爱也是完整的,只是时间短点而已。这样的暗示之下,我可以将自己抽离出来,只有抽离,我才能柔软,规则则由我来定,避开母亲的尖锐,找到平和。但我做不到将她看成一个小孩来包容,她霹雳如雷电,爆发如山洪,犀利如利箭,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母亲日日在我身边,连翻身和呼吸都可以听到,只有抽离,才能让我平静,只有平静,才能共处。
“赡养你,是我的责任,只是不再是我的使命。”我告诉自己。
写下,不再私密,就意味着不再有羞耻感。
因为我也有慈爱的妈妈,只是她走得很早。
作业
昨晚短篇营又上了课,我心虚得假都不敢请,装作没有收到老师的@,因为上节课的录播还没有看,上上节课的七节构思法作业也还没有交,不过昨晚突然茅塞顿开,画了草图,今天将可以一并完成。
吃面
小区外终于来了一家喜欢的面馆,夫妻档,男老板歪戴鸭舌帽,长得像雷佳音,老板娘瘦瘦的苗条,带着口罩,穿着红色绣有面馆招牌字样的工作服。
店面装潢很有吃欲,进门门口立一个半人高的白色小吧柜,上面放着一个白色招财猫小摆件,猫左手托举着一个金色小盘,盘里装着黄色的橙皮糖,翠绿色收款码并排摆着。这样的搭配,意味着将有一次愉快的付款过程。
常规的店面规格,枣红色墙板,一面的墙上挂着诸如“面要常吃”“人要常见”之类的竖幅字画,下面是榆木色长条吧桌,配圆形高脚吧凳,桌面的调味罐有木托子托着,不是光光地摆着,装醋的是一个白色鸭嘴白瓷小壶,很干净。另一边则是矮桌,均铺着白色的桌布,原木色木凳子很扎实,目测可以承重三百斤的大胖子。
夫妻两招呼客人的话不多,先是一句“你想吃点啥子?”,语速稍慢,尾音的语气助词适当地拉长,消解了程序化语音带来的充耳不闻感,显得亲近。语音的发出,均是气沉在了丹田,腹部收紧,气经由胸腔到喉腔的位置时做了收敛,一部分气用来提了颧肌,带动了嘴角微扬,剩下的一部分气,用来弹动声带携带鼻音,所以出来的气息几乎是绸带似的反渝式的软语,让你一跨进店面就置身在舒缓的节奏中,尤其老板娘的声音,温柔得似乎连女性都可以爱上她。
吃完面,我就在店里写东西,这时进来一女食客,老板男照例提着嘴角轻问:“姐,你吃啥子?”“子”字像撒嗲,拖了半拍。
“贰两面,不要葱,不要蒜,不要油,不要辣椒?!笔晨突卮?。
“呃,这样的规格,还是重庆小面吗?”我在心里说。
起身准备离开,又望了一眼门口吧台上的白色招财猫,突然想到,如果再放一个自助口香糖的装置,就perfect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