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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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本文参与十二月 “不一样” 之【死亡】


1.梧桐叶

我看了看面前的Bugatti Chiron跑车,这辆摆在金融街Vinkand大厦底商门前用来刺激打工者肾上腺素的展品看来注定此生无缘。想罢我决然地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转身后眼前的世界突然完全静止下来,行人、街道、车辆和楼宇构成的画面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铁锤粗暴地钉在了墙上。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同时向我投来,不,他们没在看我,他们在看我身后的那辆跑车。一张张惊悚、扭曲的面孔诱使我再次扭头:跑车顶部被撕裂并凹陷下去,一具躯体的上半身倒插在驾驶位,下半身搭在已然龟裂的挡风玻璃上。

周围手机拍照的闪光此起彼伏,还有人开始用抖音现场直播。我定睛确认了一下之后,马上就完全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戳艘幌卤恚荷衔?1点10分。记住这个时间点,它将会非常关键。

啊,怎的?原来是一片两个巴掌大的法桐叶片刚好被风吹到脚边了,我想都没想就捡了起来。通常来说,对于这样的意外事故现场,所有围观者都必须尽量避免触碰当事物、痕?;蛞盘宓?。我将叶片在手中掂了一掂后,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迈步向前靠近跑车驾驶位的侧前方,准确地将其摆放在尸体臀部靠下最中心的那个位置上。

“退后!”一位在混乱中闻讯赶来的巡警厉声呵斥道,看来我的这个举动确实出乎周围所有人的意料,“请注意保护事故现??!”

我将右手举到额头并略微欠身以示歉意,同时倒退几步撤回之前的位置。直到这一刻为止,除了刚才被巡警吼了一句之外,我的耳朵几乎完全被一种尖利的蜂鸣所填充。这种警报声随着法桐叶片恰到好处的覆盖了那个空洞的出口终于告一段落,周围也开始响起了一片嘈杂却清晰的议论声。

“哎呀太可惜了,前几天创新大厦也有一个基金经理因为净值大幅回撤跳楼自杀了?!?/p>

“我看搞不好是分赃不均跟搭档发生了火拼,现在金融行当里水太深了……”

“连衣服都没了,会不会是被捉奸之后仓皇逃跑不及就失足掉下来了?”

事实上我很清楚这跟资本市场的波动完全无关,也不是在火拼中被抛下了楼,更跟被捉奸逃跑相去甚远。刚才事故发生之后,我盯着搭在跑车被砸瘪的挡风玻璃顶部的尸体臀部看了几秒钟就知道那是谁了。尽管他已经一丝不挂,但我仍然能够想象得出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之内到底都发生过些什么,正如大脑深处始终所保留关于一年前的那段记忆一般。

2.雕鸮的注视

那个时候的精神康复中心,为了避免医师与患者之间形成隔阂和对立,尽量营造出两个群体共同生活、平等互动的轻松氛围,双方在院内的空间是完全相互开放的。也就是说,包括医师和患者在内的所有人共用同一套餐饮、娱乐、运动乃至卫生设施。

这种完全开放当然是需要冒相当风险的,毕竟医师与精神病患者分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群体。不过一贯以创新思维和不拘一格而著称的詹院长得到了董事会以及主要捐赠者的背书,力排众议将这项政策落实了。在一些医师看来,这简直就跟把动物园里的围栏完全打开、又不给游客配备专门的装甲观览车一样,因此在背后也将他调侃为“詹园长”。

作为只将在这里待上三个月的访问学者,我则对一切新鲜套路都持开放态度,反正本来这家精神康复中心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记得第一次端着装满毛巾、香皂和洗发水的脸盆赤条条地步入公共男浴室的时候,从塑胶粒走道两侧向我这位陌生者投来了无数诧异和诡秘的目光,包括来自医师、员工以及患者的;我则回敬以严肃的注视,直到他们仿佛被目光灼烧到一般纷纷退避。那天晚上一位同事描述我走进去的气势就如同一只巨大的雕鸮踱步闯入挂满拔过毛肉鸭的食品加工车间一样:他们死气沉沉只有我生龙活虎,他们个个一丝不挂而我却雄赳赳地好像浑身粘满支棱起来的翎毛。

当我在走道的尽头占据了一个能够观察整个公共浴室的喷头后,才发现自己并非这里的唯一神明:他一个人径直走了过来。我对他的关注始于其行走时的神态,那是一种被时光风化带来的成熟和落寞。尽管他的面貌仍然清秀精致、体态匀称,但全身皮肤带有一种意味着营养吸收不良的鸭蛋青色。我在内心深处一度试图用“玉树临风”来描述他看似优雅的外在气质,但很快又感到非常不妥,因为那需要某种自信和矜持来支撑,而非阴暗、空洞和怅然若失。

其实还有另一个特点引起了我的注意:由于喷头是完全固定的,所以淋浴者需要不断转动身体来对准需要冲水的部位,不过他却始终保持着面向墙壁的姿势,两条腿一前一后迈开,只有左膝盖微微地弯曲着。

我的取向完全正常,但是对于这样一直盯着他的臀部欣赏却并不排斥,上一次面对同样的场景应该是在雅典卫城旁边一家不大的博物馆里看到了赫尔墨斯和小酒神雕像时。如果说仍能感到某种不同,就在于他的臀部尽管也有那种大理石般的光泽和自然曲线,但安在这具躯体上似乎比起雕塑家的作品仍然小有不言之处,就好像是从别处被移植过来并缝合上去的一样。

现在问题来了,由于我在欢迎午餐会上已经见过所有在职的工作人员,那么对面的这位只能来自患者群体。

“所以你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精神病人呢?”

3.释梦

工作了一整天后的沐浴很快帮助我放松了神经,所以那一觉睡得相当久。在弗洛伊德看来,梦境的存在其实就是为了实现愿望的达成和帮助延长睡眠时间,不过这个梦却有诸多令我不解之处:半夜里房屋侧面的灌木从中传来不断逼近的狗吠声;一匹未经阉割的发情公马一跃跨过围栏冲进庭院,我躲避不及被蹄子踢到了脚腕;转身望着公马跑去的方向,我感觉它在追逐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树枝的方向传来翅膀的剧烈拍打声,我不得不用双手遮住眼睛。

刚入门的释梦者往往听到这里就急于下结论说:“未阉割的公马象征着性欲,所以这跟我近期接收到的性暗示有关?!?诚然,这种肤浅的关联是很容易建立起来的。不过必须记住一点,“潜意识”层面积累起来的信息,为了通过“前意识”层面基于伦理和规则的审查机制,往往不得不采用某种伪装而蒙混过关并呈现在梦境中,所以“发情的公马”很可能仅仅是其反义词“阉割过的公马”不得不在梦中采取的伪装形式。

但是这又带来了另一个困惑,因为根据伦理常识和公共道德,如同“发情的公马”般将下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按理说恰恰是应该被限制的行为,既然它确实通过了“前意识”的审查,那么难道“阉割过的公马”反而意味着某种不能被接受的悖乱和倒错而必须被掩盖吗?我快被自己搞糊涂了。

好吧,换一个容易点儿的角度切入。夜晚树上剧烈的翅膀拍打声只能来自试图起飞的猫头鹰,而从浴室出来时同事对我的那个关于雕鸮的调侃大概就是这个场景的来源,所以梦里的其他动物应该也该对应着什么人的形象。

事实上我一直以来都有个小癖好,就是喜欢通过第一印象指出所认识每个人的性格特点都恰好被某种动物象征着,而且往往与性别无关。譬如我跟詹院长报到的时候,他那宽大、饱满的额头和不容置疑的自信让我立刻联想到公鹅的形象,这大概和其他同事把满不在乎的我比作骄傲的雕鸮是一个道理。那么浴室里遇见的那个他又对应着哪种动物呢?难道是梦中出现的狗或者公马吗?显然我的“第一眼”没能给出这样的暗示,所以这种链接没能建立起来,他给我留下曾经清晰的形象立刻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

此后不久的一个傍晚,当我在图书馆三楼窗前伸着懒腰准备结束这一天对资料的翻阅时,楼下湖边的场景竟然给出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启示:浴室中见过的那个男子——现在穿着病号服——正在散步,而一位高大健硕、扎着马尾、一身牛仔便装的年轻女子跟在他后面似乎一脸讨好地在追问着什么。尽管已经脱去了白大褂,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正是迎新餐会上负责接待的周帆医师,自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在默念着三个字:大洋马。

4.问题开始复杂了

我必须承认,从男性口中称呼一位女士为“大洋马”确实不是一种善意的表述,但其实也没有那么邪恶。如果我用“马”来描绘一位喜欢的女孩儿,心里想的应该是那种面容精致、秀气且鬃毛蓬松、身上两色花斑相间的小母马,因为其同样具有饱满的臀部,性格奔放、活泼又容易驾驭。而“大洋马”则是阳刚的象征,胯大腰粗确实具备了某种性感元素,不过那未必全然是作为男性的幻想对象存在的,而是在“无意识”层面被用来当做某种性功能崇拜的图腾。

按照这个思路,性感挺拔、身高接近1米78的25岁女助理精神分析师周帆其实更加接近我释梦逻辑中那个必须被抑制的“阉割过的公马”形象,这与其既可以整体作为雄性崇拜图腾存在同时又不具备任何第一性征的事实相吻合。当然,由于这种比喻确实不可公开言说,所以无法通过“前意识”的审查而必须伪装起来,到现在为止逻辑似乎已经开始逐渐自洽了。

既然周帆对应着梦中的公马,而我自己又与振翅欲飞的猫头鹰有关,那么公马在追逐着的东西是什么?难道说“他”相当于被公马追逐着的母马?我实在是难以理解这背后的逻辑,而且一开头就出现且贯穿始终的狗吠声也没有得到解答。

等等,我接下来又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看到了之前无法想象的另一幕,那不但没能解决刚才遗留的难点,反而增加了问题的复杂程度。这些怪事带来了巨大的困惑,我难道真的在一个精神病康复中心做访问学者吗?确实有必要在变得更加迷糊之前跟院长直接反馈一下了。

我和詹院长都是开明而坦率的人,这让交流没有遭遇太多障碍。

“为什么周医师在业余时间里会跟一位男患者走得那么近?我感觉这已经逾越了精神分析师与病人之间正常的沟通界限,她应该作为一位独立的观察者和倾听者存在,而非被对方以某种方式操控着。”

这里我实际上耍了一个小花招,因为那个男患者才是给我带来最大困惑的对象,而我在康复中心的本职工作是对多年积累下来的匿名统计数据进行分析,不方便直接打听具体病人详细信息,因此所有铺垫其实首先是为了套出关于他的更多资料。

然而我很快就后悔了,因为詹院长更是一位远比我资深得多的精神分析师:“所以你嫉妒了吗?哈哈哈哈!”

趁他会心地仰面大笑的机会,我的额头抓紧时间暴起一阵青筋。这句话其实可以从两个角度理解:我嫉妒那个男子被周帆追逐;我嫉妒周帆能够跟那个男子走得很近。

不过我并不打算服输,尤其是面对试图插科打诨回避问题的这只“公鹅”:“真让我嫉妒的是竟然有个大美女一直偷偷跟在他们俩后面那么紧。咱们这儿的患者不是都统一剪了短发么?怎么还允许烫那种时髦的波浪卷?!?/p>

5.这就是一个巧合

“松教授的洞察能力确实让我佩服,”詹院长坐直了起来,身体向前倾着严肃地说,“无论是周帆对朱岩的接近,还是肖潇享有的特殊待遇,我都无力改变,而且这也不是你可以插手的?!?/p>

这句话的信息量好大!我一下子搞楚清了心中的两个谜团:被周帆追逐着的那个犹如古希腊雕像般优雅的清秀男子名为朱岩,而一路隐藏在他们身后树丛中进行监视的烫着卷发的“林间仙女”唤作肖潇。

我还想知道更多东西,不过照旧需要从旁敲侧击做起,哪怕这点小心思被“公鹅”识破也在所不惜:“您的意思难道是说,这里一边致力于患者与医师之间的平等关系,同时却要给予个别人以特权……”

“肖潇是一年前由本院最重要的一位赞助人安排来修养的,明确提出需要提供最高档的治疗条件,”詹院长打断了我的挖苦,“之前她作为一位关系极为密切的属下与那位企业家的太太争风吃醋,冲突升级闹到业内沸沸扬扬,最后那位‘正室’注射过量毒品自杀了。”

“她住院就为了这个?”我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故事,“宫斗的胜利方反而疯了,这简直不可思议?!?/p>

“我们这里不是公安局,也搞不懂那起命案到底是怎么回事?!闭苍撼ず芮宄以诨骋墒裁矗淮蛩闵罹空庵质虑榈南附?,“同时那位企业家也重点关照过,要给朱岩最好的康复条件,所以只要他有需求,周医师就不能拒绝进入他的生活?!?/p>

“等等,”我感觉脑子有点乱,“您的意思是说朱岩和肖潇背后都是同一位捐助人安排来这里治疗的?”

“他们之前根本不认识,朱岩是八年前由于投资失败而精神错乱才住进这里的?!痹撼そ忠惶衔约旱慕馐臀扌缚苫?,“只不过他原来所在的公司破产后又被那位捐助人收购了。所以你可以认为这就是一个巧合而已,或者说也具有必然性,因为那位老板一直就在赞助我们的科研活动,当然所有与他相关的精神病人也就都陆续住进这里了?!?/p>

“我不认为这只是简单的巧合,”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充分揭示精神病患者的早年经历对其康复有着莫大的帮助,其经历中任何不符合逻辑或者仅在表面上具备偶然性的疑点都值得我们深挖?!?/p>

“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的话,”詹院长的双手互相揉搓着,同时露出诡异的微笑,“那么请问你这次来本院的科研活动又是谁资助的呢?”

“是中国精神病协会发起的科研项目基金?!?/p>

“而那个基金最大的出资人又是谁呢?”

“应该是……掌管赤水基金的范总吧。”我虽然清楚地知道这位投资人的身份,却从来没有直接跟他接触过。

“如果我告诉你这位范总恰恰就是那位本院最重要的捐助人的话,你该不会也认为自己的到来不是巧合而是具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内幕吧?!痹撼さ靡獾馗乃荡亲龀隽宋蘅烧绲淖⒔?。

“这……”

6.空洞

顺着詹院长的逻辑我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同样作为得到范总资助的对象,也应该享有某种类似朱岩和肖潇那样的特权:我希望能够突破研究项目的约束,直接为这两位病人进行心理咨询。理由是现成的,因为也可以认为资助人安排我来其实就是为了假我之手解决与他们俩有关的疑团。对此诉求“公鹅”略作考虑后批准了,不过条件是只允许进行“无脸式”的心理治疗。

所谓“无脸式”治疗指利用阴影遮挡住分析师的形象,但与患者之间又能通过背对背的方式保持有限的直接沟通。这样对于精神病人而言,能够不受他人限制而无所顾忌地进行表达,分析师则试图从这些言语释放出流动的“能指链”缝隙中捕捉患者“精神主体”之存在,以判断其病因并制定治疗方案。

朱岩的背景资料我事先简单地翻阅了一下,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内容:留学背景、职场精英、金融白领,前任老板坠楼自杀,火线接管基金但投资失败,公司破产清盘后精神失常,进入康复中心已经八年多了。

“康复期间的饮食和睡眠都还理想吧?”这是我提前设计好的搭讪话术,其实答案不用问就知道,梦魇缠身的朱岩早已生无可恋。

他只知道我坐在房间阴影中的大致位置,不过连正眼都没往这边扫过来一下,就一屁股坐在治疗床上,背朝着我躺了下去。从我的位置看过去,跟他之间的距离恰好就相当于那天在淋浴室里的实际情况。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很熟练地把靠背摇了起来,这样我竟然几乎完全看不到他的身体了。

“经常做梦,而且反复做类似的梦?!敝煅以诙淘莸某聊笫捌鹆宋腋詹诺奈侍?,“梦见身体的中心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用手掏进去摸不到底,在背后也找不到出口?!?/p>

“这是否跟你在私募基金的工作经历有关?空洞往往意味着早期经历的创伤性丧失,而丧失……”

“没用的!”朱岩粗暴地打断了谈话,这让我有些愕然,因为他失去了我心目中优雅沉稳的一贯形象,“对不起,我失态了,只是这个话题我几年来已经谈过上百次了,却从来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p>

“你就没梦到过周医师?”我对他的道歉不置可否,但明白无误地给他指了一条出路,“或者……任何可能跟她有关的东西?!?/p>

“哦……”朱岩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显然他心中的隐秘之门已经虚掩,“我梦见过一个跟她容貌很类似的形象,但是变得很矮小,全身如同血一样通红,就像个孩子一样站在我面前,跟我谈着对资本市场的理想?!?/p>

这条信息很重要,我从他的病历档案中从没读到过类似的记录,但还远不足以提供用以分析其病因和治疗方案的素材:“除了这些图像之外,你还有没有任何关于梦境中声响的记忆?我是说那些独立于你们对话内容的背景音。”

“有……狗的叫声,中间掺杂着马蹄声,也有翅膀拍打的声音。我不知道,我的注意力全在跟那个女孩儿的对话上,没看见跟周围那些杂音有关的图像。”

7.镜像

我当时正在阅读一部瑞士心理学家C.G.荣格(就是帮助黑塞治疗精神分裂症的那位)所著关于“共时性”的论文,其主旨为论证许多在不同场合或者不同个体身上同时发生的有意义的巧合并非基于宏观物力意义上的“因果律”,而是由超感官层面的“共时律”导致的。通俗地说,所有个体的“无意识”层面可能都共同从属于某个超乎感官认知的系统,而很多事件的发生更是由那个系统而非我们常识中的某些因果关系导致的。

事实上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也表达过对这种现象的初始印象。例如在一个被记载的另一位学者莫里的著名梦境中,他目击并参与了法国大革命期间的许多事件以及许多那个时代的著名人物的活动;莫里在梦中最终被法庭判处死刑,并在众人簇拥下上了断头台;就在他感到自己身首分离的时候,床头上的饰板正好掉下来砸在脖子上并导致他醒来。

这个记载带来的困惑在于:现实中遭遇的外部冲击恰好与其整个漫长的梦境结局契合,但自己的主观意识显然是无法预知饰板坠落的,而“无意识”也是不可能在被砸中的一瞬间恰到好处地完成前面那一串梦的。荣格对此给出的解释就是,“无意识”层面可能比我们的意识感知或预先知道得更多,也即梦境与饰板坠落这一客观物理现实同时由认知领域之外的某一规律所操控着。

我对这一现象的存在深信不疑,因此当朱岩讲出与我不久前梦中类似的情节后丝毫没有引起任何意外。这反而使我坚信,既然发生了这种巧合,那么这背后一定是有意义的,这些信息也就一定具有导致其发生的、正处于运行中的某种共同逻辑在支持。只要坚持从朱岩的“无意识”触发的梦境内容入手,就能揭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蛘咚?,“无意识”知道得越多,它能够泄露的信息也就越多。

至于他那个关于身体中存在“空洞”以及袖珍版周帆医师的梦境其实都非常容易解释。按照拉康的分析框架,朱岩可能由于早年的家庭原因导致其遭受了某种由于原始性丧失带来的精神创伤,那个“无意识”层面的丧失在他身体上留下了一个以空洞形态存在的无形器官“力比多”。由于这个永远无法被还原和填补的孔洞存在,朱岩穷其一生都不得不试图在外部寻求某个客体替代物作为欲力对象。

至于那个外部客体对象,在他生命中的不同阶段将会以各式各样的形态呈现出来。最初无疑他以母亲作为镜像,把母亲作为欲力贯注对象的同时,也作为想象中自己的形象。也许朱岩拥有过一个女神般的母亲,并在这种对镜像的想象中放大了“原发自恋”;当有一天真的照了镜子后,当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拥有可以和母亲媲美的俊美外形后,这种契合促使“继发自恋”迅速地膨胀了起来。

我注意到朱岩的早年经历中有一条,即在上次资本市场崩盘时曾经目睹过上司从高楼坠落在他面前摔得稀碎的场面。尽管那并非其精神失常的直接原因,但或多或少唤醒了潜意识中另一个关于破碎身体的回忆。在生命的早期阶段,由于婴儿无法建立起对自身完整形象的认知,因此其自恋的对象最初就是从自己视角出发看到的破碎的各个部位,直到母亲、其他人、自身镜像陆续出现后才将欲力的贯注对象转移出去。而当这种破碎再次出现并刺激了朱岩的感官时,他的“原发自恋”又被激活了,却没有像童年时那样再次找到合适的外部欲力贯注对象,因为他可以随时从自身镜像中实现“继发自恋”。所以当朱岩在浴室里面朝墙壁站立的时候,并非为了向他人展示自己性感的臀部,而是从光洁的瓷砖表面上看到一个想象中的自身镜像,那才是他此时欲力的对象。

8.填充

至于朱岩梦境中袖珍版周帆医师的形象,毫无疑问只是他“前意识”审查机制下的伪装,因为连我自己也承认这位身材挺拔健美的漂亮女孩儿对任何男性来说都是“无意识”层面雄性崇拜图腾的化身。当朱岩面对镜像中的那个自恋对象时,正如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面对自己水中的倒影时,希望献给对方的当然就是那个图腾的实物。由于“前意识”依据伦理道德进行的审查,“无意识”无法直接做成这件事,只好改变了图腾的外形,寄生在每天都能够见到的周帆的形象上并在梦境中体现出来。

对于这些分析结果,尽管由于我和詹院长“无脸式”治疗约定的限制而无法向朱岩和盘托出,但我相信自己仍然通过前后几次治疗中有限的只言片语给予了他足够的暗示。至于这位现代版“那喀索斯”面临的现实处境,恐怕最大的烦恼还在于那位整天暗中纠缠、诅咒他的“林间仙女”厄科。为了看清她心中的病根,只好也请这位仙女一并接受“无脸大他者”的问询了。

我对肖潇的第一感其实来自于那次从图书馆进行眺望获得的模糊印象,尽管在那个距离,仍能察觉到她的妖冶和风情。但是当有一天她真的出现在面前,我才明白那根本算不上什么。

当肖潇推门进入治疗室的时候,并没有如同朱岩那样麻木地直接躺倒在床上,而是用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在房间里快速地搜索起来。当她锁定了我正隐藏着的那个黑暗角落之后,居然破坏了“无脸式”治疗的规定径直向我走来。

“又是范总派你来找我的对吧?”她双手抱在胸前挑衅般地发问。

我原本打算向她重申这次治疗中对双方的约束,不过关于那位我未曾谋面、却可能与一系列我从来都不承认的“巧合”有关的范总话题确实激发了极大的好奇心:“请问你说的这个‘又’到底是什么意思?范总为什么需要不断派人来找你?”

肖潇对我的反问显然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一只骄傲的雕鸮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不过所谓“女神”相较之于常人,必然有其非同寻常的手段。这位投资界名流的“小三”态度马上缓和了下来,和颜悦色地走近到面前,可能是见我没有明显的抵触情绪,竟然直接坐到了我的双腿上,左臂搂住了我的脖子。

“答应我,这次就给我开出院证明吧,这个鬼地方我再也住不下去了?!彼谷豢既銎鸾坷?。

到这时候我才真正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起她来。说实话,身材一般,个子不超过1米6,就是比较娇小而已,没有周帆医师的那种健康美,不过她的嘴和眼睛确实都比较大。从解剖学和遗传学的角度来看,人体最初由受精卵开裂形成了若干孔洞,包括前端代表五官的和后端代表泄殖腔的。这种前后端的开裂由同一对基因片段控制,所以产道比较宽的女人嘴和眼睛也会比常人大一些。男性基于生殖选择的需求而“无意识”地无法拒绝大眼睛和大嘴巴的女性,但是这种刻意的选择又被“前意识”的审查所禁止,转而发明了“性感”这个词汇作为伪装。肖潇一直坚持在康复中心保持精致的妆容并且烫卷发的目的同样是在释放一种性感的暗示。

我承认,如果非要说世上有所谓女神存在,大概就是她那样的形象吧。尽管肖潇还穿着竖条纹的病号服,但我仍然能够隔着衣服感受到她肉体的风骚和放浪。

“让我从这儿出去,我掌握范总的一切秘密,到时候我什么都能给你?!彼牧澄尴薜靥?,嘴、眼和头发不断地释放着那个被编入基因之中而能够被我“无意识”层面捕获的信号。

这给我带来了极大的舒适感,并引起了生理反应。这种舒适感不仅仅是关于性暗示的,而是连同最初那个难解的梦境中最后一块空缺已经被填充上了。我不仅在心里这样想着,而且一个憋了很久的词汇也完全失控地脱口而出。

“母狗?!?/p>

接着就是“啪!”的一个耳光扇在了我的左边脸上。

9.发酵

事实上,我的右边脸上随后也挨了另一记耳光。用肖潇的话说,之前只有范总才能够享受到这种名为“为爱鼓掌”的待遇。由于在她的攻势下完全放弃了抵抗,我很快将她感兴趣的东西,也就是一切关于朱岩“无意识”层面的分析,包括起因、镜像、破碎的身体、周帆的象征意义以及伪装等等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我非常确信她不仅听清楚了,并且对这些内容有着一定程度的理解,因为我完全是抱着她并贴着耳朵说出这些话的,当时她还配合地撩起了侧面的卷发,以至于我的舌尖好几次舔到她。

“你这样暗地里跟着朱岩总得有个明确目的吧?到了那种程度你就该心满意足了?!?/p>

“我就想上他,这个理由充分吗?”肖潇鼻孔中呼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我现在理解那位范总对她的宠爱由何而来了,这与她的粗俗和轻浮无关,而是一种敢爱敢恨的直率。就像拉康总结过的那样,女性对于物质、金钱、权势纯粹在量方面积累的兴趣,远不如她们单纯依靠“是”或“否”判明欲望的满足来得直接。

“依我看,你得想办法帮帮他,从他的欲望入手,”我感觉自己跟肖潇的关系处于那种非常私密但是又事实上很纯洁的水平,“硬来是根本抓不住他的?!?/p>

“你是指哪个层面的欲望?关于自恋那部分的还是关于周帆的?”

也许当时肖潇对这些心理学分析的理解程度跟我比起来还有一定差距,不过很快她就有机会证明她的智商和行动力远超过我的想象。

三个月的驻院科研访问一转眼就到了尽头,在离开的那天我确信自己已经爱上肖潇了,尽管她注定跟我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层次的人。在断断续续的数次治疗中,反而是我自己的心病痊愈了,因为我从来没曾获得过像那时所感受到内心的火热与激情。在这个阶段的末尾,她如约取得了我出具并签名的“患者经过系统治疗和康复训练,具备正常生活和工作以及独立行事能力”的证明,不过出于严谨的目的,那还需要詹院长和另外一位身份独立医师在一定时间间隔后的签字才能生效。

我在这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十分得意于对自己那段包括狗吠、发情公马和翅膀振动的梦境解析,甚至计划以此为题正式发表一篇论文。不过当有一次在闲暇时看过一部于1957年上映、由查尔斯·劳顿等主演的电影《Witness for the Prosecution(译作控方证人)》后,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似乎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那就是我的释梦、治疗、分析判断直到出具证明这一切来得过于顺利了,而这种肤浅而廉价的顺利背后往往是不可想象的扭曲和变故。

那之后的某个晚上,我进入了一段毫无头绪的梦境:烤箱里面放着一盆被加热的面团,为了避免发酵程度不足,我特地将时间设定为三小时;当我意识到加热得过了头的时候,面团已经急剧膨胀到将整个烤箱填充满,甚至把烤箱顶部都胀得变了形,拉门缝隙里面开始冒出滚滚白色的浓烟;直到整个房间里都闻到了烤焦的味道,我为烤箱预先设定的时钟才铃铃地响起来。

“妈妈,不好了,要出事了!”

深夜惊醒后,家人们由于睡在楼下的房间而没有对我的呼救做出任何回应,只有手机在书桌上无助地震动着。

10.切割

师警官是我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眼下是市公安刑侦大队法医科的负责人。深夜急电的目的是为了向我了解发生在“清水湖”精神康复中心一起恶性案件的背景信息,而我不仅半年前曾经在那里做过三个月的访问学者,更曾经跟犯罪嫌疑人朱岩有过直接接触。

遇害者不出意外正是周帆医师,我对此早有过担忧,只不过没有想到会以如此血腥的命案告终。根据师警官提供的现场鉴定报告,周帆在主动关闭了所有摄像头之后,与朱岩双双进入了一间地下手术室,很可能在没有做出太多抵抗就被对方实施了某种类似于催眠的手段,并在仍有知觉的情况下被拦腰肢解。尸体的上半身在双手反缚的状态下被朱岩放置在一台小型药物推车上,最终头颅也被朱岩用手术刀割下。嫌疑人朱岩则在三个小时之后满身是血地离开地下室向值班人员索取针线,并一度试图将尸块重新缝合回原状。

警方对于我曾经事先向许多同事以及詹院长公开表达过对于周帆与朱岩走得过近的担忧十分重视,在师警官的力荐下邀请我担任本次案件的关键证人以及心理学顾问,性质类似于希区柯克在1960年拍摄的电影《Psycho(译作惊魂记)》结尾处出面做出犯罪动机分析的那位心理学专家。

我在整个案件侦办和审理过程中的参与程度相当深,包括出具了完整的当事人行为和精神状况报告并出庭作证,并详细介绍了我对朱岩和周帆二人事实上都罹患某种精神疾病的判断。

做出上述判断的基本逻辑为:周帆作为早年丧父的女性癔症患者,尽管其同时具有助理精神康复师的研究生身份,在接触金融精英出身的朱岩后还是对后者产生了“恋父情节”和高度依赖心理,并深信其将来能够给自己带来财富和地位;而朱岩则由于受到前任老板坠亡的刺激,再度陷入了幼年身体破碎状态下曾经先后历过的原发性和继发性自恋状态,并在臆想中将周帆当做了“无意识”层面的能够满足镜像中自恋客体的“菲勒斯”的化身。

当然侦办和审理过程中也出现了几个严重的争议点,首先就是两人私自进入地下室并且由周帆医师主动关闭所有摄像头的真实动机。警方的观点是他们在刻意寻找一个发生性关系的隐蔽场所,其推理方向其实是朝着朱岩和周帆仍然具备起码的理智和行事能力这个结论去的,这样性冲动或者虐恋等动机就会推翻其精神失常的论断。但是无论是我还是辩护方聘请的心理学家都持反对观点,根据就是周帆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进行过有效的反抗,这与其身体条件并不相符。

当然有两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第一就是最初那个关于狗、公马和翅膀振动的梦境,因为我现在已经对自己当初做出的释梦逻辑深表怀疑了;第二就是跟肖潇曾经深度探讨过朱岩病情以及详细心理学分析的事情。关于后者,我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深深怀疑,肖潇跟这起案件的发生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但从本能出发,我又决心为她做出掩护。

在这里我冒了一个险,就是故意主动提出案发现场应该还存在着女性第三人,也即朱岩其实是通过与另一女性发生性关系而激活了周帆对自己的性别认同,这进一步带来了剧烈情绪波动乃至癔症爆发。当周帆由于发病而丧失了行动能力后朱岩也由于镜像自恋被激活而进入妄想狂的状态,才因失控而对前者下了毒手。

为了证实以上论断,我还对弗洛伊德、荣格和拉康等人的理论当庭进行了阐释,结果不出意外地遭到了检方、院方和辩护方各自聘请的资深精神病学专家的驳斥。理由很简答,因为之前列举的那些大师们其实从来就没有赞成过我所认为正确的那些理论,于是我蓄意制造的这个插曲也就被当做是无稽之谈而束之高阁。

同时我也通过观察注意到,警方先入为主地希望将朱岩锁定在蓄意谋杀的位置上,从而拒绝考虑任何可能导向存在异性第三方的证据,于是对于案子的审理方向也就始终如我所愿了。

11.心理医生

这场持续一年左右的风波几乎摧毁了“清水湖”精神病康复中心,仿佛院中央那片清澈见底的湖泊已经成了搅动着腥风、黑暗且深不见底的魔窟。出于对各种反复辩论、举证和分析的厌烦,我已经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淡出了侦办和审理工作,当然是带着那两个深藏于心底的秘密。

当我被邀请前往金融街Vinkand大厦“赤水基金”的总部再次见到肖潇已经是不久前的事情了。进入这座高端写字楼的23层办公区后,我被带到了位于整层尽头宽大的人资总监办公室。对于这间宽阔如广场般房间的豪华装潢和考究设施我只有赞叹不已的份,同时也对肖总重新执掌这个顶级金融集团的人事大权而表达了祝贺和敬意。

她远看上去仍然是那么迷人和得体,深黑色的职业西装裙配着淡蓝色的丝织束口上衣,精心打理过的一头披肩的卷发始终释放着荷尔蒙的味道以及那些关于性感的信号。

为了避免我在这种高大上场合感到自惭形秽,肖潇体贴地把话题主动拉回到康复中心的那段时光,也包括我们俩耳鬓厮磨交流对朱岩的心理分析的往事。

我对于那段回忆仍然颇感不适,因为大脑中直至此时仍然充满着与“清水湖”有关的诸多疑团,于是只好选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角度,调侃起那位被称作“公鹅”的詹院长,并对他表示惋惜。因为警方在最终未能将朱岩作为杀人犯逮捕后,出于激愤将院长以管理严重疏失和举措不当等罪名提起公诉并逮捕,聊以出一口恶气。不过肖潇似乎早有准备地说出了和“公鹅”有关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可能是所有跟康复中心有关的人中最幸运的一位,”她十分得意地一边玩弄着系在衣领口的丝带一边说道,“也就是进去蹲上一年半载就能保外就医了,之后他就可以拿着一个亿实现财务自由、远走高飞了。”

“这是为什么?”我张大了嘴对这种逆转感到莫名其妙。

“那家康复中心之前至少值十个亿,经过这个案子之后我们公司管理的主题基金上周已经把它收购了下来,”她说着对我毫不见外地伸了个懒腰,“很便宜,也就花了两个多亿,以原始成本价成交的。”

我瞪大了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无数破碎的场景和线索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难道詹院长的创新管理措施、肖潇一年多的入住治疗、朱岩的杀人和周帆的死亡都跟这笔交易有关?

“当然这个康复中心只是我们的龙头项目,‘清水湖’这个名字范总很喜欢,被用来统一命名了对一系列医院、养老中心、幼儿园甚至垃圾处理场等公共服务项目的收购工作。”她虽然只是分管人资的副总,但看得出对整个项目体系介入得非常深。

“可是为了这笔交易,太多人付出太大的代价了?!蔽业幕耙粲行┎?,不过说完之后就觉得自己的论点有些苍白无力,毕竟即便是她自己也曾经亲自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

“这有什么了?”肖潇一脸无辜道,“有位这个项目的一线开发人员都给逼疯了,听说最近连眼睛都瞎了,我还说好要帮他请一位心理医生呢?!?/p>

“所以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事?”

“哦不是,”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拨通免提电话对另一个房间的秘书吩咐起来,“你叫Wendy主动跟虎总联系,最近就到天津去见见他,这又不是相亲别那么扭扭捏捏的。”

挂断了电话后她突然又正色对我说:“我找松教授来是想请你做我的专属心理医生,毕竟我还在康复过程中,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哦不,我还是继续做我的研究……”

“你向警方提供的证词和分析报告我都看到了,”肖潇坚决地打断我后温柔地威胁道,“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对不对?就像咱俩之前说好的那样,我什么都能给你?!?/p>

12.警铃

这场令我毛骨悚然的会面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之前为了误导侦办方向而故意抛出关于“女性第三人”的论断实际上有可能是真的。肖潇看来完全理解了朱岩对周帆在“无意识”层面的真实欲望和诉求,通过配合其向周帆故意展示性交过程而刺激后者并导致其癔症发作,进而利用朱岩的畸形心理将其杀害并重现了那个关于“破碎身体”的梦境。

当然从造成的客观后果来看此确实为赤水基金廉价抄底精神病康复医院资产创造了机会,这也是肖潇重回范总核心决策圈的一个投名状。但那肯定不是初始目的,而且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其实完全还有别的办法,没必要非得闹出人命来,所以她住进康复中心和在朱岩身上下了那么大工夫必然另有原因。看来人们议论的没错,“清水湖”表面飘浮的血污之下,还藏有不为人知的恶魔。

师警官从“清水湖”的案件中恢复过来理智大概用了好几个月时间,案情的迷离、现场的惊悚以及判决带来的挫败感和不解给了他极大的精神刺激。于是我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约他出来单独聊聊,算是免费给他进行心理疏导。

“我现在才明白你总引述拉康说过的那句话,”周末午后的夕阳下师警官感慨道,“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是疯子,要么是精神病,要么是神经症?!?/p>

“还有第三种:‘倒错’?!蔽衣源诳嗟夭钩涞?。

“当初你坚持要证明朱岩和周帆都是精神病患者,我那时候不赞成,但最后我也抑郁了,现在你也担心哪天我会做出什么举动伤害到别人吗?”他有些自嘲地说道,“到时候你可得出面给我作证,说我的行为也不受自己控制了?!?/p>

“哈哈哈……”老实说,关于这件事我根本笑不出来,但是太多东西已经决定只能埋藏在心底。

“对了,不过你还记得当时案件分析时候提到过的一个疑点吗?”师警官其实还没放下这个案子,“当时其实连你也承认,朱岩最终将周帆的头割下来是为了尽快结束她的痛苦,是一种偏理性的行为。”

“但是他后来要求去缝合尸体证明当时肯定没处在清醒状态下?!蔽也淮蛩愀桓龇傅目沙酥νЭ赡芡峭ド蠊讨幸丫致酃飧鑫侍饬?。

“我不是指这件事,我是说其实可以换一个角度考虑,”师警官在思索中似乎发现了一束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光芒,“就像所有人都可以是疯子,但那只是相对而言,总有人相对清醒而有的人病得更重一点儿?!?/p>

我有些木讷地看着他,并没有抓住其中的逻辑要点。

“我是想说,朱岩之所以能够在减轻周帆痛苦这件事上面做出一个偏理性的选择,尽管他总体来说还是失常的,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相较于另一个更加残酷和扭曲的影子,朱岩的病症就显得没有那么严重了?!彼槐呖醋盼乙槐哂檬直然?。

“所以你想表达一个什么样的结论?”我警觉地问道。

师警官试图重新捋清头绪:“当初我有一个魔怔的地方在于,一心想把朱岩送上绞刑架,所以预先把他作为所有变态行为的起点展开推演。但是现在看来我很有可能想简单了,像这么复杂的一个事儿,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完成呢?”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事实上,那个出现“膨胀的面团”梦境结尾处烤箱计时器发出的警铃声这时在我脑中再次响起;而我也才意识到,那天夜里师同学打电话叫醒我的时候,手机提示音跟那个计时器的铃响完全就是两回事!

13.控制

“啊哈哈哈哈!”肖潇听完了我谨慎的提示后仰面发出狂暴夹杂着凄厉的狞笑声,“你没觉得我的办公室跟上次比起来有什么变化吗?自己到盥洗室看看去。”

我照做之后仍是一头雾水。

“你不是到那个地下手术室现场参观过了么?”她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向我展示了这里刚刚进行过的一次装修,“没发现盥洗室里的瓷砖都是从那儿拆过来重装上的吗?”

“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看看这是什么?”肖潇一脚踢过来一个带有四个轮子能够滑行、样式时髦的集成式咖啡车,“结案之后警方归还了所有的物证,也包括那台移动式的药物推车?!?/p>

“你要干什么!”我感到眼球已经要夺眶而出了。

“别看我这什么都不缺,可是所有的陈设都比不上这个改装品?!毙や熳吖吹靡獾馗耪饧茏?,“精神康复中心全部建筑都重新装修了,连外墙都是砸掉重建的,谁让我们收购的时候省下了好几个亿呢。哦,对了,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功劳,如果你想当新院长我一句话就能安排。”

“你别忘了最重要的是人。”我努力控制住情绪发出了警告,“你当初试图控制住朱岩肯定就是为了掩盖住什么,现在这个面团越胀越大了,随时可能把烤箱都撑破了!”

?“操!老娘手里已经好几条人命了,能活到今天智商绝对不比任何人低?!闭飧鲦蛔蛹饨凶呕游杵鹱ψ?,仿佛面皮完全变绿了,本来就突出的那对虎牙也从嘴角里伸出来,牙尖还滴着鲜血。

“去,出门往右走自己看看去,回来告诉我你都看见什么了?!彼缸磐獗叩墓烂钭?。

我不肯示弱,独自走向那边的开放式办公空间,可能有大概六、七十人正在忙碌着,也有人不停地经过这里出出进进。我占据了一个能够观察整个办公区的角落,赫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俊朗身影正优雅、黯然地沿着区域中间的走道往另一边的一间办公室去,那个依然空洞的眼神仿佛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一面巨大的镜子,里面是他精神层面不断追逐却永远无法企及的爱恋对象。

“你疯了吗?这非常危险!”我冲回她的办公室对她吼道,“你别以为警方不抓捕他就放松了监视,他就应该永远被关在精神病院的笼子里!”

“别忘了把门关上,这点儿规矩你都不懂吗?”

“什么?”我完全愣住了。

肖潇见我毫无反应就随手拿起一台??刈爸茫旃业拿沤幼抛远乇詹樗孀乓簧斑青?!”被锁上了。

接着她将衬衣、西装裙熟练地依次脱下,最后用脚蹬掉了高跟鞋,一屁股侧卧在长沙发上,向我抛来无辜又充满渴望的媚眼。

我感觉自己的双腿完全不听指挥就向她走过去,跪在沙发前,低下头很长时间内在雪白的肉体上舔了一遍,甚至连她那身夹杂着汗臭和尿臊味的白色镂空蕾丝内衣都没放过。

“永远记住,你是我的人了,”肖潇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呻吟道,“当初你骂我那句,现在总算还给你了?!?/p>

“对,那我就是公狗?!蔽彝O吕创牌酉铝怂幕啊?/p>

“范总不会娶我了,他这两年跟Lily好上了。”

“Lily又是谁?”

“没什么,一头母猪罢了?!彼崦锏爻胺淼?。

“所以你把朱岩弄来就是为了向范总示威?想把他抢回来?”

“老娘用不着!我就是想控制住朱岩,决不能让他落到别人手里,”肖潇捧着我的脸用哀怨的眼神乞求道,“所以这事儿你得帮我?!?/p>

14.拒绝

对于能够在金融街见到师警官我毫不意外,尽管这来得有些太快了。按照他的说法,最近刑侦大队放了他一个月的假,他就想自己到处走走,特别是看看跟当年朱岩经历过那些变故有关的地方,也想找朋友打听打听背景信息。

对于警察的职业敏感度我不好评价,但是我相信这位老同学此行绝非如此简单,一如同我对有关朱岩的一切疑团做出的判断。不过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如果肖潇通过促成朱岩对周帆的虐杀而将其完全控制住,就必然另有其动机。也就是说,她必须保证他会继续掩盖一样什么东西。

不管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为了?;ばや斓陌踩?,我都殷勤地希望师警官说说最近在这方面的收获,不过只得到了对方轻描淡写的应付。当然他可能是真的还没有头绪,或者他已经洞悉这背后的许多隐情而不肯向我吐露。无论如何,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说要控制住他,但是我不明白你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你打算采取什么手段?”这又是一次与肖潇坦率而又艰难的对话,“朱岩到现在还拥有精神病人的身份,你手里那条辫子不能保证什么!”

“如果想要一个人闭上嘴,只有一条最简便的出路,”她的目光深邃而淡定,充满着对生命的漠视,“只不过暂还时没必要,我现在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就是你一直坚信的那个论调?!?/p>

“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对这种哑谜十分厌烦。

“你不是说朱岩一直还停留在对镜像的自恋当中吗?”看来现在她已经在精神分析领域出师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他需要那方面的满足,就是他想献给自己镜像的那种满足。”

“那你直接就去满足他不就得了,反正你一开始不就想要他吗?”

“你少给我装傻!”肖潇指着我的鼻子,“他根本就是个娘们儿,而你自打到了康复中心的那天起就在研究他的屁股。你要是真对我好就去上了他,让他以后对你服服贴贴的!”

我现在真的后悔当初告诉她那些想法了,不过我想自己还是被误解了。

“首先必须声明一点,我的取向完全正常;另外弗洛伊德和拉康理论当中所有涉及‘性’的话题都是精神层面的,或者‘无意识’层面的,不是你脑子里想的那些下作的玩意儿?!?/p>

肖潇恶狠狠地用皮鞋尖踢了我一脚,正踢在我的脚脖子上。

“废物!我留着你干什么用的?”

我也当仁不让地回敬了她两个耳光,这不仅作为当初她对我调戏的报复,也是分别替朱岩和周帆打的。

“你永远放明白,案发时我已经离开‘清水湖’三个月了,你做的那些事儿永远赖不到我头上,以后你也别想拉我下水!”

“你给我滚!到时候我会自己动手的,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当时确实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15.否定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其实都沉浸在肖潇下的蛊当中,大概就跟她能够掌控的各种资源以及参与范总的资本运作并从中获利的美好前景有关。到这时我才完全理解周帆之前对朱岩的迷信,其实就是一种依赖感,包括生理上的和涉及财富的。

不过我一直深藏于内心的两个谜团还是没有解开,一个就是最初的那个过于顺利但事后觉得有些草率的释梦,另一个就是肖潇需要通过控制朱岩来掩盖的那个内幕。

对于后者我可以从师同学那里另辟蹊径,而对于前者我突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被肖潇下了逐客令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都在金融街尤其是Vinkand大厦附近徘徊着,可能确实是出于对她的迷恋吧,不过这里始终还有什么东西,犹如潜藏在脚下的巨大宝藏,时刻散发着能量场将我控制在其中。

整天漫无目的的行走中我感觉脚脖子隐隐作痛,查看一下之后发现原来已经完全肿了,看来当被她踢到时我的精神过于亢奋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软组织受到了损伤。我在路边坐下试图简单按摩一下,脚部被触痛的神经突然激活了一段曾经反复出现在大脑中却被忽略的片段:一匹未经阉割的公马一跃跨过围栏冲进庭院,我躲避不及被蹄子踢到了脚腕。

等等,我确实被坚硬的蹄子踢到了脚腕,难道肖潇才是潜意识里面的那匹“阉割过的公马”?这从任何角度来看都说不通,她对我的吸引从来不像周帆医师那样丰满、挺拔、雄健,而是来自她那象征着繁殖能力的双眸、嘴巴和卷发。那我在梦境中又是什么?哦对了,我已经承认过自己才是公狗,那振动的翅膀岂不是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的思绪犹如一块本来被熨烫好的平整桌布突然被揉皱起来,接着用手轻轻一撕就裂成了无数破片,又被以扭曲的方式重新缝合,原本规整的几何图案被拼接成不可言说的奇形怪状。我闭上眼睛把自己保护在漆黑当中,但眼前分明是一个血红色大大的“X”,那意味着否定,而否定又无限接近于看似虚无的“实在界”。

所以一定有什么事情将会发生了,我却完全无由得知,只能继续围绕着这种虚无转着圈。转过街角的那一刻,横在面前的是一辆露天公开展示的崭新Bugatti Chiron跑车,这对我无疑是一个讽刺,除非还能继续留在她的身边。这让我感到羞耻和无能为力,于是只好转身向街对面走去。

16.缝合

11点15分……20分,我费了点力气才挤进前往23层的电梯,整幢大楼都处于一片慌乱之中,许多人不知是该离开还是回到各自的公司。尽管“赤水资产”的前台小妹已经接到了对我的逐客令,但我以局势紧急、肖总迫切需要心理医生?;の缮璺ㄔ俅谓肓巳俗首芗嗟陌旃摇?/p>

敏锐的方位感帮助我迅速做出了判断,朱岩坠楼的位置应该在这一层与肖潇办公室距离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也就是他们之前最好应该各自待在大厦朝西这一侧的两端。

这次我仔细锁紧了大门,视线穿过空旷的办公室,塑胶手套、衬衣、西装裙、胸罩和高跟鞋被扔了一地。肖潇背对着我独自骑在一个靠近临街落地玻璃的软墩子上,下半身穿着一条开裆的茶色连裤丝袜,里面是黑色的丁字裤,腰间似乎是一条金属或者皮质腰带之类的东西,手握一只小型双筒望远镜。这样的装束看上去有些不协调,但我已经没心情搞清楚细节了。

“这么说,整个过程你都亲眼看见了?!本」芤丫反蠛梗撬睦渚擦钗业刮豢诹蛊?。

“累死老娘了……”

“时间,关键是时间,”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击要点,“坠楼发生在11点10分,你和他有效脱离接触足够久了吗?”

“我们俩十点钟就完事儿了,”从声调可以听得出她的得意,“我事先安排了三个部门的副总轮流跟他电话约谈明年的工作计划,他都接了,而且平静地回答了所有问题,这样监控录像能证明我一个多小时前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p>

“这事你打算怎么收???”我已经准备好为她再努力一把了。

“拿出你的小聪明来,再给朱岩做最后一次精神病鉴定报告吧。”肖潇侧过脸示意我靠近她。

我努力走到她旁边,身体前倾着从她的脸、胸部、腹部一直到裆部上下打量着,那个腰带一样的装备连接着一个可能是塑胶制品的细长凸起物,塞在她丁字裤里面向前撑起超过二十公分的长度。

“所以他最后一定很享受吧?”我试图稳定住她的情绪,“你确实把他弄疯了,不过就这还不足以让他有充分的理由自杀?!?/p>

“那是当年他前任老板跳楼的房间?!?/p>

“你说什么?”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难道又是一个巧合吗?

“十年前他老板就从他现在的办公室跳楼自杀了,”肖潇哼出一声冷笑,得意地伸出玉臂在空气中描绘着当时的场景,“当时朱岩和范总配合,故意用他们管理的基金高价接盘了我们手中的所有股票。这家公司被清盘后我们又以三折价格把剩余的净资产全都接了过来,这才有了今天整整四层的办公空间和数百亿的管理规模?!?/p>

“所以他躲进康复中心就是为了装疯对吧?”

“你的那个破碎身体和镜像自恋的理论很出色,反正今天早上他确实是真的发作了,”肖潇淫荡的表情仿佛还在回忆她早上驾驭朱岩时候的情景,“我到现在才明白,就算是真的精神病也还能一边变态一边正常思考工作。范总之前承诺过等风声过了的时候还让他出来执掌基金运作,可是这小子动了心思想要另起炉灶。本来要是一开始直接就从了我的话,那我们还能联手把范总干掉,没想到周帆出现搅了局,最后就不得不痛下杀手了。”

我终于明白了:林间女神厄科诅咒了那喀索斯,自恋的美少年坠入水面,倒影被泛起的涟漪撕成破碎身体的样子;他被插入后激起了对曾经爱恋对象的死亡回忆,癔症发作后将落地窗当成了镜像并投身其中;或者说被阉割过的公马踢过的狗臣服在脚下,一个灵魂升天时剧烈扇动着翅膀。到头来而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金钱而已。

“那你还穿着这身戏装干嘛?难道等着警察来调查的时候给他们看的吗?”

“不,我就要戴着它,我感觉身体已经跟它缝合在一起了。”

我的天呐,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女人到底都承受了些什么?我有些爱怜地把右手探入肖潇的波浪卷中,直到能够抚摸细嫩的脖颈。头发被拨开后,手指从颈椎到动脉的位置轻轻地划了一个弧形,食指甲留下一道浅浅不易察觉的划痕。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一切都败露了,眼前的恶魔赎罪之时,断头台上的利刃大概就从这里切下去吧。一边这样想着,仿佛同时能看到那丝白色划痕突然渗出殷红色,接着一道道血花宛如卷曲的蕨类植物从切口处向两边伸展开来,羊脂一般的皮肤表面被染成淡粉色。

“你在想什么呢?”她突然发问,齐刷刷的切口瞬间被一个金属拉链缝合上。

“哦,没什么?!蔽业氖执铀木辈炕涞铰懵兜南慵缟?,“现在你可以满意了,一切都安全了,只剩下咱们俩人了。”

突然,一只手从前面伸过来握住我正在她肩上摩挲着的五指。之所以说“突然”是因为她那只手竟犹如尸体表皮一般干枯、冰冷,全然迥异于我刚才的想象。

“是的,那些死了的人是永远不会再开口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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