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面对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那么我这一篇显然是荒诞不经的。喜欢我的人说这叫科幻，讨厌我的人说这叫瞎扯蛋，边说边往地上吐口水，天气太热，口水的痕迹两秒钟后不复存在。

（二）

父亲四年前因病而去。四年后炎夏的一个晚上突然归来，红光满面，声音洪亮，脚步声咚咚嚓嚓。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知道父亲是以灵魂的方式从另一个世界来到2008年的六月底。灵魂是美丽的，何况是我最最亲爱的父亲。室外机关大院内很安静，传来一辆夜归汽车的喇叭声、保安开关铁门金属的叮当声。淡淡的黄花香从窗外飘进来，院子内有四百盆盘栽黄花静静开放。那是黄花节期间布置的，我们刚刚举办了黄花节，我首先向父亲解释。

父亲和我握手，微笑点头，好象对这件事了如指掌。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我想用西方的方式去拥抱他，然而腿脚不听指挥，客厅中弥漫薄雾，恍如仙境。我好想好想抱住父亲大哭一场啊，但我动不了身，眼泪唰地涌出来，满脸流淌。父亲伸出手帮我揩眼水，可是我感觉不到他的温度，轻飘飘若有若无。明明我刚在客厅的沙发中睡下，怎么又来到了一座山峰之上。父子俩相对而坐，四周是悬崖峭壁。薄雾弥漫。夜空中头顶上飘浮朵朵祥云。

父亲大声武气地说：科学是不能解释这一切的。你能提前走进2018年，展望你们濛山论坛朋友们的美好前景。我也能够从从另一个世界以2004年的模样来到2008年。不过这是我的灵魂，你不要害怕。

我说，我不害怕呀。父亲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你灵魂我多想抱住你宽厚慈爱的肩膀述说我对你的思念诉说我这四年来遭受的委屈以及四年来家乡发生的变化呀。但是我身不由已动弹不得。

（三）

父亲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再次大声武气地说，科学是不能解释这一切的。有很多难题呀包括地震，这次地动山摇天昏地暗，啷哎没有一个科学家预先报告，提醒大家转移疏散逃命呢？！父亲的大手激动地挥舞，朵朵祥云被抓成碎片，飘成细小五彩不规则的云片。

我问父亲你来自天堂么关于天堂…………

父亲不等我说完就说，天堂？！那几天，通往天堂的路好打挤哟！老锄头的戴眼镜的夫妻相扶的兄妹相伴的父子相偎的，男女老少成群结队在天堂的路上艰难地行走。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呀？我一听口音，那不是我们四川老乡么？

我说父亲你不要再说了我们的眼泪流得太多了。

父亲说，该哭该流泪呀！我看到有一个三十几的老师满身是血，左手抱着个七、八岁的细娃儿，右手护着三个小学生，学生娃儿拉着老师的衣裳，挤着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那几天好多好多的老乡罗……

父亲竟然有些哽咽。但我看不清他是否流泪。云朵模糊了他的面部，我一直看不清他的眼睛、鼻孔、嘴唇、胡子和喉结。

（四）

我说父亲那么天堂很美么？

父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环顾四周，说这不是2003年我们来爬过海灯法师练功的那座山么？

我说好象是江油的窦圌山吧，这一次江油也地震了的。

父亲说我去过静边、贵福、万源青花钢铁厂，我们七几八几年修的房子没有震垮没伤到人。当年的石匠揽头父亲自豪地笑了笑。

我再次问父亲那么天堂很美么？

父亲伸出左手张开手掌。我隐隐约约看见一行字：天堂再美也比不过人间，好好活着吧！

父亲收回左手，又伸出右手张开手掌。上面写着：我要走了还有紧急任务……

后面的字没有看清，父亲突然消失了。

窗外院子里有鸡在叫。那是对门刘大兵家从农村拉来的一只土鸡，一只脚跛了是被学车的小姑娘轧的。我好几次看见跛脚鸡在院子里孤独地散步，焦急地寻找食物。鸡打鸣的时候，我从沙发上惊醒，翻身起来。客厅里挂钟才指向凌晨三点十分。

（五）

第二天，我请刘大兵去万兴广场“桥头堡”整一顿。两瓶啤酒下去，我提出关于鸡的问题，我说大兵你那只鸡呀，要么杀掉，要么把它送回农村去。

刘大兵恍然大悟。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鱼G你要吃辣子鸡就明说嘛用不着破费请我，我们有一年多都没有喝过酒了哟。

我说我只是恨那只土鸡不是想吃，鱼G我是这种好切狗嘛？

刘大兵自己吞了一杯，脸更红，颈项上青筋鼓胀。对不起吵闹你了。鱼G要不得，你晓得我娃儿在东北读书，我一个人过日子。那只鸡是大兵我的伴呢？

你婆娘呢？我这才想起有大半个月没看到他婆娘赵顺碧了。

跑了！离了离求了??！刘大兵又抓起吞了一杯。声音很大过吼，仄边几桌人都车过来看。

刘大兵平静下来，眼睛 望 着马鞍山方向，缓缓地说，震得最凶那天，我在里屋头睡觉，她在客厅看电视。叫都不叫我，呼地一娃子冲出门跑下楼，一直跑到街上，又坐车跑到农村去了。第二天才给我打电话。

我说你要原谅她毕竟是女人嘛可能吓莽了。

刘大兵站起来身子前倾，好象要跟我打架。她莽个屁！她还进来打开抽屉把四张存折拿起跑了的，哼……

我又劝你两口子二十年的夫妻了，平时感情好得很嘛，没看到争过吵过打过。

患难见真情，这是你们酸文人说的。刘大兵把我那一杯也吞了，桌子一推扬长而去，卵都不卵我?；苟窈莺莸囟乱痪浠埃?/p>

我回去喂土鸡了！

（六）

我没有任何理由打那只土鸡的主意了。一有空我就上对门去坐坐，我一边努力地关心单身的刘大兵一边用包谷、大米讨好那只跛脚鸡。让鸡吃饱睡好，不要打扰我亲爱的父亲灵魂归来。

我好几次无意中看见刘大兵坐在沙发上发楞，手中拿着一家人在北海银滩的合影照片。

（七）

等待父亲归来准确地说在梦中归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根据上次的经验，我坚持天天睡客厅中的沙发。在即将睡着的时候坚持默念和父亲交谈的内容。

十五天过后父亲再次归来。我相当激动，甚至想用相机、录音机作好记录，但我浑身一摸一无所有。父亲好象知道我心思似地挥手制止，象一位英雄或大人物谢绝采访。

这是子夜，在沙滩边草地上，江水静静流淌，草丛中有两三种虫子跳跃发出低吟浅唱。一轮圆月当空，月光洒在父亲的脸上和身上，朦胧、神秘，如仙境般美丽。端坐在我面前的父亲慈祥地注视着我，象一位大师等待弟子的提问。

而我竟然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小少年，全身光胴胴躺在潮湿柔软的草丛中。这个地方既象流江河后河边又象渠江大中坝。

我问父亲你上次有啥子紧急任务。

父亲说任务就是追杀张跑跑。

张跑跑是条狗，丧家之狗。父亲轻言细语象小时候给我讲鬼故事或传说故事。张跑跑的主人一家七口在地震中全部埋倒了。张跑跑逃出废墟，飞叉叉夹着尾巴跑了五公里。

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不会吧。我说。

父亲对我插话很不高兴。张跑跑是一条另类的狗。它不但独自一个跑了，还到处汪汪汪。公然宣称它是全世界跑得最快的狗。我们怀疑它接受了邪教的不良教育或者染上了一种可怕的病毒。所以要坚决追杀它。

我问结果怎么样？

父亲反问，你难道怀疑我的能力？难道这种狗不该杀掉么？同情不该同情的是极度危险的，会给自己带来灾难！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变得有些档次或哲学。他在另一个世界是不是接受了四年的高等教育？离开之前的父亲只有初中毕业文凭。

（八）

这一次我和父亲灵魂的对话只有“张跑跑”一个话题。父亲同样是在瞬间突然消失。

不是因为那只乱打鸣的土鸡，而是因为楼上两口子打架，整得叮叮当当。

女的吼打死人罗！男的吼该打，格老子天天打牌，半晚上才回来！

女的有吼你日嘛一天在外头晃……男的又吼老子晃？晃是因为地震的原因嘛……

女的再吼男的再吼，吼吼吼吼……

我踏着拖鞋上楼劝架，正准备敲门的时候。屋内安静下来。一分钟后，有嘻嘻的笑声传出，接着席席索索衣服和皮带落地的声音，咂吧嘴的声音和嘟嘟啷啷唧唧哎哎的声音，以及其他声音。

我在昏暗的楼道里往下走。

再次想起父亲。那是记工分修水库的年代。父亲和手下的石匠们在流江河边开山打石，有个叫范道国的老石匠一边打大捶，一边唱那首山歌：

两口子打架你莫劝罗，中间有根和气栓，半夜起来转一转呢，话也明来气也散……

拖声呀气的很好听。父亲决老石匠老流氓，又扯我耳朵，叫各人去放牛，明年读小学去。听山门子歌不好。

一只老鼠跳跃而过。灶妈子和夜蚊子在墙角窃窃私语?；苹窃谠鹤永镒鲎徘宄亢诺淖急浮?/p>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我知道打开门后里面是一个温暖的家。

活着真好，真的很好！

2008.7.2汶川特大地震后80天，渠江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