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p>
“我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英子?”
????????????——林海音《城南旧事》
这是第四周的作业文稿中的一段。读完第一遍时,我就忍不住落泪了。
我对着空旷的房间喃喃自语,爸爸,我想你了。
整整的一天,我一遍一遍地读。录音过程不是一挥而就的,可能读到最后,突然一个语气错了,或者一个停顿错了,我这个强迫症就要重新开始。在录完第六版的时候,我意识到,这番话,也许是英子听到爸爸说的最后一番话。录到第七版,选做终稿。
听老师点评时才知道这片段选自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这本书其实我是早就读过的,但是读时是多年以前,而且这段选出来的对话是最后一章的很小一段,印象实在是不深了。点评后,我赶紧翻出这书来,急急地又读了一遍。果然,毕业典礼后的英子,永远失去了爸爸。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用这种悲伤来想念你了,爸爸。
我常想起的总是那些开心的片段,悲伤的那些,被我埋在心底,藏在厚厚的痂下,我本以为它们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是,爸爸,我又想你了。
我多想听您对我说句话,就像英子的爸爸和她说的那样。
爸爸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近一米八的身高,很胖,肤色很黑,远看像一座黑铁塔。妈妈经常说爸爸是全面粉(我小时候商店里卖的最黑的一种面粉),妈妈是富强粉(我小时候商店里卖的最白的一种面粉),我和哥哥都是标准粉(中间的版本)。爸爸留着寸头,眉毛又粗又浓,眼睛又黑又亮,鼻子不高,嘴角总是漾着笑容。
小的时候,感觉爸爸像一棵最高大的大树。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和哥哥去逛大栅栏,一到那里我就吓到了。到处都是汹涌的人流,各种不同花色的腿淹没了我,不同款式的鞋子仿佛都向我踢来。人群靠得很近,推推挤挤前行,稍不留心我就会被冲走踢倒。
我带着哭音地大喊起来:“爸爸!爸爸!”
爸爸俯下腰,伸手把我捞起来,一转手就放在后背上。人海中,我从浪底一下子升到浪尖,从危险的漩涡边缘瞬间升到了安全的水面。拥挤的人流再也无法冲到我,踢到我,挤到我。爸爸的肩膀宽厚,我的视线随着他走路的步伐,一起一伏的。在他的肩膀上,我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人流和售卖各种商品的店铺。
回家要坐好几趟公交车,最后一趟很难坐。因为只有一趟车可以到我们的家,车少人多。每次都是妈妈在后面带着我和哥哥,爸爸在最前面冲锋陷阵。
车子从总站开出准备进入我们等车的车站,汹涌的人流就开始启动了,迅疾地奔向车子,有的身手敏捷的已经搭着车门,踩着很小的一点踏板,站在车门外,满脸胜利者的神色。随着车子进站,人群以三个车门为目标,趋之若骛。这时大家眼中是没有老弱妇孺的,因为大家都是着急回家的,而这车需要坐上一个小时才能到家。大家都是疲惫至极的,回家往往还需要洗衣、做饭、做家务,此刻都急需这一小时的时间休息一下,回血保命。
车门开时,是拼体力,拼技巧的时候。怎么使劲才能顺利地在人流的相互冲撞挤压中进到门里,那绝对是本事,爸爸就属于其中的佼佼者。于是等到激烈的战斗结束时,抢不到座的就开始等待下一辆车进场的攻坚战。不奢望座位的人开始不紧不慢的上车,妈妈此时开始带着我和哥哥上车。爸爸给我们占好了座位,我、哥哥和妈妈就在别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走过去,妈妈走到双人座位靠里的位置坐下,我和哥哥分别坐在妈妈爸爸的腿上。坐在外侧的爸爸会用一个胳膊握住前面的座椅靠背,用他的胳膊挡住外边的人,撑起一个安全的区域,这样拥挤的人群就不会在车子刹车,转弯时由于惯性倒在我们的身上。
那时感觉爸爸是无所不能的,是的,只要爸爸在,就不用担心拥挤,不用担心受到伤害,因为他总会用他坚实的臂膀给我撑起一片天。
小时候,我们那个地区,都是爸妈单位的宿舍区,每家都有好几个孩子,放学了这些孩子们就几十个聚在一起在楼前楼后疯玩。
到了饭点,各家就传出大人叫自己娃回家吃饭的喊声。好像声乐家练声一般,家长们把高亢而悠长的声音从家里送入空中,用气息托着它们,让这声音犹如划过空中的一道抛物线一般准确的落在我们的耳边。于是听到自家家长召唤的孩子们,三五个的开始逐渐退场。剩下的孩子知道玩的时间已经不多,于是抓紧时间,再追跑一会。
听到爸爸的喊声:“回家吃饭!”于是我和哥哥从孩子群中恋恋不舍地退场,然后快步跑回家去。往往还没有进楼,就先看到二楼厨房里暖黄色的灯光,抽油烟机源源不断地把厨房的香气送出楼外。深深吸一口气,一边向家里跑,一边在心里判断一下今天的晚餐。
这一生,在我心里,总固执地认为,厨房那暖黄色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召唤心灵和治愈心灵的。
爸爸是我家的厨师,他买过很多关于做饭的书,各种菜谱,面食谱。爸爸做出的菜非常好吃,大概那时也是物质匮乏,通常一上桌就被席卷一空。不过席卷最厉害的是爸爸,大概东北男人,不太懂得体贴和照顾。于是妈妈,哥哥和我就赶紧加入和爸爸的争夺大战中,当然还有我和哥哥的争夺小战。
特别是吃糖拌西红柿时,最后的汤汁通常是我和哥哥争夺小战的焦点。那时的西红柿,都是自然成熟的,红得耀眼,切开后沙沙的瓤,红红的汁。买回家如果没有及时吃,第二天就会变软变烂。现在再也买不到那么好吃的西红柿了。糖拌西红柿,切开的西红柿,汁水四溢,在糖的作用下,更多的西红柿汁渗透出来,那溶了大部分糖的西红柿汁,是我儿时记忆中难以忘怀的美味。
于是争夺小战的最高潮就是我和哥哥都一手拉着盘子边,另一只手把对方想要盛西红柿汁的勺子打开。这时爸爸开口制止,于是盘子去到了爸爸手里,在我和哥哥在彼此的监督之下一人一勺。这幕场景,现在回想起来特别有趣。
那时过年是不流行下馆子的,都是看各家里的大厨各显神通。过年的大餐需要提前好几天准备。爸爸会提前拟好菜谱,在每个菜旁边标好菜谱的页数。总记得过年前几天我家的厨房都是灯火通明的,反正在我入睡之前都如此。我都是睁不开眼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厨房的。
我喜欢在厨房里,在温暖的灯光下,着迷地看着爸爸,在微微泛着蓝色的炉火闪耀之下做饭。有时我会帮爸爸打打下手,洗个葱、切个香菜,帮忙递爸爸准备好的各种配菜。福利就是爸爸总是在出锅之际夹出一块,一边扇扇,一边递到我嘴里:“帮忙尝尝,熟了没有?咸不咸?”于是厨房里的我一边在嘴里左右倒换着还有点烫的食物,一边含糊地回答:“好……好吃,熟……了?!?/p>
北京有段歌谣:“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北京的冬天在我小时还很寒冷,是天然的冰箱。冻豆腐是把豆腐切成片,放在塑料袋里摆成单层,放在向北的阳台,一天晚上就冻结实了。豆腐冻了之后呈蜂窝状,用它来煮鱼汤、酸菜白肉,它们会吸饱汤汁,吃到嘴里,豆腐绵软、劲道而多汁,特别好吃。
过年时的试吃通常是豪华版,这时我经常是捧着一个小碗,随着每道菜的出锅,碗里就被装了各种试吃的菜式:猪肉丸子、炖鸡肉、烧排骨、猪蹄、肘子,鱼肉丸子、红薯丸子、红薯丝、蒸好的豆包……菜式还没有品尝完,肚子已经装不了,但是装菜的碗却还是舍不得放下。
能先于所有人吃上这些美味的食物,这大概也是我爱上厨房的一个原因。现在我做饭时,也会以同样的理由,让闺女品尝。我喜欢看她把食物吃进嘴里,一边呼呼吹着气倒换着食物在嘴里的位置,一边细细品味食物味道时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是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告诉我:“熟,熟了,真好……吃?!?/p>
我小时吃的猪肉丸子都是自己家加工肉馅。我家有个手工绞肉机,是蓝色的。上方有个漏斗形的入口,把肉切成长条放进入口,转动摇柄,肉馅就在一组从粗到细的刀片下加工成肉馅了。做好的肉馅,需要打入肉汤以形成汁水四溢的口感。分很多次加入大概和肉馅差不多的肉汤,不停地向一个方向搅拌,直到肉馅把汤慢慢吸收。加入姜末,葱花,干黄酱,鸡蛋,盐,胡椒碎,香油,搅拌均匀后,加入淀粉以帮助成型。
做鱼肉丸子时,爸爸需要先把鱼肉剔下,再小心地挑出刺。把鱼肉剁碎,加入鸡蛋、酒、盐和花椒调味,再加上面粉,搅拌均匀。
此时烧起油锅。把手洗干净,左手抓住一团肉馅,大拇指和食指指尖搭好,虎口处形成一个圆洞。攥紧拳头,虎口处就挤出一团肉,收紧虎口,就做成一个丸子。
此时油锅已经热了,把挤出的丸子一个个下入油锅中。刚放入油锅的丸子浑身裹着一圈沸腾的气泡,等到丸子漂在油锅的表面,颜色呈现诱人的金黄色,就熟了。爸爸会拿起一个扇扇,用筷子夹开,放在我试吃的碗里。我等不及它凉,赶紧放到嘴里。刚出锅的丸子,外层酥脆,内心绵软多汁,那味道无与伦比。
虽然一个理论说食物太烫时入口对健康不利,但是刚出锅时食物浓郁的香气被热乎乎的蒸汽包裹着,一股脑蒸腾着涌入鼻子,再咬上一口,那香气便随着咀嚼弥散于齿间舌际,让每颗味蕾都体会到甜酸鲜辣,那体验让人无法拒绝??!
我现在做饭的时候,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做好了饭,来吃的人磨蹭错过了最佳的口感。在最美味的时候品尝,才不辜负食物的美味。就像你该在最美的年龄,最美的心境里,爱上一个也和你一样最美的年龄,最美心境的女孩一样。美食和爱情一样,不该被辜负。
爸爸在单位里,应该是一个能干的人吧?知道他是一个项目的负责人,经常半年、半年的出差。记得每次爸爸出差总是带礼物回家,因此他回家的日子就让我和哥哥格外地期待。当爸爸回家的门声响起,我和哥哥就赶紧奔到门口,帮爸爸接下提包,然后眼巴巴地看着爸爸。爸爸会像变魔术一般的从大提包中变出一些好吃的东西。我和哥哥就欢呼雀跃的拿着到手的东西,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爸爸带回的最有趣的礼物是一次出差半年后,一进门就让妈妈帮他把最大号的盆拿出来。然后爸爸就打开旅行包倒出一大盆活的螃蟹,另外一个包中还有两只鳖。是爸爸临回来的早上在舰上打来的。那时我平生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鲜活的螃蟹和鳖。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野生的螃蟹和鳖的美味,是多么的奢侈。
那时出差,爸爸常自己带着电热水壶,用它来煮方便面,把省下的出差补助换成给我们带回的特产。因此我们才能跟着爸爸的脚步,品味一下当地的特色食物。时隔多年,直到如今落笔的时候,翻翻记忆,这种幸福的感觉竟然还在记忆深处。
先生也常常出差,开始不习惯带特产回家,但是我坚持要他带。于是他后来便也养成了去到那里,就给我们带回当地特产的习惯。虽然有时因为忙,就只能在机场匆匆买。不过现在每次他出差回来的时候,女儿也都是满怀期待的。说不上来现在是女儿看到他回来时从包里拿出好吃的更高兴,还是我呢?在我脑海的深处,这样的一幕情景就是幸福的一部分,是在我很小时候爸爸在我心里种下的。
爸爸还有其他的副业,他善于推销机器并提供技术支持。记得爸爸单位的领导到了年底要来我们家找爸爸,他会满脸笑容地拍着爸爸的肩膀,请爸爸出差去结算一些机器的费用来给大家发过年的补贴。
那时我和哥哥白天上学,下了课就和朋友们疯玩疯跑的游戏。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单纯幸福的日子啊。而这样的日子在我的高中时期就结束了。
记得那是一次爸爸出差从南方出差回来,当天晚上我被妈妈的呼叫声喊醒。跑到爸爸妈妈房间,就看见爸爸躺在地上,妈妈在喊叫。我吓傻了。救护车来的时候,两个瘦小的医护人员加上我和妈妈都抬不动爸爸,爸爸当时很胖。我被恐惧浸透了。曾经是最有力的,能一把就把我从地上捞起甩到他肩上的人,我拉不动他,帮不到他。妈妈出门喊了邻居来帮忙。几个邻居加上医护人员,把爸爸抬上救护车,这份恩情,妈妈一直念叨到今天。
当天,妈妈要我留在家里。妈妈告诉我,我去了医院也帮不上忙,第二天我要上课,就在家照顾好家里。嘱咐我早上自己收拾好,去上学。
我不太记得那个夜的很多细节,那些细节似乎在我脑海中被抹掉了。只记得我无法合眼,无法不流泪,无法不害怕,无法不颤抖。好像朦胧的失去过意识,脑海中便全是爸爸的画面。我向上天祈祷,祈祷爸爸经过医生的救助恢复如初,祈祷我下一时刻就听到门响,然后看到爸爸和妈妈回来了。那时怎么样的一个痛苦的、担心的、孤独的、恐惧的夜??!
第二天早上,我自己按时起来。家里当时还养着猫,我给猫做了早饭。收拾好了家里,背起书包出门。临出门才想起我自己还没有吃饭,于是转回家去拿了一块巧克力,一边吃,一边去赶公交车。
当时哥哥在外地上大学,家里就是我和妈妈相互支持。我和妈妈是母女,那时更像并肩作战的战友,像互相安慰的姐妹。早上我自己起床,喂猫,喂自己,赶公交上学。放学了去医院,看爸爸,帮助从家里到医院取东西,接替妈妈回家办事。
在爸爸用肩膀撑起的家里,我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可以任性,可以无忧无虑。而从那天夜里开始,就像英子爸爸和英子说的那样,我只能开始硬着头皮去闯。朦胧的青春时代的薄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撕破。仿佛从那天夜里开始,我穿过少年时代,走入了成年。
爸爸经过很多天才清醒过来,但是清醒过来的爸爸,半侧身体瘫痪了,语言能力也受了很大影响。这是爸爸和妈妈单位里的第一例偏瘫。原因是左侧脑部出血,血块压迫了脑部的神经,影响了右侧肢体的功能。因此很久,爸爸都不能说话,不能抬右手,不能独立走路。
语言、控制手臂和控制腿和脚走路的能力,我已经理所应当的认为是属于我的了??吹桨职值募枘蚜废埃也胖?,原来说话是口腔里多组肌肉和舌头、声带灵活配合的结果。而对手臂手指发出指令,让他们握住盛满食物的勺子,再抬起胳膊,把食物准确的送入嘴巴,是一件需要手指,手臂,脖子,口腔参与配合的结果。走路更难,站立着,向前迈出一条“次”受力腿,用另一条“主”受力腿撑住身体不摔倒。再试探的前移重心,向“次”受力腿靠近,在适当的位置和时机把后面的“主”受力腿快速向前移动,让身体在瞬间的失去平衡的瞬间达到新的平衡,这一系列的动作是多么的艰难,多么的痛苦。常常走不了不远,爸爸就已经满头满脸汗水了。
然而我最怕的,是爸脸上那种神情。那是对原本属于自己的能力被剥夺后的那种难过、委屈和恐惧。那些神情慢慢变成万念俱灰的厚厚暗色,逐渐蒙上了爸爸之前阳光灿烂的脸,也蒙上了我和妈妈的心。
过了紧急发病期,爸爸就离开医院,来到了八大处的工人疗养院进行身体功能的恢复,那是一个漫长的重新学习说话,学习走路,学习抬手的痛苦过程。爸爸发病的头一个月时间里,妈妈的上臂得了肱骨炎,手都抬不起了。妈妈给爸爸请了一个护工,是一个矮个的男护工,头发有点油,有点乱,但是力气很大。爸爸胖,把爸爸扶起,需要力量,当时没有更好的护工可选了。妈妈也必须开始上班了,还需要治疗一下手臂。于是平时爸爸和护工住在疗养院,我和妈妈上课上班。到了周末,我和妈妈再去医院照顾爸爸。爸爸这一住,就是一年。
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妈到医院早了,看到护工在喂爸爸吃药。他把药凌空扔进爸爸嘴里,再给爸爸喝水。当时看到他漫不经心地扔药的那一幕,可是把我气坏了。他缺少对病人最起码的爱和尊重,我和他吵了一架,后来我们辞退了他。好在正好到了暑假,于是那个暑假,我搬去了工人疗养院,住了2个月,照顾爸爸。
没有想到,我住在工人疗养院的这两个月,竟是爸爸进步最快的2个月。我一直感觉医院和疗养院里总是密闭了浓郁的消毒水味和热乎乎的空气,总是使我处于缺氧的状态,让我特别容易困倦。有时午后我睡着了还没醒,爸爸就会自己起身,艰难地拿起拐杖,再尽量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门,走过走廊,再进入户外的长廊。
我突然醒来,发现找不到爸爸,吓了一大跳?;琶ζ鹄?,套上鞋子就飞奔出去。直到在户外的长廊里发现爸爸艰难前行的身影。
当时长廊两侧攀满了葡萄的藤蔓,在碧绿的葡萄叶的点缀下,刚形成的葡萄果实,像一串串绿色的小花椒,垂挂在叶子中间。阳光透过葡萄叶和藤蔓的间隙,把明亮的光影斑驳的投在爸爸身上。爸爸歪歪扭扭地、艰难地向前迈腿、前移重心、再迅速发力,让身体跟着主受力腿向前移动。
我飞跑过去,扶起爸一侧的胳膊,问:“你怎么不喊我起来呢?”爸爸看着我,不说话,轻轻地笑了。那个笑容因为右侧脸部的肌肉不能很好的控制,因此有些歪。阳光映得他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闪着亮光,他的眼睛闪着更明亮澄澈的光,眼神里充满慈爱的温暖。我的心瞬间在那笑容里,在那光影里,在那眼神里,融化、翻涌。
我扶着爸爸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前走,偷偷侧开头,不让爸看到我泪流满面。这个我生活中撑起我的天空的巨人,这个可以轻易一伸手就捞起我放在他肩膀上的巨人!此刻,他的世界塌了,他却顾不上在他的世界里绝望呼喊,只想还撑着一点点我的天空,只想让我能多一点安睡。
一年后,爸爸的康复治疗结束,回了家。爸爸恢复了部分的语言能力,生活还需要人照顾。日子一晃,几年过去。哥哥大学毕业回到北京,进了爸爸和妈妈的系统,继续之前爸爸的那种经常出差的生活。我的工作地点离家里比较远,学校给了宿舍。忙的时候,我就需要住在学校,周末再回家。
妈妈现在提起爸爸会心疼地说,可惜他没有享受到这个社会经济高速发展后结出的物质果实。不过有时人的幸福是和物质水平没有直接关联的。就像小时候饿的前心贴后背时还坚持着疯玩,最后听到爸喊我回家吃饭的那种幸福感。现在物质丰富了,却再难体会那种简单深切的幸福。
记得第一次拿到工资时,回家我把我的工资交给爸。爸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还是那个有点歪歪扭扭的笑容。他眼睛里的光,亮得耀眼,仿佛整个脸在瞬间被点亮了。然后他伸手接过那叠钱,再把它们放在衣袋里,用手在衣袋外边抚了又抚。
我在他无声的笑容里面读到的东西太多。他好像和我说:“你长大了,能养活自己了,爸爸真为你骄傲!你长大了,能帮妈妈撑起这个家了?!蔽乙苍谛睦锒运担骸拔页ご罅?,我是不是也可以,撑起一点点爸的天了?我是不是也能让爸多一点安全和开心?”那个时候的他和我都不习惯表述,但我和爸都能读懂彼此。我强忍着,看着他,保持着脸上的笑,忍住不让泪落下。没有语言,但心里千言万语在流淌着。
妈妈说爸爸让我的工资在他衣袋热乎了一天,每次在衣袋外边抚摸它,都会不由自主地笑。第二天,又带着那个笑容把钱给了妈妈。听到妈妈和我说起这情景,我忍不住泪如雨下。从此每个月,这样的仪式便保留下来。
命运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爸爸。在我工作后几年,爸爸又被诊断出得了癌症。当时哥哥正在半年的出差中。妈妈总说哥哥是我家的福星,我家倒霉的事,都是哥哥不在身边时发生的。
爸爸住到了潘家园的医院,为了方便照顾,妈妈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来照顾爸爸的饮食。我下了课就赶往医院帮助妈妈。记得刚住进去,一次妈妈给爸爸准备了鱼。我坐在爸病床前,剔除鱼刺,再配好菜。爸爸笑着,在同屋的病友的羡慕的眼神之下吃饭。记得当时病房里有一个特别爱说笑话的病友,他逗爸爸:“看把你给美的!闺女给你准备的鱼肉好吃吧?你快吃吧,等你治疗完了,想吃这么香就没戏了!”接着他晃晃自己的饭盆说:“就我这点饭,这要是在治疗之前算什么?。课页酝甓疾淮蚩陌淼?。现在,唉……”
后来我就明白了他的话的意思。放疗实际是用波长短、能量高的电磁波来杀死癌细胞。这种射线虽然对生长迅速的癌细胞伤害最大,但是对正常的细胞组织也不会放过。属于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于是放疗开始仅仅一周,爸爸的口腔就出现严重的溃疡,像鱼肉、米饭和菜这样的食物,无法再吃了。
妈妈便想办法给爸做营养丰富的流食。其中一种流食是把2个鸡蛋打散,用滚开的开水冲成蛋花状,再加入3勺奶粉,3勺肉松,和时令菜泥。爸爸每顿饭都喝下一碗这样的浓稠的糊糊。直到放疗结束,爸爸有时感叹说自己也不知怎么在放疗的过程下生存下来的,每餐都是喝一点糊糊。妈妈就笑了,问爸爸:“你知道你喝的那碗糊糊里我给你放了什么吗?”然后妈妈给爸爸细数一遍,听完了爸爸就也跟着笑了。
现在想起来,妈妈其实做的流食的基础就是鸡蛋茶。这一段我一个朋友说起鸡蛋茶,说她90岁的爷爷每天一碗鸡蛋茶,身体硬朗的很。女儿听到了说:“妈妈,你朋友的爷爷喝鸡蛋茶现在还身体健康。但是你却连爸爸都没有了。我觉得你应该早些给姥爷坚持吃鸡蛋茶”。当时听到她那么说,我愣了一下:“别说,还真给姥爷吃过不少次鸡蛋茶?!笨杉硖褰】?,其实和饮食并不是一一对应的。
爸爸的癌症治疗还算成功,但是因为放疗伤害了喉部的肌肉,说话就更不顺畅了。有时需要借助写字来帮助表达,在手心里,或在纸上。
我工作的地方离家远,没有什么事时,我就住在单位的宿舍。一天下课,妈妈给我留言,让我今天下班了就回家。
回家要换乘3趟公交车,2小时之后,我回家,家里却没有人。我慌了,等我赶到医院里,没有看到爸爸的最后一面。
我记不清当天我是怎么到的医院,记不清医院里的情形,记不清妈妈和我说了什么,甚至我记不清爸爸当时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也许是我的大脑把那一幕永久地屏蔽掉了。我唯一记着的是,爸爸的手。我抓着爸爸的手,我希望他的手能在我手心写下点什么。但是我只能感觉到刺骨的冷,那种冷把我的心冻得撕裂一样地疼痛。
我其实特别想听爸爸和我说句什么的,随便什么。
然后就是极其慌乱嘈杂和不真实的一段时间,妈妈单位来了很多人帮忙折了一袋一袋的纸元宝。送别时,妈妈不喜欢热闹,没有通知谁,单位按照惯例发了个讣告。结果送别时,来了很多很多的人。哥哥给爸挑选了一块墓地,把爸的信息拿去八大处捐献请人超度。那个时候真的感觉到在遇到大事时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有了哥哥这个依靠,妈妈和我好像都垮下来了,那个时候,是哥哥撑起了我们这个家。
我并没有常常梦到爸爸,印象中只有两次。一次是他生病后的样子,他看着我,没有说话,脸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褂幸淮问撬挥猩〉难樱笨吭谝豢么笫髋员?,脸上是阳光灿烂的笑容,依旧没有和我说话。
我一直盼着,想听爸爸和我说点什么。慢慢地,这盼望便凝结成了遗憾和悲伤一同结了痂,又深深地沉在了心底。
其实我不太相信人离去之后搞那些纪念活动的,我觉得在他还能感受这个世界时,对他好比什么都重要。不过,想念除外,我感觉想念不需要依托就可以传达。
科学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人眼能看到的客观世界,不足其实际存在的10%。就像此刻,我在书写,成吨的暗物质会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穿过我的身体再悠然而去。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因此我敬畏自然,敬畏上帝,敬畏信仰。
我一直相信,在某个时刻被某个事件触发后涌起的想念,不管你的亲人去了多远,去了多久,他总能感知到。也许他不过是去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你的想念,也许变成了一阵风,吹动了他世界里的几片树叶?;蛘弑涑杉父鐾蝗挥肯值囊舴?,跳出他的脑海,跳上琴键,变成一段旋律。你的思念,他总能以某种方式感知到。
就像《寻梦环游记》中所说的:“死亡不是尽头,遗忘才是?!?/p>
只要有人记得你,你就会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存在着。
只有当所有人都忘记了你,不再想念你,不在缅怀你的时候,你将会走向最终的死亡,永远消失。
今天夜里突然醒来,思绪翻涌再也无法入睡。
我想你了,爸爸。
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把它们写下来。也许凝结了遗憾和悲伤的伤疤,经历泪水的洗礼,会得到某种救赎。洗掉那段悲伤中的遗憾,让心里的爱和思念永存。
爸爸,多想听你,对我说句话。
空气中依旧寂静无声,我的心底千言万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