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上一片金黄,刺眼的日光直射下来,却感受不到一点热力。姆妈在厨房里炒菜,白色的蒸汽从锅边升起,可听不到锅里传出的滋滋响声。四周太静了,文玉感到不安,喊了一声:“姆妈--”
姆妈转过身,只是远远站着不说话,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已经看不清姆妈的样子,文玉急得想大叫,但怎么用劲都发不出声音。想挣扎着看清姆妈,眼皮却像有重物压着,就是睁不开。
直到耳旁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欢快,她终于舒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和暖的冬日阳光透过薄薄的纱窗斜照进来,窗外的鸟儿时而叫上三两声,文玉恍然记起,姆妈离开已经两年多了。
姆妈在医院的最后两个月,很少说话,她总是静静躺在病床上,有人来看望,她也只是应上一声,或点点头。
姆妈住的是一间老干病房,空落落的房里摆放了一张病床、一张长沙发、一张茶几和几张椅子。病房在二十几层的高楼上,透过明亮的落地窗,看得见连绵的山峰,更远处是蓝色海湾。在没人对她说话时,姆妈总是望着窗外,静默无声,神思似乎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其实在更早以前,姆妈就很少说话了。
在这七八年里,她经历了三次脑梗,对久远的事情偶有印象,尚能答上一两句,切近的事情却是转眼即忘,她更多的是默默看着对她说话的人,点头或摇头。只有接到儿女电话时,会大声说:“我很好,你们放心??!”
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渐渐热闹起来。十多年来,文玉第一次听到如此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住在这里这么久,她从不知树上有这么多鸟儿。这个春节大家都关在家里,用不着出门,她在枕上挪了挪,继续沉浸在断断续续的回忆中。
姆妈话一直不多,留在文玉记忆里的,更多是姆妈忙里忙外的身影。别人家的孩子大老远回家过年,迎接她的是嘘寒问暖,姆妈却只是淡淡问上一句:“回来了?”然后套上大衣,围上围巾,转身进厨房拎了菜篮出门去。
等姆妈再推开门,头发、眉毛上都挂着点点寒霜,放下手里沉沉的菜篮,顾不上擦去寒霜,只忙着把各种菜往案板上放:白里透红的雪萝卜、连皮带骨的整块猪肉、用草串了腮嘴的大草鱼、白白的豆腐、绿生生的波菜……
文玉跟进厨房,姆妈冲她摆摆手:“不用,你接着烤火去吧?!钡任挠褡谔颗璞叽蚋鲰镄牙?,空气里已弥漫着猪骨炖萝卜的香气,鱼头和豆腐也已在桌上的砂锅里滋滋响着,只等姆妈撒上一层红艳艳的辣椒粉和绿绿的葱花,就可以起筷了。
或许姆妈这辈子想对儿女说的话都已经藏在她做的饭菜里,文玉想。姆妈年轻时曾历恶劣境遇,她早已习惯在寂静中默受。
床就在窗边,阳光照到了脸上,文玉闭了闭眼。春节前几日,她开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阳光也是这样刺眼,她放下遮光板,却看见远处的阳光似乎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今年入冬以来,就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雨,这高速公路上哪来的水呢?她知道这可能是幻象,但睁大了眼看,远方真真切切是一片水面。
行驶到面前,果然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象。道路两旁倒是开始出现芒草,连绵不断、略显枯黄的芒草。在风中,在午后寂静的阳光下,芒草无声摇摆着,似乎从亘古开始,它们就生长在这里。
姆妈最后的一段日子也像这芒草,是孤独的。虽然儿女轮流探望,但每天陪她最长时间的只有看护,更多的时间只有姆妈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那段日子,她一定预知了死神的降临,眼里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越来越少发出声音,仿佛她已洞见,大自然不需要多余的声音,生命的本质即是寂静。
在姆妈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文玉都是麻木的,直到现在,她也感觉姆妈并未消失,还在这世界的什么地方?;蛐砩嬗胨劳霰揪凸泊嬉惶?,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没遗忘她,她就在这个人的记忆里永生。
明天又是母亲节了,这将是文玉度过的第三个失去母亲的母亲节,祝愿姆妈在天堂永无病痛,唯余欢欣。
? ? ? ? ? ? ? ? ? ? ? ? ? ? ? ? ? ? ? ? 202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