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着游丝一样的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睑,世界有了一丝丝光亮。到处都是白色的,屋顶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我怎么了?
“梅子.....你终于醒了,你吓死妈了!”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是我的婆婆。
眼皮太重,我似乎已经撑不动它了,我知道这里是医院,我想起了发生了什么。
这是我第五次做试管婴儿,这次终于成功着床了,我要做妈妈了。我打电话给母亲,电话那头的母亲激动得要哭,我听出来了。
我怎能不高兴呢?老天爷终于赐给我一个孩子,这是挽救我的婚姻唯一的办法。我不说,谁都知道。
如今,我哭不出来。泪流干了吧!
就在昨晚,我怀孕的第58天,我看见了那个女人挽着我的丈夫从宾馆走出来,就像很多年以前我挽着他一样。12年的隐忍,5次试管的痛苦,虚晃的强大,意淫出来的幸福,此刻,都化作洪水倾泻而出,瞬间冲垮了我的堤坝,我像中了魔一样,疯狂地向他们跑去。
我要厮打,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我要咒骂,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
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却越来越看不清楚。我憋足了劲,四肢却越来越软,身体惯性地向前,双腿却软软地抬不起来。慢慢地,双腿跟不上身体的速度,我重重地趴在了地上。我要爬起来去打他们,骂他们,我要......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带着腥味从我的下体里流出来,我好累,好困,好难受,我要睡会儿,等我睡醒了,再找你们算账.....
我睡醒了,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的孩子呢?”我呆呆地问。
“梅儿,你还年轻,咱们以后再要。就算是没有孩子,你也是妈的好媳妇!”婆婆的眼泪滴在我手上。
一个满脸倦容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我突然一阵恶心。这个男人曾经是我最爱的,此时此刻,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杀死了我的青春,杀死了我的孩子,杀死我对生活仅剩的一丝希望。他不敢直视我,怕我用目光杀死他。
他叫周华,我结婚12年的丈夫。
那一年,我22岁,我跟父母说要跟周华回老家,母亲哭了。她搂住我说:“闺女,从小到大,你做什么,妈都没拦过你,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离家这么远,无亲无故的,要是受了委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妈不放心??!”
“妈,你放心吧!一看周华就是老实人,他会一辈子对我好的!过几年,我们买车回来看您!”母亲也不再说什么。知女莫若母,她知道,我决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
离家的那一天,母亲哭着说:“孩子,受委屈了就回来,这永远是你的家!”是啊,将来若真是受了委屈,还真的能回来吗?
我带着母亲给我的2000块钱,跟周华回到了他的老家。那时,我们还没有分配工作。我和周华都是学美术的,我们用他父母给的6000块的结婚钱和我的2000块钱,在城里租了个十几平米的店面干装潢。那个年代,我们的同学结婚都是在城里有楼房的。我们没有婚礼,没有房子,只有3000元的负债??墒钦庥惺裁茨??我有周华啊,周华也有我啊,只要我们在一起,喝粥也是甜的。
我清楚地记得,装潢店开业的那一天,没有人来道贺,因为我们谁也没通知。我们在门外放了一挂鞭,就算开业了。
中午,饿了,吃什么呢?搬家时,婆婆送来一袋面粉,周华说擀面条吧!可是我不会啊,周华说他会。周华把面和好了,突然想起没有擀面杖,周华看看门外,指着一个啤酒瓶说:“这不是现成的擀面杖吗?”我把啤酒瓶捡起来,撕掉商标,用水一遍一遍地冲洗,他用啤酒瓶笨拙地擀起了面条,看着他一退一起的帅气的背影,我情不自禁地在背后抱住了他。周华说:“媳妇,咱们现在苦是苦了点,都是暂时的,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p>
面条擀好了,咦?忘买筷子了,没有筷子怎么煮?怎么吃?明说:“我有办法,你老公是世界最从聪明的!”说着,周华飞着出去了。不一会,他带着两根柳枝回来,他把柳枝的皮扒掉,做成了两双筷子,就这样,我们用啤酒瓶,柳枝做工具,吃了只属于我们的第一顿饭。
周华也憧憬地说:“咱们要是分配了,就回去当老师;要是不分配,就继续干装潢。过两年,条件好了,咱们就要孩子,你在家带孩子,做设计,我出去跑订单,安装。好日子在后头呢!”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有周华,就有了自己的家;有店,就有了事业。我还求什么呢?晚上,店里四处透风,我和周华抱得紧紧的,并不觉得冷;吃着我煮的半生不熟的饭,也不觉得难以下咽。
我以为,生活总会这样甜蜜下去。
一年后,我们回去当老师了,我们分到了同一所学校。周华教我们的专业——美术,我则听从学校安排当班主任,教语文数学。
那时,我们早就还上了债,还有了点积蓄。
在这期间,我们一直努力要个孩子,可是,一直都没有。我们都很着急。周华安慰我,让我调整好心态,工作不要太累,顺其自然,说不定啥时候,孩子就来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和我们一起结婚的伙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公公婆婆急了,催我们去检查,检查的结果犹如五雷轰顶,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的输卵管堵塞,想要孩子的唯一办法是做试管婴儿,那时候条件差,只有北京能做,费用要十几万,也不敢保证一定成功。而我们的工资每个月只有500多。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医院的,那一天,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们仍旧不甘心,只要听说哪里有治这种病的,我们就去,于是,我大把大把吃着各种药片。常年吃含有激素的药,我的身体开始发胖,身材也变了形。只要能给周华生个孩子,这又算得了什么?
周华很上进,他不负众望,六年后,周华当上了校长,当然,是在另一所学校。
我以为周华在事业上的成功,可以弥补没有孩子的遗憾。我以为我对他事业上帮助,可以减轻对我的埋怨。然而,我的不幸才刚刚开始。
周华的学校有个叫晓月的老师,人很漂亮,也很精致,家境很殷实,老公是公务员,看上去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我和她教同一学年,听课、开会经常能遇见。每次,她都很热情地给我让座,买水,有一次评课大赛,她还把她的听课意见表偷偷地给了我。我跟周华说:“你们学校的晓月这么会出事呢,你得照顾照顾她?!敝芑裁炊济凰怠?/p>
后来,晓月对我慢慢冷淡了下来,开会时也不和我坐一起了,好像躲着我。
那段时间,周华经常借故加班,总说有检查,在学校写材料。周六周日又说有做牌匾,刻字的活,总之,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再后来,我听见了她和周华的风言风语。我的头“嗡”的一下像被电击中一样,可是,我不愿相信,我的周华高大、帅气又有才华,年龄越大越有男人味。上学时就是全校女生的偶像,多少女孩子追他啊,可他偏偏喜欢我,因此,我引来情敌一大把,我只相信周华。传言越传越凶,还有各种细节,说什么两个人经常同时失踪,说什么校长室总是锁得紧紧的。
有人毫不避讳地对我说:“梅子,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不在的时候,人家就像两口子?!?/p>
一瞬间,我从天上狠狠地摔下来,但我却不愿睁开眼睛,这怎么能是真的呢?
一次,我试探着问周华,周华特别激动地说:“你相信他们的鬼话?做一个有判断力的女人好不好?你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周华摔门而去。是啊,只要周华不承认,我就不相信是真的,那些人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那个冬天没怎么下雪,干冷干冷的。周华总是出去喝酒应酬,我把教案拿回家,一边写一边备课。一次,他喝得醉醺醺回来了??醇艺谛唇贪福盐业陌谠诳簧系氖楸救既拥搅说厣?,大吼道:“不让你往家拿,你记不住吗?我要吃饭,给我做饭去!”
我惊呆了,这是我认识的周华吗?这是每天端着杯牛奶在宿舍门口等我的周华吗?这是给我用啤酒瓶擀面条的周华吗?这是怕我累着,上班下班都会背我一段的周华吗?这是每天把手套捂热,再戴在我手上的周华吗?
他见我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更加发疯。他拣起书一本一本狠狠地砸在我的头上,我彻底懵了,眼泪像决了堤的海。他像头狮子一样咆哮着:“你整天备课备课的,你备出啥了?连个孩子都生不了,你配做女人吗?我就是养头老母猪,8年都得给我生窝猪崽子。你要不能生,就给好人腾地方,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蹲在地上捂住头,全身瑟瑟发抖,任凭周华的侮辱和谩骂,我除了哭还是哭。这一刻,我信了之前都有的传言。我该怎么办?当年母亲说受了委屈就回家,8年了,我还能回去吗?在这里,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把周华的亲人当做自己的亲人,把他的朋友当做自己的朋友。可是,我能跟谁说?
我一夜未睡,我不能走,走了我去哪里?我不能离婚,离了,怎么回去见爹娘?不管别人怎样认为,我都把自己伪装得很幸福,我知道这叫“隐忍”。不就是因为孩子吗?等我有了孩子,周华就会回来的,我们还会像从前一样。我就这样欺骗着自己。我继续伪装着我的幸福。有人看见周华在诊所陪晓月打针,我会说昨晚是周华做的饭;有人看见他们成双入对,我依旧说着周华在家里如何如何模范。我们一起出去时,总是跟他一唱一和配合得极为默契。母亲打电话时总也忘不了问问周华对我好不好,我总是罗列出他的一大堆好来。我知道,所有的幸福都是我意淫出来的。我过的什么日子,只有我知道。
那个时候,沈阳已经能做试管婴儿了,我要攒钱,去沈阳。三年前,我就开始为做试管做准备,为了调整心态,我忍住不去想周华和晓月的事,这两年里我几乎没怎么上班。我和周华去沈阳,他的取精一次完成,我却要五个月,因为我除了输卵管堵塞,卵子成活率也很低。我一个人来来回回往返于家与沈阳之间,吃着大把大把的药,每次移植之前,都要卧床一个月,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一次次移植,一次次失败,为了要一个孩子,为了能做妈妈,为了挽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我忍住身体的疼痛和内心巨大的痛苦,卑微地活着。
第四次又失败了,医生说我不能再做了,起码两年之内不能再做了,否则,我的身体会受不了。我想再试一次,如果不成,我就认命。
我去找晓月谈判。
晓月思考了好久说:“我知道你们正在做试管,如果做成了,我就离开他。”
看着她婀娜的背影,再看看自己因为大量服用激素药要而发胖、变形的身材,我哑然失笑。
周华也表示,如果这次成功了,他一定和晓月分手。
三个月后,我又一次踏上了去沈阳的高铁??赡苁抢咸炜次姨闪耍獯闻咛コ晒ψ糯?,30后天后,我出现了孕状。我恨不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全世界,我第一个告诉的竟然是晓月,晓月接通电话,一句话也没说,挂掉了。周华在家的时间也长了,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我幼稚地以为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直到我看到了他们旁若无人地从宾馆里出来,我才知道我太天真,太可笑了。众人皆醒我独醉。
我躺在医院冰冷的床上,看着冰冷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输进我的身体里,我再也无力说话,无力看着我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知道,一切该结束了。
我泪流满面地写完了这个故事,合上电脑,拖着行李,离开这个我生活12年的家,离开这个让我爱过让我恨的男人,开启另一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