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爱读这本书

几年前读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书中提到陪母亲去卖房子的路上他一直在重读威廉·福克纳的名作《八月之光》,我一激动对老马破口大骂:“原来你狗日的也爱读这本书!”

《八月之光》同为我的至爱,多年以前就有一位渊博的同窗见我天天抱着此书又是亲又是啃的,像抱着初恋女友死不撒手,怕我偏食,善意提醒道:“只爱??四梢蝗嗽趺葱?,作为一名读者,世上所有的作家都是你的后宫佳丽,你要像一位称职的皇帝那样,恩宠广播,雨露均沾。”

我不以为然,只在心里回复说:“就连伟大的??四晌乙膊⒉蝗?,唯有《八月之光》最合在下的口味,所以才读了又读,读她千遍也不厌倦。”

最初被这本书迷倒,我还是一名修物理的二愣子,不搞力学不玩电,不弄量子不思弦,偏生对一部英文小说爱得神魂颠倒,最后竟然不可救药地学起作小说来。初试写作,两眼一抹黑,不知从何写起,稳妥起见,我又捧出了宝典《八月之光》,带着找茬的心思仔细翻阅了两遍,终于从书缝中扒出一个人物,寻摸出一个故事。

此人名为卢卡斯·伯奇,又叫布朗,该故事牵扯到三男两女四对单恋或双恋的情人,他们分别是:卢卡斯·伯奇和拜伦·邦奇,莉娜与伯顿小姐,以及克里斯默斯。那条书缝则是莉娜跨越两州徒步寻找情夫卢卡斯·伯奇从而来到文学名镇杰弗生时头一眼望见的风景——那道像狼烟一样土黄色的烟柱,后文交代是伯顿小姐的房子起火了,但书中始终没提那场大火的起因。我的工作便是替这场莫名的火灾编造一个合情合理的缘起。我动用了前面讲的那五位书中人。

小说写完,我把稿子投给大学的校报,第二天,我们的?;ū嗉芟跣〗惚阏疑厦爬?,在教室前的草坪上举着一部《八月之光》的平装本激动地对我说:“原来你也爱读这本书!”

我木木地点头。

她一把拉起我的手,说:“走,找个僻静的地儿聊聊去?!?/p>

她是个急性子,僻静的地方尚未找到便聊上了:“你怎么看《八月之光》的语言?”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绕,拗?!?/p>

“你不觉得它的句子像羊肠吗?”

我略一思考:“不错,曲里拐弯,但耐读耐品?!?/p>

她用一双又亮又水的媚眼望着我,看样子很中意我的评论,但随即又出一题:“《八月之光》的结构你咋看?”

我打了比方:“像编辫子。”

她浅浅一笑,谈不上倾城但别有韵味:“有点意思……哎,你编过辫子吗?”

“等我有女儿了我会给她编的,”我说。

她调皮地眨了下杏仁一般的右眼:“那你得先有一个女人?!?/p>

“女儿……女人……”我嘀咕着,“男人这辈子就是栽在她们手里的?!?/p>

“不不不,应该说她们都栽在男人手里了,”她笑得很魅。

接下来,我们改变了话题,聊我那篇习作,她用骂人的话夸了我一通,说我的脑袋肯定让驴踢了才会灵感迸发编出那样一个精彩的故事。我没有答话,也没有继续谈《八月之光》,我怕一口气谈太多,下次碰面就没话说了。

到了僻静处,鸟语花香,人迹罕至,本是谈天说地的好地方,可我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装作“欲辨已忘言”的样子默默欣赏了一下午的景色。临别,她把带来的书郑重地交到我手里,像外交官递交国书那样,说是我那篇小说的稿费,也算初次的见面礼,随我怎么想都行。我当然更愿意是礼物。

第二天,我们又迫不及待地见面了,直奔昨天那个僻静处,周晓鄂明显打理了一下服饰,穿了一套优雅的黑衣,设计与做工都非常讲究,剪裁也十分合体,包装得举手投足,范儿十足。

我奉承了她一句:“要想俏,一身孝!”

她笑着回应:“白与黑,永不言‘褪’?!?/p>

我拿出她送的《八月之光》,晃了晃,还了她一题:“你如何看待伯顿小姐?”

周大编辑显然没想好,开始拖延时间:“你又如何看待那位牧师,盖尔·海托华?”

“上帝把他领迷路了,”我信口开河,捎带把她的难题也解了,“伯顿小姐刚好相反,她不吃上帝那一套?!?/p>

周晓鄂斜着眼望天,晾了我两分钟,这才开口:“呵,这词儿你早有准备吧?少嘚瑟,给我来这一套!”

“昨天你还不是突然发难?既然大家都成心打对方的闷棍,何不大度一些,好好配合——你看,昨天我续你的话就很到位?!?/p>

她又是摇头又是晃食指:“NO NO NO ,你是狗尾续貂,我要续,必是貂尾续狗?!?/p>

斗完嘴,我们认真地聊了聊《八月之光》的几个译本的优劣,然后又开始欣赏美景,这一赏又是一下午。

第三次我们继续聊《八月之光》的人物,第四次聊故事情节,第五次聊叙述方式,第六次聊细节描写……哪怕聊得再热烈,每次都会留下充足的时间观赏那片僻静处的一草一木一虫一花……聊着赏着,不知不觉,云烟过眼,大学马上就要毕业,《八月之光》的光谱被我们分析了数百遍,在门外汉的审美层次上再无秘密可言,一如我们俩之间。在那个被他人遗忘的角落,我鼓了八次勇气,总算跟周大编辑谈了一件与《八月之光》无关的事:“你可以嫁给我了吗?”

她一点都不惊讶,坏坏地笑了又笑,问:“你见过自己谈《八月之光》的样子吗?”

我有点纳闷,怕她话里有坑,小心翼翼地对答:“我没有对着镜子谈过这本书?!?/p>

“但你对着我谈过,而且经常谈;一谈起《八月之光》你就变成了另一本书:《傲慢与偏见》——别激动,我知道你会说,我也是——要知道两本《傲慢与偏见》凑在一块儿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p>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谈,与《八月之光》无关亦有关,此事对我打击之大直到五年后遇到我的妻子时仍未消除——我们头一次约会选在一间咖啡厅,畅谈过房价、创业和啃老之后,我有意地将话题引向读书,刚才侃侃而谈的她忽然有些难为情,表示平时读书很少。我担心她深藏不露,说的是客套话,追问了一句:“连《八月之光》也不读吗?”

我刨根问底的态度令她感觉受到了冒犯,语气生硬起来:“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八月的光、九月的光——你到底想说啥?”

我双手合十,赶紧道歉:“别误会,我只是想说,我找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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