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收到远在家乡的老嫂子为我捎来的腌苦笋时,我不禁睹物生思,想起了儿时母亲制作的腌苦笋和“老茶婆”粗茶叶。
记得小时候,每在谷雨后的几个星期天,就跟着哥哥、姐姐们钻进山里,漫山遍野地寻笋拗笋。家乡的山上土层深厚,荒山野岭的灌木林里长着许许多多的石竹和苦竹。这个季节雨水多,一次春雨一茬笋。雨后的石竹和苦竹冒出许多笋,石竹生出的笋没有一丝苦味,我们就叫它甜笋??嘀癯こ龅乃窈芸?,理所当然地叫做苦笋,它的外壳上长满了一层密密的刚毛,沾到身上很痒,一点都不可爱,但有清凉降火、生津润喉、促消化等功效。
这两种竹笋有的藏在芒草丛里,有的埋在茅草堆中,有的躲在荆棘条下。有的已经蹿出老高,有的才刚冒出了头,有高有低,东一个,西一根地插在地上。为了找到它们,我们得拨开重重障碍,瞪大双眼,时而弯着腰,时而蹲下身。当找到一个笋时,总是兴奋地叫:“哥哥这里有一个,快来啊”“姐姐这个是我发现的,是我的?!?/p>
我们在满山爬,满山撒下了我们的欢笑声。
刚蹿出20厘米左右的竹笋最好了,也最容易被发现,好拗又细嫩。刚冒出头的竹笋虽然细嫩可口,可是不易被发现,还要拿着小锄头,弓着腰挖,很费工夫,我们不爱干。因此在我们家,这样细嫩的笋都是母亲去挖的。
我们把甜笋剥下来的笋壳做成小偶人玩具和喇叭、口琴等乐器,背着亲手斩获的战果,一路上玩着小偶人、吹着笋壳乐器,跑跑停停,在欢笑中往家里奔,浑然忘记了背上竹笋的沉重。
母亲对剥好的竹笋进行挑拣,折去太老的头,削去被虫蛀的。之后,母亲把甜笋和苦笋分别放到大铁锅里煮熟,捞起来将水沥干。晾凉后,甜笋做出甜笋炒酸菜和甜笋煮饭汁汤这两道可口的农家菜??嗨裨蚰美措缱懦?,母亲给它们抹上酒糟和盐巴,然后一根一根地塞进陶土瓮子(方言,一种坛罐子)里,瓮子口有一道凹下去的环沟,在这环沟注入水,再盖上盖子,空气就能被阻隔了,所以这种瓮子在乡下被叫作“铺水瓮”。一个农村家庭铺水瓮的多与少,是一个家庭主妇持家水平能力的重要标志。我们家餐厅里的桌椅子下都放着大大小小的铺水瓮。
母亲把苦笋塞满几个铺水瓮后,在每个铺水瓮都盖上一个大钵头,这苦笋算是腌下了,但一周之内是不能动的。
母亲腌的苦笋可以保存到第二年,与新笋相衔接,老笋始终不变色。
到了6月,生产队的春茶采摘结束。茶树进入暂时的休整,大人们对茶树施肥和修剪整枝,母亲就叫我们去把茶树修剪下来的枝叶捡回家。母亲把相对嫩的枝叶拣起来,洗干净,粗加以剪切成段。母亲把这些茶枝段放在日头下暴晒,6月的太阳又猛又烈,等把它们灼晒的焦黄发脆了,母亲才它们收纳到密闭的袋子里,这就成了母亲独门秘制的“老茶婆”粗茶叶。在那个年代,我们时常上山给生产队种茶、采茶,但茶叶真是喝不上,有些“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滋味。那时国家困难,好东西都出口换外汇了,老百姓都有支持国家建设、体谅国家困难的觉悟。
“老茶婆”粗茶叶是个好东西,平常母亲是舍不得拿出来吃的。要等到天气大热了才肯拿出来煮。7月天就大热了,双抢的时候,母亲一大早蒸好饭后,在铁锅里烧开水,烧水时,抓一把“老茶婆”粗茶叶扔进去一个大土陶里,等水大滚后,迅速舀起来,滚水准准地往大土陶里的“老茶婆”粗茶叶上冲去,粗粗的茶叶浮起、翻滚,叶子慢慢展开,然后再慢慢地沉下去。我们吃完早饭后,凉下来的粗茶水呈淡黄色,散发着淡淡的茶香。母亲把“老茶婆”茶水冲进一个个竹筒里,让我们带上,干农活口渴的时候,喝上一口粗茶水,不仅香又解渴,而且回甘味十足。长大后,喝过精美茶具泡出来的龙井、碧螺春、铁观音、大红袍等大牌名茶,觉得还不如“老茶婆”的味道好。
9月,我们开学了,放学跑回家里又饥又渴,迫不及待地把饭甑(农村木制蒸饭桶)的饭耙一碗,奶奶早就把铺水瓮的苦笋捞出几根,洗净,撕细,浇上调好的蒜泥、辣椒、醋汁,醋是家酿米酒转制而成,不仅酸,还飘着酒香。这碗腌苦笋酸苦辣咸香五味俱全,很提食欲。我们在饭里浇上“老茶婆”粗茶水,白白的米饭,黄灿灿的粗茶水,夹几根酸苦辣咸香五味腌苦笋铺在上面,也不在饭桌上吃,端着碗在家门口的马路上边吃边跟着小伙伴们闹。红蜻蜓在我们头顶上飞舞,薄薄的翅膀时动时停。我们在蜻蜓的作伴下,伴着咕噜、唏唰吞咽声,一大碗饭很快就下到肚里去了。舔舔嘴,扔下碗,腾出双手追逐着红蜻蜓去了。
我长大挣钱后,有机会吃到珍馐美馔,可是打小吃惯了粗茶苦笋饭的胃却难以适应,每次大朵快颐之后不仅难以消化,甚至胃还疼,爱人见我这样,关心之余还调侃打趣:“难养的苦命人”。
母亲、父亲相继去世后,年近七旬的老嫂子每一年都会给远在省城的我捎来两缸腌苦笋,但“老茶婆”粗茶叶却再也没有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