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在等什么?”
孟若如往常一般将茶汤递给来人,那女子接过茶汤一口饮尽,转头望向来处那片混沌荒芜,不多时眼中再无留恋,听话地由鬼差领着走过奈何桥。
她做的茶汤,效果向来是不会差的,除了忘川那丫头,旁的人哪个不是喝完茶汤便忘却从前,安心转生。
从前,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青冥同她,原是场孽缘,错就错在,她不该救他。
她在村口古树下支的茶摊生意还不错,得空时也做些茶点,那日收摊时来了个人,一身黑衣,脸色白得吓人,她刚想说已经打烊了那人却直直倒在地上,她怕他死在这儿,费尽力气才把人拖回家,找来大夫,大夫说从未见过此等奇症,这人身上摸不到脉搏却呼吸平稳,实在是奇事一件,不过看他身上也无外伤,想来过些时日便能醒来。
孟若无奈,只得好生安置,每日出摊回来便看看这人醒了没。隔壁婶子知道她救了个年轻人,便也帮她照看着,时常打趣她是给自己捡了个俊俏相公,她也只是笑笑不曾反驳,她一个哑女,又能如何反驳。
她并非天生的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便不能说话,后来家乡遭遇天灾,她流浪多年终于在杏花村落脚安家,受村里人照拂,才能在村口支起茶摊养活自己,如此也已经是难得的安稳,又何须在意他人言论。
青冥醒来便看到破旧但干净的屋子,窗外正在晾晒茶叶的女子转过身,与他四目相接,转而展出明艳的笑容,放下手里的物件向他所在之处走来。
孟若只是高兴这人总算是醒了,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进了屋才想起自己不会说话,又跑出去拿来纸笔,问他家在哪儿,去哪里能找到人接他回去。
青冥看着娟秀的字迹,家?他是冥界神官,哪里来的家?从来都是他把人接去冥界,哪里有人能来接他?往常那些人看见他就想跑,但这女子还真是奇怪,居然不怕他,哦,他抓的是鬼,算不上人。
孟若见他不回话,以为是戳到他的伤心事,赶紧从他手里抽走纸条,又从厨房端来熬好的粥,笑着示意他趁热吃。青冥皱眉试着吃了一口,然后又连吃了两碗,他从不知人间的食物吃起来竟是这种滋味,好像填满了他一直空落落的地方。
那之后那人便赖在了她的茶摊,每日等着她收摊,状似不经意地接过她手中的重物,时而喋喋不休地说隔壁婶子今日又拉着他好一番盘问,时而沉默着配合她的脚步回家。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孟若找了很久,但想了想,本来就是突然出现,突然离开好像也不奇怪,可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些日子,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呢。
天冷之后茶摊没什么生意,她便也不再出摊。今年冬天比往年冷得多,听说别处生了疫病,连村口都开始有逃难的流民路过,隔壁婶子嘱咐她近日不要出门,她窝在家里缝缝补补,备了厚厚的冬衣,不自觉地又多做了一套,看着心烦就给塞到了箱底。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再一次看见他,居然是疫病在杏花村最严重的时候,她奔走于村里,帮大夫熬药救人,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照着大夫所说将病逝之人的东西都拿去烧掉,天早就黑了,滚滚浓烟熏得她睁不开眼,在一片火光中恍惚看见已经死去的隔壁婶子。
孟若呢喃:“阿婶?”
正要离去的人停驻,看向她,好似她能说话是一件多稀奇的事,阿婶朝着她走来。
“好姑娘,走吧?!?/p>
孟若这才知道,其实她早就死了,几日前她也染了疫病,大夫也未能幸免,他们收拾完那天的东西之后没能醒来,她不愿接受现实,一直反复做着生前做的事,此刻终是醒悟过来,她已经死了。
她跟在前往冥界队伍的最后,恍惚着踏过混沌,鬼差将他们一一送过奈何,轮到她时,她立住不动,阿婶似乎在唤她走,但她一步也挪不动,不多时,阿婶眼中再无波澜,任凭鬼引着离开。
待杏花村所有魂魄都离开之后,她还是没能等到要等的人,鬼差见她执意要等也不拦着,这女子身上有冥界神官的气息,他们把不准上面的意思。
孟若在奈何边上等了许多年,她在茶摊边熬白了头发,和鬼差们混了个脸熟,见他们押送鬼魂辛苦便支起茶摊,做起老本行,后来也不知怎的,那些鬼魂喝了她的茶汤便会忘却前尘,乖乖前去往生,这生意也就被冥主默许下来,她领下这份差事,得了冥界神职,面见冥主那日,见到了许多年前捡过的那名男子,终于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消失,可自己等了这许多年,像是一腔情意喂了狗,生生哽住,于是同青冥僵持着,不愿再见他。
青冥虽有意解释,但孟若的等待和孤寂,岂是轻易便能抚平的,他曾以为她会前去往生,此后再无交集,谁知她竟在奈何边上等了他数百年,期间他无数次远远望着,却也深知自己既插手不了她的命数,便不该多做停留,可渐渐地,他也看不清自己,于她,究竟是怎样的情感。
冥主曾旁敲侧击告诉他此女与冥界有缘,但世间命理皆有定数,虽因他结缘,却不可插手其中,神仙寿数漫长,百年不过转眼间,可他忽略了孟若只是凡人,每一个等待的日夜都无比煎熬绝望,是以自孟若领下神职,等待的人便换成了他。
忘川总说她笨,怎么不笨呢,明明她也知道错不在青冥,可她放不过自己。
神界并非无情处,只是有情便会有私,于芸芸众生而言,神的私情何等不公,是以天界诸神,多是断了情根的,司的是天地公允,世情百态入眼不入心,受世人供奉,得护人间安宁;而冥界,司的是凡人生死轮回,看的是爱恨别离,纵是无情却有情,只要愿意,便能前去往生,再度结缘。
她曾执念不愿入那轮回,可亲眼看了这许许多多凡人往生,倒不如早早放下,总好过河畔那边那个痴痴等着的女子般,生生耗尽心中希冀,她如今也算明白,希望才是最折磨人的东西。
从前只是听说忘川从神界而来,心爱之人为天下苍生灰飞烟灭,人人都道是那人自己的选择,换六界安宁,唯独舍弃了她。她不信,上天入地非要讨个说法,殊不知,天命如此,又有谁能抗衡。
天帝欲断她情根,她投身忘川,神髓俱灭,于河中重生,超脱六界之外,世间再无可约束她的规则,可她茫然无措,最终停留于此,等待一个不可能归来的人。
眼前女子,便是忘川在无尽生命中,试图从往来于三途中的人里寻找与那人擦肩而过的痕迹之一,孟若送走过不少从三途来的魂魄,无一例外皆是从忘川那儿得偿所愿,又或是恨意释然,不管是哪种,来喝她这碗茶时免去不少麻烦,对冥界来说无伤大雅,冥主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那间客栈相安无事许多年。
只是近些年,忘川到底是急切了些,去三途的恶鬼越多,被她插手的轮回越多,就越深陷其中无法抽离,终有一日,忘川会走向她的万劫不复。
孟若回过神,眼前已经排起长队,她转身,换回那副苍老的皮囊,沉默着递出一碗又一碗的茶汤。